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陽明心學視域下的《論語》問答作者名: 張實龍等本章字數: 4223字更新時間: 2023-08-03 18:08:21
前言
書的前言,照例要回答一些與書相關的問題。第一個問題,眾所周知,《論語》堪稱為儒教文化的“圣經”。自其面世以來,注釋者解讀者不知道有多少。那么,本書能給讀者帶來什么呢?簡答之,我們是用陽明心學來解讀《論語》。
據錢德洪《年譜》,正德三年(1508),陽明先生龍場悟道,悟到“知行合一”。他認為自己得到圣學千年不傳之秘,異常興奮,“不覺呼躍,從者皆驚”。他以自己所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雖然沒有提到《四書臆說》,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王陽明記“四書”比“五經”更熟,有所悟,必先印證于“四書”,然后才涉及“五經”。他在《<朱子晚年定論>序》便如是說:“昔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證諸《六經》、《四子》,洞然無復可疑。”
眾所周知,《論語》是“四書”的核心。因此,我們用陽明心學來解讀《論語》于理有據。
用陽明心學來解讀《論語》,會有很多收獲。其一,可以解讀出一些新意。如第2.9章:“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既然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又特別推崇顏回,那么顏回應該是做到了“知行合一”。孔子對顏回的這番描述,正可以用“知行合一”來解讀。顏回聽孔子講課,這是他的“行”。從“不違,如愚”可知,孔子講到哪,顏回就明白到哪,這是他的“知”。上課時顏回做到了“知行合一”。下課后,顏回遇到什么人和事,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也做到了“知行合一”。故而孔子考察顏回私下的行為,都會受到啟發。用王陽明的“知行合一”來解讀這一條語錄,一方面,可以把握顏回“好學”的本質;另一方面,可以更好地理解“知行合一”的內涵。
其二,可以發現一些被忽視的問題。如第5.20章:“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有關這條語錄的主旨,大多數學者都同意這樣的看法,即孔子批評季文子的三思而后行,主張思考兩次就可以行動。至于孔子所主張的是怎樣的兩次思考,古往今來的學者均含混帶過。但是,這個問題不能錯過。如果不搞清楚孔子所說的是怎樣的兩次思考,就會像澀澤榮一那樣,得出來這樣的觀點:“任何事情都有輕重緩急,有時候三思都不夠,不得不進行五思十思。與此相反,有些事情連再次考慮的必要都沒有,必須馬上做。”照澀澤榮一這樣的說法,孔子的這一條語錄沒有任何意義。
《傳習錄》有一段材料,引導著我們來理解孔子所說的是怎樣的兩次思考。周道通曾向陽明先生請教:“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王陽明回答說:“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他們師生對話涉及人的兩種思考:腦之思與心之思。腦之思進入人的意識,我們都熟悉并習以為常。心之思不進入人的意識,是不思之思,是人的本體之思,也被稱為“覺”,也就是“良知”,與其相近的是人遇事時的第一感。周道通所說的“遇事來感”或“有覺”,是用心思考一次;后來“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是推理了一番,用腦思考一次。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兩次思考,即人面對一件事時,全身心投入其中,生命自然會給出第一感,這是第一次思考;在此基礎上,再用腦去做邏輯推演,這是第二次思考。如果兩次思考相互吻合,“覺得事理當如此”,那就應該采取行動。
值得注意的是,王陽明對周道通的兩次思考,既肯定又嫌不足,這與孔子說“可矣”也是同一個態度。朱子解釋《論語》中的“可”字時,說:“凡曰可者,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辭也。”孔子與王陽明對兩次思考采取同樣的態度,是因為他們的理想都是要達到圣人境界。在王陽明看來,圣人純用“良知”。在孔子看來,圣人“從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用心”做事)。周道通“用心”以后,又“用腦”推測一番,“未免有出入”,這說明他的工夫還不夠,在他的層次上也只能如此用功。由此可見,孔子所說的兩次思考,是針對一般人而言。我們搞清楚了孔子所說的是怎樣的兩次思考,就明白了孔子這條語錄是希望一般人做事,要將兩種不同的思考方式結合起來,這樣才可以提高思考的質量和效率。
其三,可以圓融地疏通《論語》中的一些死結。《論語》有一些語錄,向來被人稱為是難解的死結。如第8.9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不少人據此認為,孔子有愚民思想。但是,孔子說民“既庶”之后,還要“富之”、“教之”(13.9);他還說“不教而殺謂之虐”(20.2);孔子要“道之以德,齊之以禮”(2. 3)。《論語》中的這些材料都說明孔子沒有愚民的意思。其實,我們用陽明心學來解釋這條語錄,解釋起來簡單、直接、明了。這里的“由”就是走的意思。“民可使由之”,就是讓百姓自己走自己的路。人人都有“良知”,遇到具體的事,普通百姓也可以致自己的“良知”,做出自己的正確選擇。百姓要致自己的“良知”,也只有自己去體認,自己覺悟才是真正的“知”。當官者要教化百姓,也只有激發百姓身上本有的“良知”,然后才能發揮作用。任何人都無法將自己思想灌輸到別人的身上,這就是“不可使知之”,是要讓百姓自知。20世紀80年代中國實行的家庭責任聯產承包責任制,就能很好地詮釋這條語錄。土地承包以前,一塊地里種什么,怎樣種,是上級領導說了算,農民是被迫去種田。農民種田的積極性不高,田地里產出少得可憐。實行土地承包以后,將土地的經營權交到農民手中,土地里種什么,怎么種,由農民自己做主。農民自己知道應該種什么,究竟怎么種。政府只要做好相應的服務工作,不需要多加干涉。這項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不正是證明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嗎?
其四,可以證實陽明心學是孔學正宗。《論語》中有些語錄,用心學可以更好解釋。如第15.29章:“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一章歷來被人們認為難以理解。楊伯峻先生說:“孔子的真意何在,又如何叫做‘非道弘人’,很難體會。”從心學的立場來看,這條語錄很好解釋。心學主張“心即理”。“心”是人的內在生命,貫注人的全身。人遇事時,如果能夠讓自我生命自由自在地綻放,生命自會按照適合自己的方式綻放。生命本身就有條理,這便是“心即理”。只要“致良知”,每個人都可以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人生之道,這就是“人能弘道”。反過來,理學卻偏要人向外探求,去窮萬事萬物之理,用外在的事物之理來填充人的生命,這正是被孔子所否定的“以道弘人”。由這一條語錄,我們可以看出,心學是孔學嫡傳,而理學是孔學旁枝。
以上幾例足以證明,用陽明心學來解讀《論語》確實可以獲得一些新解。我們在解讀《論語》過程中,發現陽明心學與《論語》高度契合。接下來有第二個問題,本書是以陽明心學來解讀《論語》,但為什么卻很少采用陽明先生的原文?我們的回答是:我們是以我們所理解的陽明心學來解讀《論語》。
陽明先生的文集中,只對少量的《論語》語錄做過討論。我們要來解讀整部《論語》,不可能照搬陽明先生的原話。就是對陽明先生解釋《論語》的原話,現代人也有不同的理解。我們是根據自己對陽明心學的理解來解讀《論語》。去年1月份,我們出版了一本小書《<傳習錄>問答》,其中記錄了我們對陽明心學的理解。在我們看來,陽明心學是有關合理發揮人的生命潛力的學問。陽明心學的“心”,不是指人的心臟,也不是指人的心理,而是指人內在的整體生命。老天爺賦予每個人一條生命,人人都有責任和義務去合理地發揮自己的生命潛力,這是人的“天命”。陽明先生要我們“發心”和“盡心”,就是要人發揮自己的生命潛力。人在遇事時,自有感應,將周圍事物都融入自己生命之中,這便是人的“萬物一體之仁”。在具體情境中,人如果能本體地知行,做到“知行合一”,自然會按合理的方式去發揮自己的生命潛力。這合理的方式就是“天理”,知道這合理的方式是人的“良知”。人生命中本來具有“天理”,所以說“心即理”。現實中人或受外物引誘,或受內欲汨亂,不能本體地知行,說話做事難免或有過或有不及,出現千差萬錯,但人的“良知”未嘗不在。人依據自己本有的“良知”,去做“致良知”的工夫,時時讓自己的“良知”作主,讓自己走在成圣的康莊大道上。
以上是我們所理解的陽明心學。顯而易見,其中有不少是我們自己的生命體驗。根據陽明先生的指示,我們讀古代經典,不僅要“記得”、“曉得”,更重要的是要“明得自家的心體”。看書不明白的地方,陽明先生教我們:“須于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
因此,我們解讀《傳習錄》也好,解讀《論語》也好,都注入了我們自己的生命體驗。當然,在我們的生命體驗中,也融入了他人對《論語》的解讀。他人對《論語》的解讀對我們有啟發,都被吸收到自己的生命中,作為我們解讀《論語》的支撐,這些我們在文中都盡可能做了注釋。
第三個問題,按照常規,注解《論語》先要介紹孔子的時代、生平、思想以及《論語》的版本,最好有一個學術史上的梳理。至于解讀具體的語錄,也應該將每個人每件事都講清楚,對每個字每個詞的解釋都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本書沒有知識性的介紹,注釋也非常簡單,最大的特點是針對《論語》語錄提一些疑問,然后做一些解答。為什么要采用這種形式?其實我們是有意而為之。
本書是要為社會上的一般讀者服務。一般讀者來讀《論語》,不是為了做學問,而是要從中汲取營養,為的是用來指導自己的生活實踐。人們在實踐中的操練,得到的指令越簡單越明白越好。陽明先生是堅決反對煩瑣的章句之學,他曾說:“凡工夫只是要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因此,本書沒有專門介紹孔子的時代、生平以及《論語》的版本,這些知識,網上均可以輕易查到。有關孔子的思想體系,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看法,我們也沒有必要將自己觀點強加給讀者,來一個先入為主,讀者完全可以自己在閱讀《論語》中去把握。書中的詞語解釋都力求簡切。給每一條語錄做現代漢語翻譯,是一件極其無趣的事,無非是給讀者一個大概的表面的意思,并不能揭示語錄的深意。本書最用心的地方在問答。針對每條語錄,我們站在現代人立場上,提出一些問題。這也是遵照圣人的做法。孔子希望人提問,顏回“不違,如愚”,孔子說“回也非助我者也”(11.4);朱子也說過,讀圣人書,“見得他意思如當面說話相似”
;王陽明也希望人提問,學生“少疑問”,他就責怪學生“不用功”
。我們對每一問都提出分析,這不是要提供什么現成的答案,而是促進大家思考而已。
回答完以上三個問題,下面就帶著讀者走進《論語》的世界,來領略孔子的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