- 大手筆是怎樣煉成的:修訂升級版·磨礪篇
- 謝亦森
- 4084字
- 2023-07-19 14:17:55
3.弄斧敢向班門前
班門弄斧的故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那位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敢在行家門前賣弄本領的小木匠,千百年來一直被人們嘲笑,并被作為教訓人們要謙虛好學的反面教員。
可我認為那小木匠有點冤枉。其實他并無大錯,相反,敢于在大名鼎鼎的魯班門前弄斧,那首先是一種難得的勇氣,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大無畏精神。由此我還認為,搞公文寫作,要想出類拔萃的話,也需要這種“弄斧敢向班門前”的志氣和膽量。
我這話是否說得太離譜、太狂妄了?
先亮亮我自己的“丑”吧。
或許是與生俱來,我從小就有一股既冒失莽撞又好勝爭強的倔勁兒。有三件事,與那小木匠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一件是,我愛好寫詩,還在高中時代,就搖頭晃腦啊呀哦地拼湊了一本所謂的“詩集”,送給一位大詩人請求指教,并希望他推薦到哪家出版社去出版。詩人隨便瞄了幾眼,像朦朧詩那樣“朦朧”地嗯啊了幾聲,結果卻“泥牛入海無消息”。這事在同學中傳開,見到我就“詩人詩人”地瞎嚷嚷,羞得我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
第二件是,我從小愛好二胡,弓法、指法都還不夠規范,音色也像殺雞般難聽,卻跑到一位二胡大師面前演奏高難度的十級曲子《三門峽暢想曲》,希望得到他的指點。大師聽后“哈哈”大笑,給了四個字的評價:勇氣可嘉。這事又被二胡愛好者們知道,說我“走都沒學會就想跑”,氣得我差點把那可恨的二胡摔個粉碎。
第三件就是寫作上的事了。那是我到公社當通訊報道員兼秘書不久,門道還沒摸著呢,卻自恃肚子里有點兒“墨水”,縣廣播站還播過我寫的幾篇稿子,就請求辦公室胡主任安排我寫大材料。胡主任是大學畢業生,卻屈居基層,文字功夫了得,外貌酷似《沙家浜》里的胡傳魁,所以我們都管他叫“胡司令”。其時正值全國上下開展揭批“四人幫”運動,公社要召開一個動員大會,公社黨委書記要在會上做動員報告。“胡司令”果然如我所愿,讓我執筆起草。寫完交給他,卻幾天沒有動靜,我還以為初次出手就一炮打響了呢,誰知開會那天,書記念的卻不是我寫的稿子!會后“胡司令”才找到我說:“小老弟啊,你那寫的究竟是講話稿還是散文詩啊?別急,慢慢練吧!”這事在公社院子里傳開,也被當作笑料熱議了好一陣子,弄得我像做了賊似的整天抬不起頭來。
洋相出盡,我該清醒了吧?且慢,我和小木匠的不同點就在于,面對人們的冷嘲熱諷,我沒有像他那樣夾著斧頭從魯班門前灰溜溜地逃走,而是面對“班門”臥薪嘗膽,發奮苦練,并暗暗發誓一定要超過“魯班”!
因為寫詩出洋相,從此我拜那位大詩人為師,數年后終于屢有散文、詩歌、小說見諸報刊,加入了作家協會;因為拉二胡出洋相,從此我拜那位大師為師,數年后終于大有進步,被聘為中國二胡學會常務理事;因為寫領導講話稿出洋相,從此我拜所有的“大手筆”為師,數年后終于基本掌握各種文稿寫作要領,得到領導和同事一致肯定。
這使我悟出一個道理:一個人的成長進步,正面的教育、引導、激勵固然很重要,但在某種情況下,被嘲笑也是一種強大的推動力,就像馬兒被猛抽一鞭而奮蹄疾馳一樣——正是那一次次嘲笑深深地刺痛了我、震撼了我,讓我抱定背水一戰的決心,非要干出成績、出人頭地,爭回面子、挽回尊嚴。同時我還意識到,當初的“班門弄斧”行為雖然有點冒失莽撞,但客觀上,把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暴露在高手面前,得到的指點會更準確、更深刻、更有效,從而積累更多“弄斧敢向班門前”的勇氣和底氣。這也是我后來向所有行家里手虛心學習的重要原因。
的確,我不能忘記那些曾經授我寫作技藝的“師傅”們。
第一位“師傅”是我家鄉的公社黨委書記,姓鐘,曾給縣委書記當過秘書,號稱全縣“三大才子之一”。不過開始我并不知道這些,也不認識他。那時我高中畢業回鄉勞動,那天正在田里插秧,忽然鄰居跑來告訴我,說來了一個大官找我。我狐疑地回到家,看見門口南瓜棚下坐著一個人,胖墩身材,四方大臉,天庭開闊,兩耳垂肩,正呼哧呼哧地使勁扇扇子。一問才知是大名鼎鼎的公社書記,把我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鐘書記說,從中學校長那兒得知你是個才子,文章寫得好,二胡也拉得好,到公社去當通訊報道員行不行?我當然喜出望外,能擺脫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家生活,哪還有說不行的?沒過幾天我就到公社報到了。我的職責是負責寫新聞報道稿,同時跟隨書記下鄉,也算是兼做書記秘書。自從在“胡司令”面前出了那次洋相,書記就有意教我培養我,不過開始只讓我幫他謄稿,慢慢帶我上路。書記不愧為大才子,有時親筆起草講話和文件,行云流水,又快又好,基本上一氣呵成。我就一邊謄抄一邊琢磨,學到他不少東西,不久就能獨立寫稿了。一年后,高考制度恢復,書記雖然心有不舍,還是鼓勵我參加考試。我上大學報到的前一天,他還和我徹夜長談,教給我很多寫作知識和做人的道理。應該說,他是我當秘書的啟蒙老師,也是我人生道路的第一位引路人。
第二位“師傅”是檢察分院的辦公室副主任,姓王,全系統公認的大筆桿。大學畢業后,本來我不想到檢察院工作,更不想當秘書,但既然來了,總得干出個樣兒,于是有意和他套近乎,希望他收我為“徒”。王主任倒也好說話,再說,他爬格子已有十來年,早已爬得不耐煩了,用他的話說是正好要找個“替死鬼”,于是傾囊以授,每當有大稿寫作任務時,由他口授,我做筆錄,口授完了一篇文稿也差不多完成了。他不僅思維敏捷水平高,而且很善于“勞逸結合”,口授時一邊抽煙,吞云吐霧,一邊喝酒,酒氣熏天,偶爾還插個把葷段子提提神兒,所以常常不知不覺就熬到了大天亮。我當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學習機會,一邊記錄一邊想:下一句他會說什么?如果換上我應該怎么說?有時他也會故意停下來啟發我:下一段說什么好?你認為這樣說可以嗎?就這樣說說寫寫一來一往,時間一長,我慢慢摸著了門道、積累了經驗。王主任很會拿捏火候,開始時讓我獨立成稿、交他審改,后來連改都很少改,認為我“成熟”了。正當他要把我推到“替死鬼”的位置,自己溜之乎也,去辦案科室任職時,地委組織部突然一紙調令把我調到了地委辦公室,弄得他哭笑不得,臨別時邀我大醉一場,直嘆:“時也,命也,奈何?奈何?”
第三位“師傅”是地委主管文字工作的副秘書長,姓曹,人稱“曹地委”。之所以有這個雅號,是因為他寫作水平很高,深得領導信任,所有以地委名義出臺的文件,都要經過他審閱修改,否則就不能定稿,領導就不會簽發;所有重大政策舉措、重要發展規劃的制定,都要送他過目征求意見;所有交到地委書記手上的講話稿,書記首先問“曹地委看過沒有?”如果沒有,他連翻都懶得翻一下,只在稿紙頭上批一句“請曹××修改”,改完后一個字不動,只管照念。“曹地委”對我很關心,經常手把手地教我,對我寫的每一篇稿子都精心修改,而且對每一處修改都說明理由,讓我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兒;每當我向他請教,他也總是不厭其煩,誨人不倦,讓我學到不少東西。更讓我難忘的是,那時我年輕、任性,碰上心情不好時,帶著情緒寫作,導致稿子質量差,他從不責罵,而像兄長那樣開導我、鼓勵我,讓我在思想上、寫作上不斷取得新的進步。
第四位“師傅”是一位市委書記,姓劉,搞文字工作出身,沉默寡言卻又滿腹經綸,既是領導者又是大秀才。他在文字上當然不可能直接傳授我什么,是他善于“用筆領導”那種非凡的才華深深地影響和教育了我。劉書記對重要文稿特別是他本人的講話稿非常看重,或者他自己動筆寫,或者讓我們寫了拿給他改。那可真是字斟句酌,精雕細刻,嚴謹而不失大氣,新穎而不失沉穩,尤其是那一串串清新自然、氣勢磅礴、富有哲理性和鼓動性的排比句,別說是聽,就是看了也會讓人如聞進軍鼓角,產生一種熱血沸騰、激情難捺的沖動。還有他那求真務實、不說廢話、言行一致的執政風格也深深融合于文稿之中,真個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因而受到干部群眾的贊譽和擁戴。可惜的是,后來可怕的癌癥纏上了他,五十出頭就告別了他心愛的崗位和事業。
我的“師傅”當然不止這些,還有其他一些領導和寫作高手都直接或間接地給過我指點和幫助。但“師傅”們不知道,我這個“徒弟”表面上很謙恭,其實一直和他們暗暗較著“勁”呢!
我所說的“較勁”就是,在領會和吸收他們長處的同時,注意觀察和分析他們的短處,心里盤算著,我該怎樣趕上和超過他們,以達到后來居上的目標。
比如某人文采飛揚但欠缺平實,某人周到全面但有失精煉,某人觀點新穎但稍遜嚴謹,我一一辨識于心,寫作時就盡量揚其所長而避其所短。
這樣做,也許對“師傅”們有所不敬,但是我想,我們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行動對“班門弄斧”這個古老的成語來個“新解”呢?一是“弄斧須向班門前”,敢于暴露自己的弱點,得到“師傅”的指教,以求進步;二是“弄斧敢向班門前”,敢于向權威挑戰、與能者較量,以求超越。
前一點我基本做到了。后一點我努力做了,但還沒有完全做到。
但這正是不斷前進的不竭動力。
如椽巨筆,寧有種乎?
胸懷大志,鍥而不舍,一切皆有可能!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當明星的演員不是好演員,同樣地,不想超越“師傅”的徒弟未必是好徒弟,不想拔尖爭當“大手筆”的秘書也未必是好秘書。
國人崇尚謙虛、低調,這是傳承千年的美德。凡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某種作品,總是說:“班門弄斧,見笑見笑!”對方也總是答道:“豈敢豈敢,領教領教!”不管是否出自真心,反正都是謙辭,聽來舒服受用。但如果謙虛低調到缺乏自信、缺乏追求,總以為己不如人,那就不是真正的謙虛、低調,而是妄自菲薄、不思進取了。
我注意到,一些文秘人員就存在這樣的心理。或過于自卑,一兩次寫作失敗,就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總認為自己不行,越這樣就越是不行,寫作能力遲遲得不到提高;或自我封閉,不善于吸收他人的長處,不敢或者不愿意向別人請教,生怕亮短露丑,惹人笑話;或虛榮心太重,聽得進好話,聽不進批評,為自己的缺點掩飾、爭辯。比如,一聽別人指出他哪個地方寫得不行,就說:“哦,對啊,我本來也覺得這樣寫有點問題。”
如此等等,豈不是連那位小木匠都不如了?
當然,秘書的進步可以有多種方法、多條路徑,未必都要像我當初那樣,先出盡洋相,再拜師學藝。但志向和精神應是一致的:班門弄斧,學而不厭;趕超班門,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