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業機械化的中國想象:第一拖拉機廠口述實錄(1953—2019)
- 周曉虹 周海燕 朱義明主編
- 3354字
- 2023-07-13 16:47:56
二、從進拖廠到“文革”
原來我以為我們這批來拖廠的基本都是自愿報名的,我并沒有去報名,但是三天后單位出通知并宣布了去拖廠的名單,我的名字在名單上。這時候我才知道單位已經明確把我分到了拖廠的沖壓分廠,所以到那里就是在沖壓車間當主任。當時我27歲,已經結婚了。我愛人比我小兩歲,她在2008年去世了。她原來在紗廠工作,后來滬南水電交通公司把她招進去當倉庫保管員,1957年的時候到拖拉機廠職位不變,一直做到退休。我們有三個孩子。我大兒子出生于1950年,1957年從上海到這里(洛陽)來,在軸承廠工作,去年去世了;老二比老大小兩歲,1952年出生,是總廠的;老三是姑娘,1955年出生,也是1957年來我們廠的。
當我知道要離開上海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去想經濟問題、度蜜月啊什么的,說走就走了。到1955年7月要出發的時候,上海還開了歡送會,好多人,包括我母親在內,都敲鑼打鼓地把我們從家里送到火車站。就這樣,支援建設的幾百人直接坐火車先到了東北長春一汽。我們單位一共兩個人去那,我一個,沈兆祥一個,我屬于拖拉機廠,他屬于汽車廠。本來我們還計劃要到蘇聯去學習的,不過最后并沒有去成。我們先到長春汽車廠俄訓班學俄語,大概學了半年吧。那時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正好要生產第一批汽車,當時國家規定,一共要出50輛。但是問題來了,生產過程中,電焊機經常碰不到駕駛室的頂棚上連接的接觸點,那怎么辦?我那時不是學了半年俄語嘛,而且之前也干過技術活,所以廠里就覺得我技術好,把我借過去了。技術科有三個專家,都是蘇聯人,我就和他們一起討論,互相協作。我雖然學了點俄語,簡單的生活問話還是可以的,但是工業名稱、技術類的術語還是不懂,所以交流仍然需要翻譯。在合作過程中,雖然我不懂理論,但實際上這些人當中就我一個人懂實際操作,蘇聯人就通過翻譯給我講接觸焊的理論。就這樣,我把生產中的那個問題給解決了。
等到第一批50輛汽車生產出來了以后,我就被調到汽車廠沖壓分廠——過去叫沖壓車間,專門進行培訓、選調職工。沖壓廠那時候招初中畢業生,一共招了20來個,我就白天給他們講課,把蘇聯專家跟我講的內容再跟他們講。那時候廠里還給我教學經費,按小時計算的。
在長春待了一年多之后,我于1956年12月又回到拖拉機廠。我當時擔任車間主任,指揮工人做工。當時我愛人和孩子不都來了嘛,我們就住在單位分的房子里。我們分到的是兩間16平方米的房間。剛開始我們住一間半,我岳母住另一間半,后來我們就住兩間。到1980年的時候換房子,才換到現在住的地方,61平方米左右。那時候我們廠正好要生產拖拉機,就是后來的德特-54。但是要出拖拉機的話,會面臨幾個難題:第一個是水箱,廠里要求即使設備未到也要把水箱造出來。水箱不是一個個關著的嘛,我們就用筷子或者竹簽子搞水箱觀測(水位監測),大概觀測了幾百個之后才自己做出水箱來。那時候我是沖壓黨委的委員,廠里叫我組裝這個,要把這個弄出來,所以我即使幾天沒睡覺也想把水箱弄出來。第一批汽車、第一臺拖拉機也都是這樣造出來的。第二個就是柴油箱,我們這里沒有沖床,所以只能到東北汽車廠沖。但是從那邊拉回來的只有小型的,所以想把兩個合起來變成大型的。合起來的話就需要焊接,但是焊接設備又沒來,這怎么辦?于是我想了個辦法,我自己不用動手,直接到上海找來了一個五級工。現在想來,那時候我指揮得真好。具體怎么做呢?油箱黏合以后不是需要把兩個縫隙部分焊接起來嘛,具體做法就是首先加熱,加熱以后鍛壓,這樣就可以把兩個黏在一起。但是這個設備又沒有,那又該怎么弄呢?結果我用錫焊解決了。第一批拖拉機是我親自指導制造的,油箱焊接還是我自己焊的,而且焊上了之后根本看不出來區別。就這樣,第一批水箱、油箱都搞出來了。其實剛開始造拖拉機的時候還是有點生疏,究竟怎么搞不太知道。后來一搞就突然明白了,哦,原來是這樣子!于是覺得其實自己也會。
當時有一個蘇聯專家叫陶琴科(音譯),他經常過來看看,問問生產情況,他知道我在的時候就很放心。后來中蘇關系緊張了,我們就把蘇聯專家送回去了,之后我們再也沒有通信。其間廠里還叫我寫信給他,要我們做工作,但還是沒有回信。
其實我在汽車廠的時候并沒見過拖拉機,但是在學俄文、實習以后,我就留心了。什么流水線啊,特別是全自動的電焊機,我都會留意。當時我只懂鍛造、如何加熱,后來就懂熔化的時候怎么鍛造,最后再怎么鍛壓,我是按這個原理接觸的。實際上在這個事情上我是老把式。我給學生講課的時候就結合了電的沖擊原理、電壓、電路什么的。比如講焊接,當原理懂了,當然也就會怎么電了,比如講焊接的時間問題,哪個時間長,哪個時間短,可以根據時間進行調整,這個好明白。所以這批學生當調度工,就是去學這個原理。只要懂這個原理就能明白,板厚的話可以通電時間長一點,板薄的話時間就短點。銅、鐵鍛壓的時間長短是不一樣的。我對這塊理解得比較深。我到了拖廠以后,工具廠里的鍛壓機他們調整不出來,甚至專家也不行,因為專家是拿庫存的設備,他們也不懂,調不出來,但我早在汽車廠跟著蘇聯專家學會了。
第一臺拖拉機造出來以后,我就一直從事生產管理工作。剛開始的管理制度很嚴格,只要是蘇聯人定的,誰也不能動。比如講,工業規劃確定好了怎么搞,你要改動的話,就要通過總廠批準——即使有人不聽也不行。還有,生產必須按照工藝規范來做,怎么定就怎么辦。技術上解決不了的,的確可以動,但是這里面也要通過技術科。這里有技術科,有專門負責我們車間的工藝員。工藝員解決不了怎么辦?科長就叫我來管理,我說不行,要等工藝員報了之后我再反饋給他;你科長改了,工藝員不改,那么就是他負責,跟我沒關系。那時候我在生產處總調度室當主任,有陣子生產兩班停產了,你班里的誰在家里睡覺,值班人把他叫醒了就回來了。那時候也可以曠點的。但是對于我來說,你叫我不按制度干的我不能干,得嚴格按制度執行。到蘇聯專家撤走以后,整個管理制度開始不嚴格了。
20世紀60年代,我三個孩子都已經在小學和托兒所了。我兩個兒子都在拖拉機廠一小,我姑娘在托兒所。這點還是不錯的,如果在廠里老老實實干,領導還是比較重視的,各方面比較照顧一些。而且他們也知道我說話算數,說行就行,說不行就不行,從不拖泥帶水。那個時候岳母還在我這里,也在這里帶孩子。我就在廠里學“鞍鋼憲法”,就是“兩參一改三結合”。當時雖然我在當車間主任,但基本都是在廠下面辦公,不坐上面辦公室的。我既管理工人,又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在沖壓和裝配成立分廠以后,如果裝配線上的工人不夠,我自己還要去頂。那時候管理車間的關鍵位置有三個:一個主任,一個工藝員,還有工長,也算半個干部。我就是這樣當車間主任一直當到“四清”的時候。
我當車間主任的時候,還有一件事情印象比較深,就是劉少奇主席考察拖拉機廠。(9) 當時劉少奇來的時候,廠里只是叫我做好講解的準備,但并沒有說是誰。來了我才知道,噢,是劉少奇主席!當我講解完了之后,還看到他拍拍手說:“好!這里組織得好!”我還和劉少奇合了影呢,跟他的合照我到現在還留著。前年或者大前年,咱們廠電視臺把我邀請過去,我就把照片拿出來了。拖廠的人看到了就說:“老蔡,你怎么會有這張照片?”我家里人也是稀里糊涂,多少年到現在也沒有人關心,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張照片。
“文化大革命”爆發前,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給洛陽市那邊借去了。那時候洛陽市政府挑人。我那時候在拖廠的沖壓廠,因為我家庭出身等各方面都比較可靠,所以他們把我借過去。剛開始我在洛陽市“四清”總團,在洛陽制造廠“四清”工作隊當隊員,后來就在洛陽建筑機械廠當工作隊分隊長。那個時期亂,市里也亂,而我什么事情都不管,就是天天聽半導體收音機——即便這樣子也不會受到市政府的人批評。大概在市里待了一兩年,拖拉機廠里要造665汽車(10) ,就把我叫回來了。剛開始我在生產處當調度室主任,每天發生的事都有記錄。每天早上到廠里就看看昨天晚上有幾個電話、有什么事情、事情怎么處理的,每天裝配下面的電車開到訂貨廠、入庫,要了多少,按標準進度完成了沒有,等等。調度室主要就是管這些事。后來廠里讓我當計劃科科長,科長當了一年后,廠里成立軍工科,我又當軍工科科長。當了幾年以后,廠里成立工會了,我又當工會主席,后來一直干到離休。

1960年國家主席劉少奇視察一拖時,蔡金根
(劉少奇右側第二人,右側第一人為時任廠長楊立功)
參與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