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人階級勞動傳統(tǒng)的形成:洛陽礦山機器廠口述實錄(1953—2019)
- 陸遠等主編
- 2635字
- 2023-07-13 16:40:42
二、國家敘事與個人口述:歷史的補白
有關新中國工業(yè)化建設的歷史敘事即使不是汗牛充棟,也可以稱得上應有盡有。但是,除卻近年來圍繞三線建設出版了一批口述史研究的著述外(14),總體上說大多有關新中國工業(yè)建設的研究依舊停留在自上而下看歷史的階段。這使我們的全部努力有可能無法逃逸這樣的危險:因為在宏大的國家敘事之外,每一個體的鮮活歷史和深邃感悟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以致那些本該栩栩如生流傳下去的歷史無法顯示自己內在的紋理。其實,如果歷史的記述者能夠考慮到底層的或自下而上的視角,你就容易體悟到:不但每當宏大的歷史車輪在每一個體的生命歷程中駛過的時候,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轍印,并由此埋下他或她未來人生走向的草蛇灰線,而且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宏大的國家敘事還是悲壯的民族史跡,雖說不能簡單地被還原為個人的欲望和努力,但也缺少不了蕓蕓眾生的生命歷程的交相編織。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宏大的國家敘事的畫卷上,如果缺少了形色各異的個體補白,所有的歷史都將是灰色的。
從單純的國家敘事,轉向對個人表述的兼容并蓄,與20世紀50年代以來口述史學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口述歷史在當代的流行,既歸因于歷史學的轉向,也歸因于現(xiàn)代技術手段的便捷。就前者而言,如保爾·湯普遜所指出的那樣:“口述史意味著歷史重心的轉移。”(15)所以,雖然幾乎有關口述史學的歷史追溯都會提及阿蘭·內文斯1948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創(chuàng)建口述歷史研究室的壯舉,但口述史的真正動力卻受益于英國社會史學倡導的自下而上看歷史的傳統(tǒng),它使得從50年代起從事口述史研究的前輩們對記錄普通勞動者的經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6)就后者而言,不僅最初的口述史學的流行有賴于20世紀錄音設備和技術的進步——由此使得從中國社會代代相傳的說書人到現(xiàn)代社會學的田野訪談者所進行的類似工作有可能獲得方便的記錄(17),而且當前“新的數(shù)字技術(也)正在改變我們記錄、解釋、分享和呈現(xiàn)口述歷史的方式”(18),并因此引發(fā)了口述史學領域新的范式革命。兩廂相加,以致唐納德·里奇會說:“口述史就是通過錄音訪談來收集口頭回憶和重大歷史事件的個人論述。”(19)
在口述史學中,“口述”(oral)和“歷史”(history)這兩個概念的并置,既標明了口述者與傳統(tǒng)歷史記載的隔離性,同時也揭示了當這兩個概念組合在一起時可能產生的顛覆性意義。盡管包括《荷馬史詩》和《詩經》在內最早的歷史是以口述的形態(tài)流傳下來的,但在歷史學或職業(yè)歷史學家出現(xiàn)之后,普通的口述者或親歷者就被正統(tǒng)的歷史排斥在外,后者關注的是帝王將相或國家和民族的宏大敘事,而包括販夫走卒在內的普通人則成了歷史研究中的邊緣人或弱勢群體,在傳統(tǒng)的歷史中他們幾乎占不到任何有意義的敘事空間。
從這樣的角度來說,口述史學對傳統(tǒng)史學的顛覆性意義起碼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因為口述史學自出現(xiàn)之時即將普通人的生活及經歷作為關注的對象,由此使得國家歷史的宏大敘事獲得了個體體驗的具體補充;其二,口述史學也給了原先被忽視了的下層民眾、婦女和少數(shù)族裔表達自己的意見、感受、榮耀甚至不滿的可能。在口述史學誕生之前,不僅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的調查中使用過口述資料,歐洲最早的一批經驗社會的研究者也都是口述資料的嫻熟使用者:以研究倫敦的貧困著名的查爾斯·布思廣泛使用了來自訪談的口頭敘述(20),而撰寫《歐洲工人》的法國人勒·普萊更是收集了大量的口頭資料,他甚至懂得從工人對上層人物的閑言碎語中推論當?shù)厣鐣氖桦x程度。(21)在口述史學出現(xiàn)之后,不僅收集口述資料被用來訓練學生們的歷史感(22),而且在勞工等中下層民眾的研究方面取得了相當?shù)倪M展:這類研究不僅使原本默默無聞的普通勞工成為歷史敘事的主體,并且通過社會認同的激發(fā),“導致某些大型廠礦和鋼鐵基地中集體性的傳記寫作群體的形成”(23),這也是我們今天同類研究的前導。其實,寬泛一點說,即使在較為封閉的20世紀50—70年代,對革命傳統(tǒng)的片面強調或對基層勞動者的斗爭實踐的過度關注,也激發(fā)了相似的歷史學嘗試在中國以“憶苦思甜”或編撰“新四史”的方式予以呈現(xiàn)。(24)
我們無意于用個人口述取代國家敘事,但我們相信個人口述起碼可以起到為國家敘事補白的作用,它使得我們的歷史不僅全面,而且更為生動。我們知道在有關口述史的討論中,最具爭議性的議題常常集中在口述史的真實性或口頭資料來源的主觀性上,這也常常被人們認為是口述史與傳統(tǒng)史學最大的區(qū)別。持實證主義立場的批評者堅信,人們的記憶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耄耋之年身體的衰弱、懷舊情感、采訪者和被訪者雙方的個人偏見,以及集體的影響和對過去的回顧性敘事等諸種因素的歪曲”(25)。更為尖銳的批評甚至認為,口述歷史正在進入“想象、選擇性記憶、后期拋光(overlay)和完全主觀性的世界”(26)。
站在建構主義的立場上,口述史既然是個體的生命過程、社會經歷和情感世界的敘事,就一定充滿了主觀性、不確定性和變動性。一句話,體現(xiàn)了個體對自己的生命歷程、生活事件及其意義加以主觀建構的能動性。我們可以從這樣兩個方面討論口述歷史材料的主觀性問題:其一,口述資料的主觀性并非天生就是缺陷,有時它甚至具有某種獨特的歷史價值;其二,那些在客觀上可能“不真實的”陳述,在主觀的心理上或許恰恰是“真實的”,它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親歷者在社會表征和個體認同兩個方面的交織作用下,是如何對個人生活史中的重要事件加以理解和記憶的。如此,劉亞秋研究的知青(27),以及我們現(xiàn)已完成的洛陽第一拖拉機廠、洛陽礦山機器廠和貴州三線建設的親歷者們口述敘事中大體相似的“青春無悔”的記憶,雖然未必是陳述者貫穿一生的全部感受,但卻常常能夠“比實際準確的描述揭示出更多的東西”(28)。
當然,承認口述史及集體記憶的主觀性和歷史價值,并非要否認其歷史真實性或客觀性。口述史的客觀性最淺顯的表述,是任何個體的口述史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被訪者所親歷的時代進程和社會狀況,以及親歷者本人在時代及其變遷下的個人經歷、體驗與反省。雖然受社會、政治和當下處境的制約,口述者存在掩飾或歪曲個人行為或事件意義的可能,但這幾乎是所有社會科學的定性研究資料都可能存在的問題,絕非口述史料一家的獨疾:顯而易見,就口述史與傳統(tǒng)史學所依賴的史籍、檔案而言,普通的親歷者有意掩飾或歪曲個人生活史或生活事件的可能不會大于統(tǒng)治者、權貴階級及其代言人;就口述史與社會學通過各類訪談獲得的資料相比,你也不能想象一個人對過往的敘事會比對當下的敘事具有更多的掩飾或歪曲的動機。進一步,有鑒于口述史的采集常常涉及同一群體的不同成員,這也為我們比較、對照和核實歷史細節(jié)與生活事件的真?zhèn)翁峁┝丝赡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