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病房與玫瑰畫室
- (英)瑪莉安·克羅寧
- 5882字
- 2023-07-21 17:40:44
倫妮與問題
把問題問出口時,我沒有緊盯著亞瑟神父。我緊盯的,是十字彩色玻璃窗。我聽見神父悠悠地長噓了一口氣。我以為他分分鐘會開口回答,卻只聽見他的呼吸聲。有可能,他本來不知道我快死了吧。但不對呀,護士明明告訴過他,我是五月病房的患者,試問五月病房的患者,哪一個能夠幸福長壽呢?
“倫妮,”過了一會兒,神父輕聲說道,“你這個問題,蓋過了其他所有問題。”他往后一仰,長椅再次吱嘎作響。“知道吧,人們常問我‘為什么’的次數比其他任何問題都多得多,這很有意思。但‘為什么’很難回答;‘怎么辦’‘是什么’和‘是誰’我都回答得了,但要回答‘為什么’的話,我連假裝知道也假裝不了。想當初,剛開始當神父的時候,我還千方百計地想要回答‘為什么’呢。”
“但到了現在,您已經不再想辦法回答了?”
“我不認為這是我力所能及的問題,恐怕只有那位才能回答。”神父說著,伸手朝圣壇一指,仿佛上帝蹲在圣壇后,躲開我們的視線,傾聽著我們的對話。
我朝神父做了個手勢,意思是:“瞧,我不早就告訴過您了嗎?”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你的問題沒有答案,”神父趕緊補上一句,“只不過,答案握在上帝手中。”
“亞瑟神父……”我說。
“怎么了,倫妮?”
“我還從來沒有聽過比這更瞎扯的廢話。我馬上就要死翹翹了!我懷揣著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來求上帝的代言人回答,而您竟然打發我再去問上帝?我明明已經問過了,可惜沒有得到答復。”
“倫妮,或許,答案盡在不言中。”
“嗯,那您剛才干嗎說這間教堂是個擁有答案之處?干嗎不老老實實地承認:‘好吧,《圣經》理論并非滴水不漏。我們沒辦法把答案拱手奉上,但我們有漂亮的彩色玻璃窗啊。’”
“如果你找到了答案,依你看,答案會是什么?”
“或許,上帝會告訴我,我馬上會小命不保,是因為我太鬧、太煩人。或許,毗濕奴才是真神,但他被氣得冒煙,因為我連試也沒有試過向他祈禱,一直把大好時光浪費在你們基督教的上帝身上。或許,世上根本就沒有神,古往今來從未有過,整個宇宙都掌控在一只海龜手里,而它根本就搞不定。”我說。
“這么想,會讓你好受些嗎?”
“大概不會。”
“有沒有人問過你某個問題,你卻答不上來?”亞瑟神父問。
不得不承認,神父的陣腳一點也沒有亂,這不禁讓我暗自嘆服:他真是深諳如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很顯然,我已經不是第一個向他念叨“為什么我活不了幾天”的倒霉蛋了。在某種程度上,悟到這一點,讓我頓覺自己沒那么特別。
我搖搖頭。
“知道嗎,若是不得不告訴別人我手里沒有你所尋求的答案,那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神父繼續說道,“但是,那并非否認了‘這間教堂是個擁有答案之處’。只不過,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種答案。”
“那就直說吧,亞瑟神父。答案是什么?我為什么就快死了?”我問。
亞瑟神父用溫柔的眼神直視我。“倫妮,我……”
“不用拐彎抹角,直說吧,拜托您。我為什么活不了幾天了?”
我本以為,神父馬上就要開口告訴我,“直言”并不符合教會的規矩,誰知道,他伸手摸摸下巴上灰白的胡楂,說道:“因為事實如此。”
一定是我皺起了眉,不然的話,一定是他后悔被逼說了實話,因為神父不肯抬眼正視我。“我能提供的答案,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答案,”他說,“就是:你時日無多,因為事實如此。不是因為上帝決定要懲罰你,也不是因為上帝無視你,只不過事實如此。它是你故事中的一章,別無它故。”
一陣久久的沉默。亞瑟神父向我扭過頭。“從另一個角度想想吧:你為什么活在世上?”
“因為我爸媽滾了床單。”我說。
“我問的不是你如何降臨于世,是為什么。你究竟為什么存在?為什么會存活于世?你的人生意義何在?”
“我不知道。”
“依我看,死亡也是同理。生不可知,死亦不可知。生與死,盡皆神妙莫測,只有經歷過生死,你才會明白。”他說。
“很有詩意,也很諷刺。”我揉揉手上昨天插管的地方——有點隱隱作痛,“我進教堂的時候,您是在讀宗教書籍嗎?”
亞瑟神父拿起身邊那本書:一本黃色的書,線圈裝幀,印著黑體字,毛了邊——英國汽車協會版道路地圖冊。
“您是在找您的信眾嗎?”我問。
等到紅發護士終于來接我的時候,我以為亞瑟會恨不得“啪嗒”一聲跪倒親吻她的腳尖,或者尖叫著從剛打開的教堂門抱頭鼠竄。可誰知,神父竟耐心地等我走到教堂門口,并遞給我一本小冊子,說他盼望我下次再來。
我說不清,到底是因為神父居然高抬貴手沒有吼我,還是因為神父不肯承認我惹怒了他,抑或是這間教堂又涼爽又舒服,反正接過小冊子的時候,我內心確定:我還會再來教堂。
我離開了整整七天。我有條妙計:先消失一陣子,讓神父認定我從此不見蹤影。緊接著,等他在空蕩蕩的教堂安心過起孤零零的日子時——突然,我再度現身,邁著蹣跚的步伐緩緩走向他,身上穿著最亮眼的粉色睡衣,心里揣著一大堆跟基督教叫板的問題,只待開火。
可誰知,神父一定是隔著磨砂窗望見我穿過了走廊。因為就在我往教堂門口走時,神父正幫我扶著門,嘴里說道:“你好,倫妮,我還在猜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你呢。”好吧,頓時害我前功盡棄,再度亮相的大場面算是泡湯了。
“我本來準備出招,要欲擒故縱嘛。”我告訴神父。
神父對紅發護士露出笑容,說:“今天能容我陪倫妮多久呢?”
“一個小時,”紅發護士微笑著說,“……牧師大人。”
亞瑟神父沒有讓護士改口,卻依然扶著門,讓我吧嗒吧嗒地穿過走廊。我挑了個前排座位,好讓上帝留意到我。
“我可以坐在這里嗎?”亞瑟神父問,我點了點頭。他在我身旁落了座。
“倫妮,今天早上你感覺怎樣?”
“嗯,還不錯,謝謝。您呢?”
“你不想先念叨一下教堂有多空嗎?”神父伸手指了指屋子。
“不。我覺得,等到某天,這間教堂有了我們之外的第三個人,那才真是值得念叨的一天。我不希望您為自己的工作難過。”
“你真貼心。”
“不過,您是不是得找人來負責一下公關?”我問。
“公關?”他問。
“是啊,這您知道吧,也就是市場營銷:弄弄海報、廣告之類的。我們必須廣而告之,這樣一來,教堂就會滿座,您還可以從中盈利呢。”
“盈利?”
“對呀,就目前這副慘狀,您恐怕連保本也做不到吧?”
“大家來教堂,我又不會收錢,倫妮。”
“我知道,但想想看,如果這間教堂變得熙熙攘攘,還能為上帝賺點錢,他豈不是會眼前一亮?”
神父對我露出一抹別扭的笑容。我突然聞到一股剛滅的蠟燭的味道:附近一定偷藏了生日蛋糕。
“要我給您講個故事嗎?”我問。
“當然。”神父雙手合十。
“當初上學的時候,在格拉斯哥,我一度會在晚上跟一群女孩出去玩。當時有家天價夜店,簡直沒人付得起門票。夜店外面從來沒有人排隊,但只要瞧一眼這家的黑絲絨繩索、銀色店門,人們就會明白:該店絕非一般之地。盡管看似無人出入,店門兩旁還是各設了一名保鏢。我們只知道一件事:門票要花70英鎊。我們跟自己講,入場費也太貴了吧,但每經過那家夜店一次,我們就變得更好奇:這家店為什么天價至此?店里到底有多么奢華?——我們非弄明白不可。于是,我們一幫人約法三章,攢了錢,帶著假身份證,入了場。結果呢?”
“結果怎樣?”神父問。
“那是家脫衣舞吧。”
亞瑟神父揚了揚眉,又頗不自然地收住,仿佛擔心我會把他臉上驚訝的神色誤以為是很感興趣,不然就是很激動。
“我說不準自己是否理解了你講這個故事的用意。”神父說。
“我想說的是,正因為它是個天價夜店,我們才覺得,進店必定值回票價。如果您也要收入場費,可能就會吊起大家的胃口,除此之外,您還可以雇幾個保鏢。”
亞瑟神父搖搖頭。“我已經告訴你好幾遍了,倫妮,我不覺得這間教堂人太少。我會花很多時間跟醫院病患、病患親屬談話,人們常來教堂,只不過……”
“只不過,我碰巧總在沒人的時候來教堂?”我說。
亞瑟神父抬頭向彩色玻璃窗望去,我仿佛可以聽見他的內心獨白:他在祈求上帝賜予力量,好讓他忍住不吼我呢。“上次你來教堂跟我聊了一會兒,后來你有進一步思考過嗎?”神父問。
“一點點吧。”
“上次,你問了我幾個很好的問題。”他說。
“上次,您給了我幾個毫無用處的答案。”我說。
一陣沉默。
“亞瑟神父,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幫我個忙?”
“你想讓我幫什么忙呢?”
“您能告訴我一句實話嗎,某個很酷、讓人眼前一亮的真相?不要教堂的套話,不要華麗的辭藻,只要某個您從骨子里深知的真相,盡管它會讓您于心不忍,盡管這些話要真落進了老板的耳朵,會害您被炒魷魚。”
“用你的話來說,我的‘老板’,就是耶穌與上帝。”
“嗯,那您肯定不會被炒魷魚——耶穌與上帝鐘愛真相嘛。”我說。
恐怕要花點時間,他才能想出某個真相吧?恐怕他要聯系一下某教皇或某執事,查查能否避開教廷私下捅破真相吧?可誰知,就在紅發護士快來接我之前,神父尷尬地向我扭過了頭,活像他準備送出一件禮物,卻又說不好那份禮物是否會討對方歡心。
“您是準備說句實話嗎?”我問。
“是的。”神父說,“倫妮,你說過,你希望這間教堂能夠成為‘擁有答案之處’……好吧,我也希望,它是個‘擁有答案之處’。假如我手握答案,我早就雙手奉上了。”
“我知道。”
“那你覺得這句怎么樣?”神父說,“之前我真心希望,你能再來教堂。”
我回到自己的床位,發覺紅發護士給我留了張字條:倫妮,拜托找杰姬聊聊——社會福務部。
我用紅發護士留下的鉛筆改正了她的錯別字,隨后去了護士站,卻沒有看見頭發活像蒼鷺的護士長杰姬。正在這時,一幕奇觀吸引了我的目光。
護士站辦公桌旁邊,一輛垃圾車正在苦等清潔工保羅歸來。那是一個帶輪大垃圾桶,手柄上一度用記號筆涂著“監獄瘋波”(2)字樣,但現在已經被涂掉了。通常,我并不覺得保羅的垃圾車很有趣,但今天它確實很有趣,因為一個老太太正一頭扎進垃圾桶,雙手并用,窸窸窣窣地在桶里翻找著什么,一雙穿著紫色拖鞋的小腳幾乎不沾地。
看上去,老太太似乎已經找到了要找的寶貝。她直起腰,一頭灰發活像雞窩,她把一張紙揣進她那件紫色晨衣的衣兜里。
正在這時,辦公室門發出“咣當”一聲——有人拉了一下門把手。杰姬和保羅邁步出門。
老婦人適時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我隱隱有種感覺:她并不希望剛才的一幕落到別人眼里。
杰姬和清潔工保羅走出辦公室,都顯得又煩又累,我發出了一聲尖叫。
杰姬和保羅緊盯著我。
“嘿,倫妮!”保羅咧嘴一笑。
“怎么啦,倫妮?”杰姬問。杰姬的嘴惱火地抿成一條直線——那張嘴真該換成啄人的尖喙才對。
必須吸引住這兩人的眼球:就在他們身后,身穿紫衣的老太太才剛剛爬下垃圾桶,開啟她那速度極慢的逃跑之旅。
“我……有只……蜘蛛,”我說,“五月病房里有只蜘蛛哦。”
杰姬翻了個白眼,仿佛蜘蛛是我招來的。
“我會幫你把蜘蛛搞定,親愛的。”保羅嘴上說道,他們兩人從我身后進了五月病房,走掉了。
老太太停下腳步,轉過身,手里緊攥著一個信封。她迎上我的目光,擠了擠眼。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保羅竟然真在五月病房盡頭窗戶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蜘蛛。難道,這便是天兆?——若尋求,便尋見嘛。保羅把蜘蛛逼進了一個塑料杯,用手捂上杯子,讓我們瞥上一眼。我發覺,保羅手指關節上的文身可以湊成“自由”一詞。見到那只蜘蛛,杰姬不禁數落我,要“拿出點氣概”,而且,假如我真想見識一下“算得上蜘蛛的蜘蛛”,那就該在夏日里趁她烤肉時,去她家的后花園里逛逛。很顯然,杰姬家木頭露臺下的蜘蛛個頭極大,如果你想用玻璃杯罩住它們,蜘蛛的腳會從杯底探出來,害它活生生被杯子截肢。我婉拒了杰姬的邀請,回到了病床上。
亞瑟神父剛給的小冊子擺在我的床頭柜上,壓著一沓跟它一樣慘兮兮的小冊子,每一本都印有不同的耶穌——憂心的耶穌、耶穌與羊群、耶穌與白人小孩、巖石上的耶穌像,總之,一本比一本更像耶穌。
我拉起簾子,換上沉思的姿勢。亞瑟神父說,他希望能給人們提供答案。依我猜,要是人們總問你一些無解的問題,只怕很讓人沮喪吧。一個沒有答案的司鐸,簡直跟不會游泳卻又非得教人游泳的教練有一拼。除此之外,他顯然非常孤獨。我早就心里有數,而且一直心里有數:在教堂那扇沉重的大門背后,我不會找到答案。我找到的,是一個需要我伸出援手的人。
我花了好幾天時間,終于定下了一條多管齊下的妙計,旨在吸引更多醫院病患去教堂:我要弄幾張亮眼又神秘的海報,說不定還能吸引媒體注意呢,醫院的廣播電臺或許會被逼著替教堂打響知名度。海報不要聚焦宗教,而要強調我與亞瑟神父的談話是多么暖心,或許順便提一下那間小教堂有多涼爽——這招必定很討醫院其他病人的歡心吧,因為按規定,醫院的溫度似乎隨時都不得低于某個“舒適的室溫”,總之,會熱得讓你感覺身上有點黏糊糊的,但又沒有熱到可以烤棉花糖的程度。
紅發護士帶我去了教堂。為確認亞瑟神父的心情,確認是否方便聊聊營銷事宜,我從教堂的門縫朝里偷看了一眼。不過,教堂里不止神父一個人。
亞瑟神父站在一名男子面前,男子的著裝跟神父一模一樣——白色羅馬領、瀟灑的黑衣黑褲。男子伸手與亞瑟神父相握,又用另一只手護住兩人握著的手,仿佛死活不讓寒氣或強風把他們拆開,免得破壞兩人剛剛達成的共識。
男子有著一對黑眉、一頭黑發,他面露笑容,鯊魚般的笑容。
“教堂里有人?”紅發護士問。
“是啊。”我低聲回答。
正在這時,看似年輕的男子邁步走向了教堂大門。我剛剛直起腰,門就開了,亞瑟神父和年輕男子正瞪眼盯著我。
“倫妮,真是沒想到!”亞瑟說,“你在門口等多久了?”
“您成功啦!”我說,“教堂好歹有人來了。”
“你說什么?”亞瑟問。
“您又添一名信徒啦。”我說著,向年輕男子轉過身,“您好,信友。”
“嗯,事實上,倫妮,這位是德里克·伍茲。”亞瑟神父介紹道。
德里克向我伸出一只手。“你好。”他語氣溫雅地說。我用胳膊夾住自己的“拯救教堂”方案,跟德里克握了握手。
“德里克,這位是倫妮,”亞瑟神父說,“這間教堂的常客。”
“倫妮,很高興見到你。”德里克對我和紅發護士露出笑容——護士正尷尬地在門口徘徊。
“其實吧,除我之外,還有外人來這間教堂,實在太讓我開心了。整整好幾個星期,您是我在這里碰見的第一個人。”我的話害得亞瑟神父垂眼向地板望去,“所以,我謹代表‘拯救教堂’焦點小組,感謝您選擇本教堂作為您的宗教歸屬。”
“焦點小組?”德里克一邊問,一邊向亞瑟神父扭過頭。
“不好意思,倫妮,我沒有聽懂。”亞瑟神父瞥了護士一眼,嘴里說道。
“不要緊,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會一字不漏地講給您聽。”我又向德里克扭過頭,“祝您早日康復。”
“德里克不是醫院的病人,”亞瑟神父說,“他是從利奇菲爾德醫院教堂來的。”
“嘿,不管從哪里來,都能為教堂增添人氣嘛,再說了,我還有條妙計……”
“德里克剛剛同意接手這間教堂的職位。”亞瑟神父插嘴道。
“什么職位?”
“我的職位,真讓人遺憾。我要退休啦,倫妮。”
我感覺臉上泛起了紅潮。
“不過,我倒是十分愿意聽聽你的拯救教堂的大計。”德里克伸出一只手擱上我的肩,說道。
緊接著,我轉過了身。
緊接著,我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