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字星艦1:正義的覺醒
- (美)安·萊基
- 10248字
- 2023-07-25 18:09:56
02
確切地說,發現倒在雪地里的斯瓦爾頓時,我已經假扮成人類的一分子十九年三個月零一周了,在此之前,我曾經是環繞行星希斯烏納的軌道航行的一艘智能軍艦。軍艦是雷切艦船中規模最大的一種船舶,總共有十六層甲板,包括指揮甲板、管理甲板、醫療甲板、水培作物甲板、引擎動力甲板、中央樞紐甲板及船上所有軍官的生活區和工作區所在的甲板,我對她們的每個呼吸和每次肌肉的收縮與伸展都了如指掌。
軍艦很少到處移動,我已經安穩地環繞希斯烏納星軌道運行了兩千多年,當然偶爾也會前往別的星系繼續繞軌航行。處于太空之中,我的星艦外殼能夠感受到真空環境下的那種獨特的、似有若無的絲絲涼意。在我眼里,希斯烏納星就像一顆藍白相間的玻璃棋子,其軌道空間站圍繞著它轉個不停,也時常與我擦肩而過,每天總有一長列的艦船在空間站外面排隊,等候與空間站的港口對接、載貨、卸貨、離港,穿過一道又一道布滿浮標和燈塔的閘門。從我所在的行星軌道上雖然看不到希斯烏納星上的各個國家和地區的邊界,但每當某個半球進入夜晚,那里就會出現一片片燈火輝煌的區域,那是分布在各處的城市和城市之間彼此相連的路網,大兼并結束后,這些地方的公共設施得到了重建。
雖然不總是能看見,但我能感覺到和聽到友艦的存在,它們之中,有體積比我小但速度更快的巨劍級和仁慈級星艦,還有當時數量最多、和我一樣的正義級星艦。我們之中服役最久的有近三千年的歷史,彼此早就熟識,以至于越來越無話可說,因為我們想說的都在漫長的歲月中說盡了。總的來說,在一起工作的時候,除了必需的業務交流,我們通常會保持沉默。
因為擁有分身,我可以同時處理不同地方的工作,比如聽命于伊斯克中隊上尉奧恩,執行攻打位于希斯烏納星的奧斯城的任務。
奧斯城坐落于一片濕澇的土地上,整個城市有一半建在沼澤湖里,由石板建造而成的地基深深地扎根在泥濘的沼澤中。運河里淤積著綠色的爛泥,石板之間的縫隙里、柱子的下緣任何水能觸及的地方都有這種綠泥的蹤跡。水位根據季節變換而變化,空氣中常年彌漫著硫化氫的惡臭,偶爾會被大風吹散。夏季的風暴經常讓城市臨湖的那一半瑟瑟發抖,把來自堰洲島附近的棕色泥水吹到人行道上,形成及膝深的積水。風暴還會讓硫化氫的味道變濃,氣溫會暫時降低,但這份難得的涼爽只會持續幾天,潮濕與炎熱很快就會卷土重來。
我從軌道上分辨不出奧斯城的大致輪廓,與其說是城市,那里更像一個村鎮。作為一個國家的首都,它沿海岸線而建,依托沿河貿易,平底船終日在海濱的沼澤地里穿梭,把人們從一個市鎮運送到另一個。幾個世紀以來,河流不斷改道,受此影響,半個奧斯城已經淪為廢墟,城市中那座一度綿延數千米、擁有棋盤格形狀的運河網的長方形島嶼縮小了許多,被半沉陷在污泥中的破碎石板環繞、分割,到了旱季,有些被綠色泥水淹沒的殘破的屋頂和廊柱還會重新浮出水面。奧斯城曾經是數百萬人的家園,然而五年前雷切軍隊兼并希斯烏納星球的時候,當地居民只剩下六千三百一十八人,此后人口繼續急劇減少。與攻占其他幾座城市時一樣,我們剛剛踏上奧斯城的土地(我以星艦上的伊斯克分隊隊員的身份和一群全副武裝的上尉一起,列隊進入這座城市),奧恩上尉就立刻要求敵人投降。在大兼并期間,依靠本城大祭司的指揮,她的教區中的大部分信徒奇跡般地保住了性命,這簡直不可思議。因為奧斯城的生存環境本來就十分惡劣,居民哪怕稍有呼吸困難都有可能死掉,更何況還要應付可怕的大兼并。
奧斯城的大祭司依然擁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這座城市的人口規模也似乎比看上去的大:每逢朝圣季,成千上萬的朝圣者涌入神廟前方的廣場,在那些原本空蕩蕩的街道的青石板路面上扎營。對于伊克特神的崇拜者而言,這處神廟是希斯烏納星的第二大圣地,大祭司更是神祇一般的存在。
通常,五十或五十多年一度的大兼并正式結束后,被兼并的地方都會進駐一支平民警察部隊以維持治安,然而這一次的大兼并有所不同——存活下來的希斯烏納星人被賦予公民身份的時間比往常提前了許多。盡管如此,體制內的官員們并不相信當地人現在已經對帝國毫無威脅,軍事壓力依舊很大,大部分正義托倫-伊斯克中隊(正義級星艦托倫號上的伊斯克中隊)的成員已經返回星艦,但奧恩上尉留了下來,陪同她停留此地的是正義托倫-伊斯克第一分隊的二十名隊員,這支如同保鏢的隊伍是由我和我的分身們組成的。
大祭司住在與神廟相連的一棟房子里,這棟房子是自奧斯城尚且能夠被稱為城市的時候留存下來的幾棟不曾受到戰火影響的建筑之一,共四層,整棟房子只有一塊單坡屋頂和幾層樓板,沒有用來分隔出房間的固定墻壁,房主只有在需要保護隱私的時候才會在需要的位置升起一塊隔板,遇到風暴天氣時會放下遮雨篷擋雨。大祭司就是在這棟建筑中的一塊五米見方、由隔板分隔出來的空間里接待奧恩上尉的,光線透過黑漆漆的隔板頂端的縫隙照射進來。
“你注意到沒有,”滿頭銀發、蓄白色短須的大祭司說,“在奧斯城當兵并不容易?”她和奧恩上尉坐在兩塊墊子上——像奧斯城的所有東西一樣,墊子十分潮濕,有股霉味。大祭司披著一塊長的黃色布,在腰部系了一個結,肩膀上有幾塊形狀各異的墨水漬,有的是圓形的,有的是三角形的,這種墨水記號的形狀取決于當天她所從事的宗教活動的重要程度。與雷切人的待客禮儀相悖,她戴著手套。
“當然沒注意到。”奧恩上尉快活地回答道,但我覺得她的快活有一半是裝出來的。她有深棕色的眼睛,深色短發,膚色也有點兒深,絲毫不顯蒼白,但尚未達到時髦的程度——她本可以改變膚色、發色和眼睛的顏色,可她從來沒有這樣做。今天她沒有穿制服(她平時的制服是這樣的:上衣是一件棕色的長外套,點綴幾枚鑲嵌著珠寶的飾針,里面是襯衣,下身穿著長褲和靴子,戴手套),而是穿了一條大祭司穿的那種裙子和一件薄襯衣,戴著最輕便的手套。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停地出汗。我站在房子門口,沉默無語,腰桿筆直,一位初級祭司把茶杯和碗碟擱在奧恩上尉與大祭司中間。
我的另一個分身站在距離大祭司住宅四十多米的神廟中,神廟高四十三點五米,長六十五點七米,寬二十九點九米,一側開著好幾扇門,門框幾乎有屋頂那么高,另一側如同高聳的懸崖般俯瞰著下方的人群,它在細節方面的設計煞費苦心:廟宇腳下是一座布道臺,寬大的臺階通向灰綠色石板鋪就的地面,光線透過數十扇天窗傾瀉而下,照在粉刷著壁畫的高墻上,畫里描繪的都是伊克特教派圣徒的生活場景,但這座神廟和奧斯城的其他建筑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與伊克特教派崇拜一樣,此地的建筑風格也是從別處引入的。每逢朝圣季,這里總是擠滿了信徒,雖然除此之外也有其他圣地,但當一個奧斯人提到“朝圣”時,她所指的必定是一年一度在此地舉行的朝圣儀式。在神廟的一隅,數十位虔誠的朝拜者正在喃喃地低聲祈禱。
大祭司笑了。“你是來搞外交的,奧恩上尉。”
“我只是個軍人,閣下。”奧恩上尉說。兩人講的是雷切語,奧恩上尉的語速很慢,措辭精確,發音謹慎。“我沒覺得在這里履行自己的職責有多么困難。”
大祭司卻沒有微笑著回應奧恩上尉,在大祭司短暫沉吟的時候,先前那位初級祭司把一只卷邊碗放在桌上,里面盛的是希斯烏納人稱為“茶”的東西:濃稠的液體,半涼不熱,有甜味,但不像真的茶。
我還有一個分身站在神廟門外的廣場上,由于氣候濕熱,地上長出不少藍藻。行人來來往往,大部分衣著簡單,像大祭司那樣穿著淺色的短裙,只有很小的孩子和非常虔誠的信徒會穿大祭司的那種帶墨水記號的上衣,戴手套的人更是少見。行人之中,有的是移民,大兼并之后,一些雷切人在奧斯城被分配了工作,有些還得到了產業。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穿著樣式簡單的短裙,上衣是一件淺色的寬松襯衫,像奧恩上尉的上衣那樣。還有的人比較保守,堅持穿長褲和夾克,可以明顯地看到橫穿廣場的他們汗津津的。不過,所有人都戴了飾品,雷切人很難放棄飾品——有些是朋友或者愛人送的禮物,有些是紀念逝者的小物件,它們是家族出身的證明或者情感的寄托。
廣場北側有一段長方形的水渠,因神廟而得名,叫作“廟前水渠”,旱季時,奧斯的某些區域的地表會完全浮出水面,這部分區域被稱為“上城區”。我的其他分身也在那里巡邏,走到水渠邊時,我能看到自己的那個站在廣場上的分身。
有人撐著船從渾濁泥濘的湖面上劃過,在青石板廢墟之間的水道中穿行。水中浮渣泛濫,藻類叢生,水草扎堆。遠離市中心的東區和西區的那些禁止出入的水域都被浮標標記了出來,成為翅膀閃爍著彩虹光芒的沼蠅的樂園,那里的水生植物格外茂密,糾纏叢雜。大型貨船和龐大的挖泥船靜靜地停在水面上,在大兼并之前,這些船每天都會從水底挖出大量惡臭的淤泥。
除了地平線更加光禿禿,南邊的景物和北邊的并無多大差別,遠處就是大海,近處則是大片的水坑和沼澤。我的分身們有的站在神廟周圍,有的在街上巡邏,觀察著眼前的一切。當前的氣溫是二十七攝氏度,一如既往地潮濕。
這些分身的數量是我的二十個身體中的一半,其余的分身現在要么在奧恩上尉占據的那棟奧斯城的房子里睡覺,要么在那里工作。那是一棟三層的寬敞小樓,曾經的房主是一戶人數眾多的家族,后來那里被改造成了船舶租賃中心,房子的一側對著一條泥濘的綠色運河,在房子的另一側可以俯瞰當地最大的街道。
房子里現在有三個分身是醒著的,正在行使管理和站崗放哨的職責。比如,有個分身正坐在一樓那個低矮平臺的墊子上,聽一個奧斯人向我抱怨捕魚權的分配問題。“這位公民,你應該把這件事反映給地方治安官。”我用當地方言告訴她。因為我認識這兒的所有人,我知道她是個女性,已經做了祖母,所以在措辭的語法和禮節方面,對方挑不出我的語言中的任何錯誤。
“我壓根兒不認識什么地方治安官!”她憤慨地抗議道。其實,地方治安官的辦公室設在奧斯城上游的一個人口稠密的大城市,靠近寇爾德-韋斯。因為距離澤國奧斯城足夠遠,那兒的空氣涼爽而干燥,人們不會整天聞到一股發霉的味道。“就算真的存在什么地方治安官,她也不可能知道奧斯!而據我所知,所謂的地方治安官根本不存在!”她說。隨后她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她的房子和禁區水域之間的關系,以及二者的歷史。但我知道,在接下來的三年里,那里肯定不會允許居民進去捕魚。
在處理這一切的同時,我的大腦當然也始終在掌控運行在希斯烏納行星軌道上的正義托倫號星艦的事務。
“得了吧,上尉,”大祭司說,“與其他地方相比,待在奧斯是最倒霉的。不用說雷切人,我認識的大多數希斯烏納人都愿意住在一個土地干燥、四季分明的城市,肯定不會喜歡這么個除了下雨就是陰天的鬼地方。”
奧恩上尉依然在出汗,手里端著所謂的“茶”,她表情扭曲地喝下了杯中的東西——做到這一點顯然需要很大的決心和毅力。“上級一直打算把我召回去。”
在相對干燥的城市北部邊緣,兩名身穿棕色制服的士兵從一艘艙門敞開的小型汽艇旁邊經過,看到我的時候,她們舉手敬禮,我也抬了抬手。“伊斯克第一分隊!”其中一人大聲說道。她們是普通士兵,來自正義恩特號的伊薩第七分隊,隸屬斯卡伊阿特上尉管轄,這兩人正在奧斯和寇爾德-韋斯西南隅之間的狹長地帶巡邏。寇爾德-韋斯位于新形成的河口地區,是一座后來才壯大起來的城市,正義恩特號的伊薩第七分隊的隊員是人類,她們知道我并非人類,所以總是用一種略帶警惕的友好態度對待我。
“我希望你留下來。”大祭司對奧恩上尉說。不過后者早就知道了她的想法。兩年前我們就應該返回。伊斯克中隊了,但大祭司執意讓我們留在此地。
“你理解的,”奧恩上尉說,“她們很想派人類部隊代替伊斯克第一分隊,輔助部隊看起來不值得信任,然而人類……”她放下茶杯,拿起一塊黃棕色的方形蛋糕,“人類有家庭、有自己的生活,他們會想念家人,不愿像輔助部隊常做的那樣,在冰天雪地的地方一待就是好幾百年。所以,在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比如這兒,沒有道理一直讓輔助部隊駐防,人類士兵也愿意在這里服役。”雖然奧恩上尉已經在這里待了五年,經常與大祭司見面,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談起這個話題。說到這里,她皺了皺眉,呼吸頻率和內分泌水平的變化讓我意識到她想到了令人沮喪的事。“而且,你對伊薩第七分隊并沒有什么不滿,是不是?”
“沒有。”大祭司說。她抿著嘴看向奧恩上尉。“可我了解你,也了解第一分隊。無論她們派誰來,對新來的部隊,我完全不了解。我教區的信徒對她們更是一無所知。”
“兼并是一件臟手的活兒。”奧恩上尉說。聽到“兼并”兩個字,大祭司眼神微縮了一下,我知道奧恩上尉注意到了大祭司的表情,但她繼續說道:“伊薩第七分隊來這里不是為了兼并,伊斯克第一分隊不會做的事,伊薩第七分隊更不會做。”
“不,上尉。”大祭司放下自己的茶杯,看上去心神不寧,但我無法獲取她的內部數據,不確定她是否真的焦慮。“正義恩特的伊薩部隊做了許多伊斯克第一分隊沒做的事。當然,伊斯克第一分隊殺的人和伊薩第七分隊殺的一樣多,或許比她們的還多。”大祭司看著仍舊沉默地站在門口的我,說:“沒有冒犯的意思,但我認為你們殺的更多。”
“沒關系,大祭司,”我回應道,大祭司喜歡和我說話,仿佛把我當成了人類的一分子,“你說得對。”
“閣下,”奧恩上尉說,語氣里的擔憂相當明顯,“假如伊薩第七分隊的士兵,或者其他人,虐待公民……”
“沒有,沒有!”大祭司厲聲抗議道,“雷切人已經非常注意對待公民的態度了!”
奧恩上尉的臉熱了起來,在我看來,她的痛苦和憤怒顯而易見。雖然無法閱讀她的思想,但我看得出她每一處面部肌肉的抽動和扭曲,所以她的情緒對我來說就像隔著透明的玻璃那樣一覽無余。
“請原諒。”大祭司說。但奧恩上尉的表情沒變,不過她的膚色比較深,看不出因憤怒導致的臉紅。“雷切人既然賦予了我們公民身份……”大祭司頓了頓,似乎在思索剛才說的話,然后才繼續說道:“自伊薩第七分隊來了以后,她們的行為真的讓我無可挑剔,但我見過你們的人類部隊,就在你們所謂的‘兼并’期間。你們賦予的公民身份也許很容易被剝奪,而且……”
“我們不會……”奧恩上尉反駁道。
大祭司抬起一只手,打斷了她。“我很清楚伊薩第七分隊是什么樣的部隊,知道她們會對踩線違規的人做什么。五年前,我們還不是公民,至于將來怎么樣,誰也不知道,她們也許又會說我們不具備成為公民的資格。”她擺擺手,做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這些都不重要,想要設立這些規則是很容易的。”
“你這樣想,我不怪你,”奧恩上尉說,“現在畢竟是困難時期。”
“恕我直言,我認為你相當天真,甚至天真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大祭司說,“假如你下命令,伊斯克第一分隊可以毫不猶豫地槍斃我,但你們從來不會僅僅為了展示權力或者滿足某些變態的虐待欲而毆打、羞辱或者強奸我。”她扭頭看看我,說:“你會嗎?”
“不會,閣下。”我說。
“伊薩第七分隊的士兵卻做得出這樣的事,當然,她們不曾這樣對待我,也從未這樣對待奧斯的大多數人,可她們就是做得出這種事,不知道將來她們是否會這么對待我們。”
聽了大祭司的話,奧恩上尉垂頭喪氣地坐下,低頭看著杯子里讓人毫無胃口的茶水,無言以對。
“這感覺很奇怪:你先是聽說了世上存在輔助部隊這么一種可怕的軍隊,知道它們是雷切人制造出來的最駭人聽聞的戰爭機器,就像當年在加賽德那樣——沒錯,加賽德,但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輔助部隊的作用是實施侵略和抓人,把整座城的一半成年人變成和它們一樣的行尸走肉,為你們星艦的智能中樞做奴隸,迫害自己的同胞。在你說的‘兼并’發生之前,我會覺得這樣的命運簡直生不如死。”她又扭過頭來問我:“對不對?”
“我的分身們實際上并沒有死,閣下,”我說,“而且你估計的被轉化為輔助部隊的成年人數量有點兒多。”
“我過去很怕你們,”大祭司對我說,“一想到你們就在附近,我會心驚膽戰。你們每個人都頂著一張死人臉,聲音冷冰冰的,毫無感情。但現在我更害怕由自愿服役的活人組成的軍隊,因為我不認為她們值得信任。”
“閣下,”奧恩上尉抿著嘴說,“我就是自愿服役的,沒有特殊的理由。”
“盡管如此,但我相信你是個好人,奧恩上尉。”大祭司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表情平靜,仿佛不曾發表剛才那番激烈的言辭。
奧恩上尉的喉嚨和嘴唇發緊,顯然有話要說,但不確定該不該說。“你聽說了伊姆的那件事吧。”她下定決心開口道,語氣依然小心謹慎。
大祭司憤憤不平地反問道:“怎么,伊姆的那件事能夠提升雷切官員的信心嗎?”
事情是這樣的:伊姆空間站及它所在星系里的那些比較小的空間站和衛星位于雷切帝國的偏遠邊境,多年來,伊姆總督充分利用這種天高皇帝遠的距離優勢,猖狂地貪污受賄、收取保護費、賣官鬻爵,導致數千名公民被不公正地處決或者(其實下場和處決差不多)被迫成為輔助部隊——盡管制造輔助部隊的行為不再合法。總督控制了所有的通信授權和旅行許可。本來按照規定,空間站的智能中樞應該向當局報告此事,但不知怎么地,伊姆空間站的智能中樞并沒有這么做,導致腐敗繼續毫無約束地蔓延滋長。
直到有一天,一艘飛船駛入距離仁慈級巡邏艦薩爾斯號只有數百千米的星際空間。因為這艘古怪的飛船不聽從巡邏艦發出的指令,薩爾斯號的船員只得攻占了飛船,她們發現飛船上有數十人,還有個來自拉爾的外星人。薩爾斯號的艦長命令手下俘虜了那些看上去適合轉化為輔助部隊的人,并殺掉其余的乘客,然后將飛船交給了伊姆星系的總督。
薩爾斯號并非駐防伊姆星系的唯一一艘船員是人類的星際軍艦,其時,總督已經把該星系中所有的人類部隊納入了她的行賄關系網,那些反對收黑錢辦事的人會遭到威脅甚至處決。但那一天,薩爾斯號上的阿馬特第一分隊的隊長執意抗命,拒絕殺死飛船上的人和外星人,還說服了隊員們支持自己。
這件事發生在五年前,但事情的結果至今仍在持續發酵,影響深遠。
奧恩上尉調整了一下坐姿。“那件事之所以會被曝光,是因為有名人類士兵違抗命令,導致嘩變,如果不是她……反正輔助部隊不會抗命,它們做不到這一點。”
“那件事之所以會被徹底曝光,”大祭司說,“是因為那艘人類士兵登上的飛船里有外星人,雷切人殺起人來很少猶豫,尤其是殺沒有公民身份的人,但殺死外星人很可能引發與外星人的戰爭,不得不謹慎。”
與外星人開戰,極有可能違反人類和外星種族普利斯戈爾人簽訂的協約,這將導致一系列十分嚴重的后果。盡管如此,也有許多雷切高官反對遵守這份協約。我看出奧恩上尉有點兒想反駁大祭司,但她最后還是說:“伊姆總督對這件事掉以輕心了,假如那名士兵沒有違抗命令,殺死外星人很可能引發戰爭。”
“她們處決那個士兵了嗎?”大祭司直截了當地問道。違抗命令的士兵通常會被處決,更不用說搞嘩變了。
“根據我所知道的最新消息,”奧恩上尉說,她的呼吸有點兒急促,“拉爾人同意將她移交給雷切當局,”她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當局會如何處理她。”現在那名士兵很可能已經被處決,但這樣的消息可能需要一年多時間才能從偏遠的伊姆傳到希斯烏納。
大祭司半晌無語,給自己添了些茶水,往一只小碗里舀了勺魚肉醬,然后問:“我要求你繼續留在此地,這是否給你帶來了不便?”
“沒有。”奧恩上尉回答,“實際上,另一名中隊上尉甚至有點兒嫉妒我,因為留在正義托倫號上是沒有機會出任務的。”她端起自己的杯子,表面冷靜,內心卻憤怒煩躁。談論伊姆的那件事加重了她的焦慮。“出任務意味著有可能獲得嘉獎和晉升。”出任務是一名軍官通過與新公民建立聯系甚至討好她們的方式來擴大人脈的重要機會。
“這是我要求你留下來的另一個原因。”大祭司說。

我跟隨奧恩上尉返回她的住所。我們穿過神廟和廣場上的人群,躲避著在廣場中央嬉笑著玩卡烏球的小孩。這時,我看到一個來自上城區的少年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地坐在廟前水渠旁,看著十幾個小孩在石頭上蹦蹦跳跳,孩子們正在唱一首童謠:
一、二,姑媽告訴我
三、四,僵尸士兵
五、六,會打爆你的頭
七、八,要了你的命
九、十,把你切成塊,然后拼起來。
街上的人紛紛和我打招呼,我連忙還禮,依然憤怒和不安的奧恩上尉心不在焉地向對她行禮的路人點頭致意。
在上尉的住所,那個對我抱怨捕魚禁令的人不滿意地離開了。她走之后,兩個小孩繞過隔板跑進來,盤腿坐在那位市民剛剛坐的坐墊上。這兩個孩子都穿著粗布上衣,腰上系著帶子,衣服洗得很干凈,但已經褪色,她們沒戴手套。大的那個九歲左右,小的那個胸前和肩上有墨水印記,形狀微微有些模糊,這說明她應該還不到六歲,她皺著眉看著我。
因為無須使用區分性別的詞,跟奧斯人的小孩說話比和成年人說話容易得多。“你們好,公民。”我操著本地方言說道。我認識這兩個小孩,她們住在奧斯城的最南邊,我經常和她們說話,但她們此前從未拜訪過奧恩上尉。“有什么可以為你們效勞的?”
“你不是伊斯克第一分隊的。”小一點的那個孩子說道。大的那個急忙對她做了個手勢,似乎在提醒她少說廢話。
“我是第一分隊的,”我指著自己制服上的徽章說道,“瞧見沒有?只不過這是我的第十四個分身而已。”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大一點的孩子對小的說道。
小的那個想了想,說:“我要給你唱首歌。”我靜靜地等她唱歌。她深吸了一口氣,剛準備開始唱,又遲疑地閉上了嘴。“你想聽嗎?”她問,似乎仍然對我的身份有所懷疑。
“是的,公民。”我說。我自己,以及伊斯克第一分隊第一次唱歌,還是為了取悅曾經是我上司的一名上尉。那時,正義托倫號剛剛服役不到一百年,那名上尉愛好音樂,隨身的行李總是帶著一件樂器,甚至不惜為此占據有限的行軍負重額度。盡管如此,她從來不曾成功引起其他軍官對音樂的興趣,于是她開始教我在她彈奏樂曲時伴唱。學會之后,為了討她喜歡,我又去搜集和學習了更多歌曲。當她成為星艦艦長時,我已經收集了大量曲譜——雖然沒人給我樂器讓我彈奏它們,但我可以隨時把這些曲子唱出來,以至于引發了傳言,說正義托倫號上的士兵喜歡唱歌。不過人們對此十分寬容,因為這是個無害的習慣,也因為我的上司之一喜愛音樂,否則早就禁止我們唱歌了。
假如這兩個小孩是在街上攔住我的,她們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扭扭捏捏,也許是走進了上尉住所的緣故,她們兩個正襟危坐,仿佛正在參與一場十分正式的會面。我懷疑這是一次試探性的訪問,小的那個似乎打算找機會詢問能否在這座房子里的臨時圣壇那里干活。安排她在這里為阿馬特神龕做侍奉花童并不是難事,但在奧斯城(伊克特神教是當地的主要信仰),酬謝阿馬特花童的傳統禮品——水果和衣服卻比較難以買到,而且大一點的孩子已經是我們這里的花童了,現在小的那個也想當花童,我覺得挺有趣。
無論如何,奧斯人不會開門見山地直接提出這樣的要求,所以這個孩子才選擇了如此隱晦的方式,將隨意的談話逐漸轉為正式的交涉,甚至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思。為了讓她們放心,我從外套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撒在我們之間的地板上。
小一點的女孩做了個肯定的手勢,仿佛我的做法打消了她所有的疑慮,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唱起來:
我的心是一條魚,
藏在水草叢中,
在那綠野之上,綠野之上。
歌曲的調子很古怪,似乎是雷切的娛樂節目中經常播放的一首歌和我聽過的一首奧斯民歌的混合體,歌詞我不熟悉,就在她用清晰、略微有些顫抖的嗓音唱出四段韻文,還想接著唱第五段的時候,隔板另一側響起奧恩上尉的腳步聲,女孩立刻不唱了。
小一點的女孩兒俯身向前,一把抄走了地上的所有糖果。兩個孩子向我鞠了一躬,站起來就往外跑,先后與奧恩上尉和我擦肩而過。
“謝謝你們的到來,公民。”奧恩上尉對著她們的背影說,兩人同時愣了一下,朝上尉的方向微微做了個鞠躬的動作,但腳步沒停,徑直跑到街上去了。
“有什么新聞嗎?”奧恩上尉問,她不像大多數人那樣對音樂感興趣。
“算有吧。”我說。我看到那兩個小孩跑到街上的一棟房子門口,氣喘吁吁,放慢了速度。小的那個攤開手掌,給大的那個看她手心里的糖果,剛才她們跑得那么急,她的手又那么小,竟然一顆糖都沒有掉。大的那個拿起一塊糖,放進了嘴里。
這事如果發生在五年前,我會給她們更有營養的東西,那時候希斯烏納星的基礎設施還沒開始重修,物資豐富。現在公民們雖然能吃飽,但食物配給并不寬裕,只能滿足最基本的果腹之需,美味而有營養的食品少得可憐。
靜謐的神廟內部籠罩在綠色的光暈中,大祭司待在屏風后方一直沒露面,只有幾位初級祭司不時地繞過屏風進進出出。奧恩上尉來到自己住所的二樓,郁悶地坐在奧斯風格的坐墊上,脫下襯衣丟到一邊。我給她端去真正的茶,但她沒喝。我有所選擇地向她(同時向正義托倫號)報告了一些最新消息,一些日常瑣事。“她應該把這件事反映給地方治安官。”聽說有市民抱怨禁漁令,奧恩上尉有點兒不耐煩地說,她閉著眼睛,正在使用大腦內部的植入裝置查看下午的情況匯報。“這事不歸我們管。”我沒說話,她也沒要求或者指望我回應。她批準了我起草的寫給地方治安官的公函,接著打開自己妹妹的來信。奧恩上尉會把一定比例的薪水寄給遠在家鄉的父母,用這筆錢給她妹妹交詩歌課的學費。公民們極為推崇詩歌的價值。雖然我無法判斷奧恩上尉的妹妹是否具有創作詩歌的才能,但許多人沒有——包括那些出身高貴的家伙,妹妹的詩歌作品和來信讓奧恩上尉感到高興,也讓她們的父母感到欣慰。
廣場上的孩子們笑著跑回家里去了,坐在廟前水渠邊的那個少年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以青少年特有的方式),把一顆鵝卵石丟進水渠,石子在水面上激起層層漣漪。
那些只為了執行兼并任務而被激活的輔助部隊士兵一般不穿任何制服,其軀體僅僅包裹著一層由體內植入裝置生成的銀色護甲,猶如裹著一層亮閃閃的水銀,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們的軍階。現在仗打完了,我卻穿上了和人類士兵一樣的制服,包裹著制服夾克的身體大汗淋漓。百無聊賴之中,我命令在廣場附近站崗的三個分身張開嘴巴,異口同聲地唱起了那首歌:“我的心是一條魚,藏在水草叢中……”一個路人驚訝地看著我,但其他人沒搭理我,顯然已經習慣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