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字星艦1:正義的覺醒
- (美)安·萊基
- 4424字
- 2023-07-25 18:09:56

01
一具軀體俯臥在地上,一絲不掛,周圍的雪地里分散著星星點點的血漬。氣溫只有零下十五攝氏度,幾個小時前,一場暴風雪過境。連綿的雪堆在黯淡的晨曦下延展,雪地上淺淺印著幾條通往附近那座由冰塊建造而成的房屋的足跡。那是一家酒館,或者說,至少算是個暫時充當酒館的場所。
那具軀體的一條胳膊搭在身側,從肩頭到髖部的線條看上去眼熟得詭異,但我不太可能認識這個人,當地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這畢竟是個偏遠、冰冷的行星,此地更是位于這顆星球尤為寒冷背陰的一面,遠非雷切人理念中的文明社會應有的樣子。而我之所以來到這顆行星上的這座城鎮,是因為需要辦一件急事,倒在大街上的閑雜人等根本不關我的事。
有時候,我也說不清自己做出某些舉動的緣由,這一次同樣說不清,畢竟已經沒有任何上司可以對我發號施令。所以,我無法向你解釋我為什么要停下來,伸出一只腳,用腳尖挑起那具赤裸軀體的肩膀,想要看清這個人的臉。
凍得僵硬的軀體上遍布淤青和血痕,我認識她。她名叫斯瓦爾頓·文德爾,很久以前,她是我的上級,年紀輕輕就是上尉,后來獲得晉升,成為另一艘星艦的艦長。我以為她早在一千年前就死了,可她竟然出現在這里。我蹲下來,試圖從她身上找到一絲脈搏或微弱的呼吸。
她還活著。
斯瓦爾頓·文德爾已經與我無關,我不再需要對她負責,她從來不是我喜歡的上司。當然,我曾經聽命于她,她也從來沒有虐待過任何輔助部隊的士兵,不曾為難我的下屬(其他軍官偶爾會這樣做)。我沒有理由厭惡她,而且恰恰相反,她的舉止顯示出她很有教養,顯然出身于良好的家庭。當然,她這些行為舉止并不是做給我看的——我畢竟不屬于人類,我不過是一件工具,是一艘星艦的一部分。我也從來沒有特別在意過她。
我站起來,朝酒館走去。室內光線昏暗,冰墻上覆蓋著一層污垢,不復當初的白色。空氣中彌漫著烈酒和嘔吐物的味道。一名酒保站在高高的吧臺后面,一看就是本地人——矮胖、蒼白、眼睛碩大。有三名顧客圍著一張骯臟的桌子坐著。雖然天氣寒冷,她們卻只穿了褲子和棉襯衫,因為在尼爾特星的這個半球,現在正值春季,她們是在享受這一年中相對溫暖的時節。盡管早就注意到站在街上的我,也知道我為什么走進來,但三個人都假裝沒有看到我。這幫人里至少有一個可能與倒在街上(現在可能已經死了)的斯瓦爾頓·文德爾脫不了干系。
“我要租一輛雪橇,”我說,“還得買一個低溫急救包。”
三人中有一人在我身后打了個嗝,譏諷地開了腔:“小妞兒挺強的嘛。”
我轉過身去看著她,打量她的臉。她比一般的尼爾特人高,但同樣肥胖蒼白,塊頭比我大。不過我比她高,而且我比外表看上去強壯許多,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不好惹的角色。從這家伙的棉襯衫上的那些銳角迷宮般的圖案來判斷,她很可能是個男性,但我并不完全確定。假如我身處雷切人的地盤,性別就無關緊要,雷切人不怎么在乎性別,她們的語言也是我的第一語言,并沒有陰陽詞性之分。但這里的語言卻有陰陽詞性,假使我用錯了詞性,可能會惹麻煩,而且不同地區之間的陰陽名詞也各有不同,有時候甚至差異很大,對此我一竅不通。
所以我決定不說話。過了幾秒鐘,她低下頭,似乎突然對桌面上的什么東西產生了興趣。我意識到自己可以趁機輕而易舉地殺了她,這個念頭相當誘人,然而救斯瓦爾頓是當務之急,于是我轉身看著酒保。
酒保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仿佛剛才劍拔弩張的一幕不曾發生,她懶洋洋地問:“你把我們這里當成什么地方了?”
“就是那種,”我謹慎地選擇著措辭,盡量把自己的話語控制在與陰陽詞性不沾邊兒的范圍之內,“能租給我雪橇、賣給我低溫急救包的地方。多少錢?”
“二百申。”酒保回答道。我敢肯定,她的要價是市場價的兩倍。“這是雪橇的租金。雪橇在屋子后面,你得自己出去拿。急救包需要再付一百申。”
“我需要全套的急救包,”我說,“沒人用過的。”
她從吧臺下面拖出一個急救包,看上去應該沒開封過:“你外面那個伙計在我這兒賒了賬。”
她可能在撒謊,也可能是真的。無論如何,賬單上的數字一定很夸張。“那家伙欠你多少錢?”我問。
“三百五。”
我可以在談話中避免提及酒保的性別,或者索性大膽猜測——反正對方不是男的就是女的,總有百分之五十的勝率。“你真是個好人,愿意賒給別人這么多錢。”我說。這句話里面全部使用了陽性名詞,因為我猜酒保是個男人,而且我知道斯瓦爾頓是男性,這一點不會錯,但酒保什么都沒說。我問:“一共六百五十申?”
“是啊,”酒保回答道,“差不多吧。”
“我們先講好數目,該是多少就是多少。要是我把錢給你之后,有人再向我討債,或者打算搶劫我的話,那他們就死定了。”
沉默。接著,有人在我身后啐了一口,罵道:“雷切人是王八蛋。”
“我不是雷切人。”我說。這話千真萬確,雷切人至少屬于人類。
“他是,”酒保朝門外聳聳肩,“就算你們沒有口音,我也能聞出雷切人的臭味。”
“你就是這樣招待顧客的呀。”我身后的三個人陰陽怪氣地起哄道。我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大把硬幣,丟在吧臺上。“不用找了。”說完,我轉身離去。
“你的錢最好是真的。”
“你的雪橇最好真的在你說的那個地方。”我回敬道,然后出了門。
首先派上用場的是低溫急救包。我把斯瓦爾頓的身體翻了過來,撕開急救包,從體征測試卡上掰下一塊測試片劑,塞進她滿是血污、凍得半僵的嘴里。當測試卡上的讀數變成綠色時,我解開細細的捆扎帶,檢查了能量供應,把她裹進加熱毯,啟動了開關。接著我便回酒館找雪橇。
幸運的是,我一路上沒有遇到什么阻攔,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殺人,畢竟我來這里不是為了找麻煩。我拖著雪橇繞到酒館前門,把斯瓦爾頓放在上面,打算脫下外套給她蓋上,但又想到既然她已經有了加熱毯,再披外套應該是多此一舉,于是我便拉動了雪橇。
我在鎮子邊緣租了一個小房間,是十二間立方形狀、挑高兩米的藏污納垢的灰綠色塑料預制板房中的一間,床上沒有褥子,毯子和取暖器需要另外加錢,我只能乖乖照付。為了把斯瓦爾頓從雪堆里弄出來,我已經花了多得荒謬的錢。
我盡可能地把她身上的血跡清理干凈,檢查了她的脈搏(她還有脈搏)和體溫(正在升高)。在過去,我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她的核心體溫、心率、血氧濃度和激素水平,只需運用意念就能探測到目標身體上的每一處創傷,然而現在我失去了辨別力,只能看出她挨過打——臉腫了,身上有淤青。
低溫急救包里只配備了最基本的藥品,僅夠救急用。斯瓦爾頓可能還有內傷和嚴重的腦震蕩,然而以現在的條件,我只能為她處理簡單的割傷和挫傷。假如運氣好,我只需要解決她的失溫和淤青這兩個問題,但我并沒有多少醫學知識(至少不像過去那樣),現在我只能根據最基本的癥狀做出最基本的診斷。
我又把一片片劑塞進她的喉嚨,重新測試了一遍。她的皮膚沒那么涼了,不再黏糊糊的,除了淤青的地方,膚色也恢復為正常的棕色。我去外面舀了一罐雪,拿進來融化。我特意把罐子放在角落里,如果就擱在她腳邊,等她醒過來,她可能會一腳踢翻罐子,跑到外面去,把我反鎖在屋子里。
太陽越升越高,光線卻沒怎么變強,雪地上多了好些腳印,甚至有把昨晚的風暴帶來的厚重積雪破壞殆盡的跡象,幾個尼爾特人在周圍晃悠。我把雪橇拖回帳篷,擱在帳篷后部。沒人跟我搭訕,昏暗的酒館門口鴉雀無聲。我朝鎮中心走去。
鎮子的商業區到處都是做買賣的人。穿長褲和夾層襯衫的胖胖的、臉色蒼白的小孩兒在一起踢雪玩,發現我走過去,他們停下了動作,驚奇地瞪大眼睛看著我。那些成年人雖然假裝對我視而不見,但從我身邊經過時,他們會悄悄地瞟我一眼。我走進一家商店,發現室內的溫度頂多比冰天雪地的室外高出五度。
店里有十幾個正在聊天的顧客,看到我進去,他們立刻閉上了嘴。意識到自己此刻面無表情,我馬上調整面部肌肉,裝出愉快隨和的模樣。
“你想要什么?”店主咕噥道。
“我不著急,你先招呼別的顧客吧。”我說。但愿那群人的性別不止一種,因為我說的這句話使用了混合性別代詞。然而店主和顧客們誰都沒有說話。“我需要四個面包和一塊肥油,還有兩個低溫急救包和兩包通用治療劑,如果你店里有的話。”我只好繼續往下說。
“我這里有十、二十和三十規格的。”店主說。
“請給我三十的,謝謝。”我說。
她把我要買的東西堆到柜臺上。“一共三百七十五申。”有人在我身后咳嗽了一聲,看來賣東西的又多收我的錢了。
付過錢,我走出店門,街上的孩子還在嬉笑打鬧,成年人繼續對我視而不見。我又去了服裝店買衣服(斯瓦爾頓需要衣服),然后回到租住的房間。
斯瓦爾頓仍舊在昏迷之中,但我看不出她有休克的跡象。罐子里的雪融化了一大半,我掰下一半硬得像磚頭的面包,放進雪水里泡著。
從斯瓦爾頓的傷勢來看,最嚴重的可能是頭部損傷和內部器官損傷。我拆開剛剛買來的兩包通用治療劑的包裝,掀開毯子,把其中一塊藥劑貼在斯瓦爾頓的腹部,看著它融化、攤開,最后凝結成一塊透明的硬殼般的東西。我把另一塊藥劑貼在她的臉側,那里的淤青看上去最嚴重,等這塊藥劑也變硬之后,我脫掉外套,躺下來睡著了。
七個半小時剛過,斯瓦爾頓動了一下,我醒了。“你醒了嗎?”我問。我給她敷在臉上的那塊通用治療劑粘住了她一側的眼皮和一半嘴唇,但臉上的淤青明顯變淺了很多,也基本消腫了。我思索了一會兒現在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然后按照思考的結果調整好面部肌肉。“我發現你躺在雪地里,在一個酒館門口,你看起來需要幫助。”她發出嘶啞的喘息聲,但沒把頭扭過來看我。“你餓不餓?”我問,她沒回答,只是目光呆滯地盯著我。“你撞壞腦袋了嗎?”
“沒有。”她低聲說,表情也放松下來。
“你餓不餓?”
“不餓。”
“你最后一次吃東西是什么時候?”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很平靜,音調沒有起伏。
我把她拉起來,讓她靠著灰綠色的墻壁坐好。我小心翼翼,因為我不想對她造成更多的傷害。見她能夠保持坐姿,我舀起一勺面包糊,小心地塞進她的嘴里,仔細地注意不碰到她嘴邊的藥劑。“咽下去。”我說。她照做了。我把碗里的東西喂她吃了一半兒,自己吃掉剩下的一半兒,又出去鏟了一盤子雪。
她看著我把另外一半兒硬面包放進盤子里,但什么都沒說,神色依然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你叫什么名字?”我問。她不回答。
我猜測她可能用了致幻劑。大多數人都知道,致幻劑能抑制情緒,但不止于此,它還有別的功效,過去的我能夠詳細講述致幻劑的各項功用,可現在不行了。
就我現在的認知而言,人們攝入致幻劑是為了終止某些感覺,或者是為了抑制她們認為失去控制了的情緒。她們覺得,極度的理性會導致極度的邏輯主義,這對她們大有裨益,然而實際情況并非如此。
為了把斯瓦爾頓從雪地里救出來,我已經付出自己能負擔得起的那點兒可憐的時間和金錢,可這樣做是否值得?如果讓斯瓦爾頓自生自滅,她或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選擇——比如再用點兒致幻劑,在另一個類似的酒館門口,徹底死透。如果她心甘情愿這么做,我沒有任何權利阻止她。可要是她真心想死,為什么不干凈利落一點兒,像那些下定決心自殺的人一樣,直接吞下足以致命的藥片呢?對此我并不理解。
我還有許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十九年來,我一直都在假裝成人類的一分子,但人類卻沒有教過我該如何假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