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異新世界
- 一個民族的遠航:中國近代社會的群體覺醒
- 關河五十州
- 5112字
- 2023-07-17 18:27:11
此地喚作南屏,不是“南屏晚鐘”里的那個南屏,而是廣東香山的一座小鎮。
很多年以后,有人從南屏走了出去,并真的敲響了鐘聲——為十九世紀的一個古老國家。這個人的名字叫容閎。
小鎮亦出人杰,不過多數經天緯地的人物最初并沒有在臉上注明,那些諸如電閃雷鳴、天降異象的記載,都需要揚名立萬后予以補記。容閎的父母顯然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日后會這么有出息,他們當時關注的只是現實。即使在南屏小鎮,容家當時的經濟狀況也非常糟糕,全家老小,靠容老爸一個人在外打工掙取一點兒微薄的工資養家糊口,走進他們家,就能理解“家徒四壁”的真正含義。
每個這樣的家庭都會思考如何突圍。現成的答案有,而且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子輩或孫輩參加科舉考試。這些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家庭可以借此魚躍龍門,金榜題名后自然名利雙收,進入中上層社會。
這種現成的答案世人皆知,導致“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結果龍門離大多數窮人家庭越來越遠,也越來越不靠譜。也許不用等到把小兒子送進考場,容老爸的骨頭就要被殘酷的現實一根一根拆掉了,所以他一直在留意其他路徑,而南屏周圍特殊的環境恰恰提供了這個機會。
魔法學校
有一本書這樣記述: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在十一歲生日那天,收到貓頭鷹送來的一封信,邀請他去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于是男孩搭乘火車,踏上了神奇的旅程。
這本書叫《哈利·波特》,它告訴我們,只有未知和變動,才會讓生活變得更加精彩。
容閎不用等到十一歲,而是七歲的時候就開始了自己的奇遇。與哈利·波特不一樣的是,他乘的不是火車,而是小船;去的地方也不是幽暗山谷或曠野山莊,而是與南屏一水之隔的澳門。
澳門住著葡萄牙人,這些洋人是明朝時期過來的。當初他們登陸澳門的目的跟幾百年后的英法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來東方古國殖民、做生意,可是他們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
無論大明還是大清,都遵循一個傳統,即“萬國來朝”可以,你給我磕個頭,沒準我賞你的,比你給我的“貢品”還要多。至于通商做生意,那就免了,我們中華富有四海,沒必要賺那幾個小錢。
你不需要,但人家需要。在洋人看來,那不是小錢,是大錢。彼時正是中國貨在歐洲上流社會最走俏的時候,利潤常高達20倍以上。試問,誰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呢?
談不攏,那就打!
葡萄牙戰艦上配備大炮和火銃,武器裝備優于對手,只是他們的運氣不好,彼時的大明雖已不再鼎盛,卻仍能大敗葡軍。
來硬的既然破產了,那就只能整軟的了。于是洋人“潛規則”了一把明朝官員,好歹混了個“暫住”,再后來便厚著臉皮待在澳門不走了。
正如一枚硬幣有兩面,很多事情都是有好有壞,其結果往往取決于自身的作為。明軍與葡軍作戰時,在火器方面本來處于下風,但明軍以彼制彼,偷師葡萄牙人,學到了銅銃和先進火藥的制造方法,反而后來居上。同樣,葡萄牙人占據澳門,無疑給懵懂的中國人打開了一扇了解西方世界的窗口。
把容閎帶去澳門的,正是容老爸。他經常去對岸打工,發現洋人都特別有錢,而圍繞著洋人做事,即所謂從事“洋務”的人也跟著發了財,致了富,這讓始終被貧困所糾纏的可憐人開了眼界。
中舉考狀元是多么遙遠的事,如果兒子能端上一只好飯碗,吃穿不愁,那就謝天謝地了。
容閎即將進入的是“西塾”,一所洋學校。它的好處如同《哈利·波特》中的魔法學校,只要你來就好,包吃包住包學費,這是中國“私塾”所不及的,囊中羞澀的容老爸自然心動不已。
在容老爸眼中,容閎將在這所學校里學習“洋務”,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兒子沒多久就逃學了。
這所學校的創辦者和校長是一位英國傳教士的太太,稱“古夫人”。她把男女學生分成兩班,因為容閎入學時年齡最小,所以特地將其分進了女生一班。女生班在樓上,男生班在樓下,男生怎么嬉戲打鬧都行,女生卻要像金絲雀一樣被關在籠子里動也不能動,哪里有“魔法學校”的神奇勁兒?本來是格外關照,但作為堂堂小男子漢,容閎怎么受得了?
容閎沒有掌握騎著掃帚滿天飛的魔法,卻動了“越獄”的念頭。
這個七歲小男孩絕對有不次于哈利·波特的膽略和智商,事前,他斟酌過出逃的所有細節,計劃堪稱周密。
首先,鼓動了六個比自己年長且同樣不耐寂寞的姐姐,組成“七小福”。大家互相壯膽,一起出逃。其次,他們事先在碼頭上雇了一條蓋篷小船,講好送至對岸。
第二天早上,當古夫人出去吃早飯的時候,容閎趁機實施逃跑計劃。
可惜的是,小家雀終究斗不過老家賊。大人們很快發現了異常,結果船才開到一半,后面人就追上來了。容閎見勢不妙,竟然用上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招數,對船夫說,你快點兒劃,登岸后本少爺自有賞賜。
船夫倒是很賣力,可他只有一個人,搖兩櫓;尾追的卻有兩個人,搖四櫓。明顯不在一個檔次,于是很快便被追上了,“七小福”只得束手就擒。
懲罰是免不了的。古夫人給“七小福”每人頭上戴一頂紙帽,胸前掛一方牌,上書“逃徒”,然后排成隊在全校巡游,這叫“殺雞給猴看”。對孩子們來說,這種懲戒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給全校學生發瓜果點心時,唯獨沒有“七小福”的份兒,然后讓其他人當著他們的面大快朵頤。
這下再也沒有人敢逃跑了。
古夫人所辦學校性質其實類似于學前班,結果容閎還沒來得及學到真正的“洋務”本領,學校就解散了,但他還是在這里掌握了一項非常實用的工具——英文。
從某種程度而言,正是通過它,日后的容閎才得以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
新大陸
容閎去澳門那年是公元1835年,五年后,就爆發了第一次鴉片戰爭。
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戰爭中,受到巨大震撼的首先是大清皇帝及其臣僚,然而在很多訊息不發達的窮鄉僻壤,老百姓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
沿海地區則不一樣,人們無法回避,不可能做到視而不見。此時,容家偏偏也遭遇了一次大地震——作為頂梁柱的容老爸去世了,這讓全家更添悲愁。
回鄉的容閎不得不跟著哥哥姐姐打零工貼補家用,開始是販賣糖果,每天起早貪黑,然而所獲甚少。即便這樣也沒干多久,等到天一冷,店鋪不再批發糖果,他們又失業了。
接下來干什么呢?就這副小身板,種田是種不了的,只能撿人家遺漏的——跟在農民身后撿稻穗。
唐朝李紳說“粒粒皆辛苦”,所以稻穗也不是那么好撿的,撿了一天也沒什么收獲,但這時容閎曾經學過的“魔法”幫了他的忙。
割稻子的農民聽說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會讀寫英文,立刻產生了好奇心,想想自己活這么大還沒聽過“洋話”,便讓他試著來幾句對岸“紅毛人”才會說的語言,并承諾會給酬勞。
看在有辛苦費的份兒上,容閎提起精神,壯起膽,巴拉巴拉,把“ABCDEFG”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全部背了出來。農民們雖然一個也沒聽懂,但震驚了。
這小孩了不得,咱們聽過《三字經》,卻從來沒見識過這么復雜的“洋話”。
言出必行,打賞。
容閎為此得到了好幾捆稻子,喊來家里的大人幫忙才抬了回去,而他自此也在鄉間有了一點兒小名氣。
一個帶著使命出世的人,當然不能總在稻田里背英文字母。1841年,容閎得以赴香港就讀,所入學校是當年澳門“預前班”的延續,算是從幼稚園升小學了。
小學臨近畢業,主持校務的美國人布朗準備回國。臨別時,他告訴自己的中國學生,如果有誰愿意,可跟著他去新大陸,在那里繼續接受教育。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美國人的這聲招呼也許會吸引一部分人,然而在當時的課堂上,布朗的呼吁迎來的卻是尷尬的沉默。
在人們當時的概念里,港澳畢竟是在自己的國土上,突然要去一個從未涉足的土地,需要的可不僅僅是一點點勇氣。
全校那么多學生,僅容閎等三人聽到后“欣欣然有喜色”。
去!為什么不去?新大陸,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意味著今后的人生旅程將更為神奇。
可是,他們三個人的家境一貧如洗,如果自費出國,不知道要撿多少稻穗。好在布朗校長早有安排,與其他校董一起商定,凡是去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一律免費,而且孩子的父母還可以得到至少兩年的贍養費。
這下沒后顧之憂了。1847年,容閎乘船前往美國。
在海上,龐大的輪船不過是驚濤駭浪中的一枚葉子。到了夜晚,在茫無邊際的黑暗中仰首望天,濃云如幕。
可是任何一種景物,在不同的人眼里會有不同的感受。此時的容閎剛滿十八歲,血氣方剛,心里充滿著夢想和冒險欲望。對他來說,海上的種種與危險和孤寂無關,反而是從未見識過的不世奇景。
年輕無價,擁有了它,再小的船也能遠航,再大的海也能被裝進胸膛,這正是《哈利·波特》的精彩開篇。
經過九十八個日夜,終于到達了紐約。
容閎在香港就讀時,曾寫過一篇作文,描述想象中的紐約游,可當真正到達這座象征新大陸的異域名城時,仍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彼時的紐約,還不是后來的繁華大都市,但已有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要知道,它的歷史很短,短到無法與大清的任何一座稍具規模的城市比肩。
容閎需要了解和學習的,正是催化紐約乃至整個新大陸成長的“魔法”。
插柳
在美國,容閎先后讀完了初中和高中,即將跨入大學門檻時,他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
容閎所在高中的校董提出,可以繼續對他們進行資助,前提是得寫一封志愿書,聲明大學畢業后當牧師傳道。換言之,“洋廟”免費供你讀書認字的初衷,還是為了培養“洋和尚”。
這曾經是容老爸生前給兒子選定的道路之一,但不是容閎自己的選擇,因為他已經有了鴻鵠之志。
從小所受到的教育,使容閎對西方的一切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他當時已經受洗加入了基督教,但這跟當牧師是兩碼事。容閎相信,如果故國土地上的人們能產生真正的宗教精神,則無往而不利,問題是那里的大多數人并不信仰這個。
另外,當了牧師,便意味著失去自由,做什么事都得聽從教會,這也讓容閎很不甘心——我要手拿魔棒,而不是被魔棒所左右。
容閎的運氣很好,他的老師布朗不僅支持學生的決定,而且還為他找到了新的贊助。最終,容閎考入了布朗的母校——今耶魯大學[1]。
耶魯大學在美國被稱為“總統的搖籃”,后來創造過連出三元首的紀錄,但即使在容閎那個時代,這也是一所非同一般的大學,絕沒有咒語一念就什么都懂、什么都會那么簡單輕松。
盡管已有扎實的基礎,容閎仍需要每天用功到深夜,讀書讀到形銷骨立,才算勉強跟得上進度。
容閎似乎天生就不是一個學理科的料,幾乎所有功課都不在話下,卻只有微積分搞不定,無論怎么用功都不行,翻來覆去總是不及格。
請問最近的海在哪里?我要跳下去!
這個掛紅燈的同學最終沒有跳海,原因是幼稚園時學到的“魔法”又在關鍵時刻幫了大忙。當年他靠一通嘰里咕嚕得到了稻穗,如今則用“ABCD”寫出了一手漂亮的論文,其文采超越他的美國同學,在比賽中屢獲第一。
耶魯大學的學分制度是算平均分,這一平均,他過關了。
大學是“魔法學校”的金字塔頂端,在這里,容閎完全融入了耶魯大學特有的人文環境。
在耶魯大學生活的初期,這個帶有廣東口音的中國學生還梳著辮子,穿著長袍,結果不到一年,除了黃皮膚,辮子和長袍都不見了。
他學會了演講,學會了拉選票,是耶魯大學劃艇和橄欖球隊的主力隊員。
他會像自己的美國同學那樣,在比賽中挺起胸膛,喊出“沖鋒!”然后是“我們必定贏(Win)!”
他是耶魯名人,是第一個就讀并畢業于美國著名大學的中國人。
然而這些卻反過來成了他痛苦的源泉。
雖然以前也經歷過種種煎熬,比如鴉片戰爭失敗的屈辱、家庭經濟難以為繼等。可那時的容宏見識有限,沒有比較,再難過也達不到深入骨髓的程度。直到留學美國,耳濡目染這里的一切后,他想到大洋彼岸的故國,深感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大。
就讀耶魯大學期間,容閎在報紙上用筆名發表了多篇文章,其中好幾篇談到了中國當時的問題,文章中所透露出的經國之才,引起了外界的關注。有一位著名學者曾專門來耶魯大學找到容閎,要與他進行深入探討。
除了比賽,在其他場合,容閎仍保持著中國人一貫的矜持與謙遜,但面對那位學術權威,他表現得手足無措,在周圍人的眼中,像極了一個難為情的小女孩。
可是容閎的美國同學也許并不知道,在羞怯的外表下,這個“小女孩”其實有著一顆異常堅定的心。
和容閎一起赴美的三名中國學生,一人因病中途回國,一人學了西醫。容閎學的其實也可以稱為“醫”,不過他要醫的不是身體發膚,而是一個國家和民族,難度顯然非比一般。
當初坐船赴美國途中,容閎等人曾登上一座火山島,那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島,島上幽禁過一位大名人——拿破侖。拿破侖曾說,中國是一頭睡獅,當它醒來時,全世界將為之震動。
遺憾的是,這頭睡獅睡得太久,所以法國皇帝的預言遲遲沒能兌現,一如那座寂寥的小島。
容閎從拿破侖墓前折下一根柳枝,然后栽種于美國。八年后,當他從耶魯大學畢業時,發現那棵柳枝已然在新的土地上長成了垂條萬縷的大柳樹。
經過多年求索,容閎終于在新大陸取得了一根新的“柳枝”。他要回到東方古國,把這根“柳枝”種上去,然后讓它成活并長成參天大樹。這將是他為之奮斗一生的理想和事業。
注釋
[1]耶魯大學:最初是一所教會學校,創建于1701年,1718年更名為“耶魯學院”,18世紀30年代后,學院逐步發展成大學,于1887年正式更名為“耶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