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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淄川尸案:詭異的“無頭尸”

我們知道,專寫鬼狐仙怪的《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專寫江湖市井的《水滸傳》《金瓶梅》等,都是偉大的古典文學名著。它們堪稱對古代中國社會作全景式描述的百科全書,尤其在歷史、文化、民俗、政治方面,對后人了解那個時代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沒錯,鬼狐仙怪的傳說也好、江湖市井的話本也罷,其中的真實性,一點不比那些堂而皇之地邸報或奏折少。

《聊齋志異》中的很多內(nèi)容帶有強烈的筆記性質(zhì),是作者對他所生活時代的奇聞軼事的記述(1),這一部分的史料價值尤其大,比如其中《折獄》一篇所記載的“無頭奇案”,就是發(fā)生在清代的一樁真實而詭異的兇殺案。

1.南山枯井里的無頭尸

清順治年間,山東省淄川縣有個叫胡成的村民,一天傍晚和鄰居馮安一起喝酒,酒過三巡,兩人的醉意都上來了。馮安感慨世道艱難,錢不好掙。胡成說:“那是你太笨,像我,百兩銀子說到手就到手。”馮安笑他吹牛。胡成說:“不怕告訴你,我昨天在路上遇見一個大商人,他車上裝著很多財物。我把他殺了,奪了錢去,尸體扔進南山的枯井里了。”馮安笑得更厲害了,胡成便把他拉回家,打開一個箱子,里面的白花花的銀子,晃得馮安一下子醒了。

離開胡成的家,馮安徑直跑到縣衙報案。縣令費祎祉聽說,趕緊派衙役將胡成提來訊問,又派了人去南山的枯井查看。

胡成在縣衙大堂上一跪,酒也醒了。費祎祉把馮安的舉報一講,胡成大喊道:“小的一向安分守己,哪里敢殺什么人,只是喝多了酒吹牛罷了。家中那一箱子白銀是妹夫鄭倫托付我在本地給他買田產(chǎn)用的。”

費祎祉找來鄭倫,鄭倫也說確有其事,那一箱白銀絕非什么殺人的贓款。

正在這時,去南山查訪的衙役回來了。費祎祉看他們神色驚惶,面無血色,問怎么回事。衙役們報告,他們上了南山,找到枯井,那枯井又深又黑,看不清里面的情狀,便用繩子吊著下去,發(fā)現(xiàn)井中果然有一具無頭尸體!

書中說,此時“胡大駭,莫可置辯,但稱冤苦”。費祎祉將驚堂木一拍說:“贓銀找到了,尸體也找到了,你自己跟馮安承認的殺人越貨,如今證據(jù)俱在,還敢說冤枉?你趕緊招供,說出人頭在哪里,我也好讓你少吃點皮肉之苦!”

胡成身抖如篩糠,哪里拿得出什么人頭?費祎祉下令將他押入大牢。“以死囚具禁制之”。同時讓衙役們守住南山枯井,先不要取出尸體,“惟曉示諸村,使尸主投狀”。

“逾日,有婦人抱狀,自言為亡者妻。”婦人說自己的丈夫名叫何甲,帶了數(shù)百兩銀子外出經(jīng)商,卻被胡成殺死,一邊說還一邊痛哭不止。費祎祉說:“井里有個死人,但未必就是你的丈夫啊。”婦人極力肯定。“公乃命出尸于井,視之,果不妄。”婦人看見丈夫的尸體,不敢近前,只是站在一邊抽泣。費祎祉說:“兇手已經(jīng)被抓,但尸體不完整。你暫時回去,等找到何甲的頭顱,立即公開判決,讓胡成償命。”

婦人走后,費祎祉從監(jiān)獄里提出胡成,呵斥道:“再不交出人頭,打斷你的腿!”叫衙役押他出去。找了一天回來,什么都沒找到,胡成哭個不停。費祎祉讓衙役把刑具扔在他面前,擺出要動刑的樣子,卻又不動刑,說:“想必是你殺人那天夜里,拋尸時慌亂,不知將頭丟到什么地方了。”胡成哀求準許他再找找。費祎祉只是讓衙役將他重新押回大牢。

2.擅長“折獄”的費祎祉

費祎祉,字支嶠,浙江省鄞縣人,清順治十五年(1658)任山東省淄川知縣。這一年發(fā)生的一件小事,讓他的名字得以長存后世—一個19歲的瘦弱青年,在考試中“以縣、府、道試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受到費祎祉的當面贊賞,鼓勵他繼續(xù)努力,將來能有所成就。幾十年后,當年的瘦弱青年垂垂老矣,到72歲才補了個貢生。回想科舉考試屢受挫折的一生,他痛感自己“碌碌無為”,對不起費祎祉的厚望,在文章中表達了對費公的無盡思念—他就是蒲松齡。

倘若費祎祉泉下有知,知道蒲松齡雖然一輩子連個縣官都沒當上,但憑借《聊齋志異》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巨人,會不會竊喜“老夫到底有幾分眼力”呢?

費祎祉在任知縣期間便以“擅折獄”而聞名。《論語·顏淵第十二》中記錄孔子的話:“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意思是“一兩句話就可以對官司做出決斷,大概就是子路了”。所謂“折獄”就是決斷獄訟、審判案件。上學時背誦過《曹劌論戰(zhàn)》的讀者一定還記得:當魯莊公說自己不敢獨占衣食,認真祭祀時,曹劌都不屑一顧;直到聽說“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才認為魯莊公盡職,憑借這個可以發(fā)動民眾與齊國一戰(zhàn)。折獄能力是我國古代考驗政治治理能力的“硬指標”—只可惜達標者太少,而費祎祉擅長這方面,實屬難得。

在把胡成押回大牢之后,費祎祉叫來何甲的遺孀,問何甲有什么親屬,婦人說只有一個堂叔。費祎祉道:“你還這么年輕就死了丈夫,孤苦伶仃,怎么生活呢?”婦人只是哭。費祎祉繼續(xù)道:“兇手已經(jīng)被捕,只要一找到何甲的人頭,案子就算了結(jié),你趕緊回家去吧。”婦人“感泣,叩頭而下”。

費祎祉旋即發(fā)出告示,懸賞找何甲的人頭,以便迅速結(jié)案。才過了一晚,有個與何甲同村的名叫王五的人就來報案說已經(jīng)找到人頭了。經(jīng)查驗無誤之后,賞給王五1000銅錢。

費祎祉把何甲的堂叔找來說:“案子已經(jīng)完結(jié)。但人命重大,這類謀殺案得反復審核,沒有幾年的工夫結(jié)不了案。你的堂侄沒有孩子,何苦拖累他的老婆非要給他守寡呢?早早讓她嫁人,這件事就可以真正放下了。”何甲的堂叔不肯,反復跟費祎祉爭辯,但費祎祉堅持按照自己的意見辦。“甲叔懼,應(yīng)之而出。”婦人聽說了,專門來縣衙叩謝縣令,費祎祉“極意慰諭之”。又貼出告示:“有想娶何甲的妻子者,可到堂上來申請。”

告示剛剛貼出,就有人上堂表示愿意娶這婦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報告找到何甲人頭的王五。

費祎祉馬上從后堂叫出婦人,婦人一見王五,桃腮泛紅。

費祎祉問那婦人:“有人愿意娶你,這是好事,只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是誰殺了你的丈夫嗎?”

婦人一愣:“不是胡成嗎?”

費祎祉大笑道:“非也。汝與王五乃真犯耳!”

3.一個讓真兇俯首認罪的推理

婦人和王五一聽,大驚失色,立馬喊冤。費祎祉冷笑著婦人說:“我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才說明,是想反復核實,怕萬一冤枉了好人!南山那口枯井又深又黑,衙役們都要用繩子墜到井底才能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死人。何甲的尸體沒有弄出來,連腦袋都沒找到,你為什么言之鑿鑿說那就是你的丈夫?這是因為在此之前你就知道你丈夫死在井里了!況且何甲尸體的衣服十分破爛,哪里像是做生意之人?你家的情況,又哪里像能拿出百兩銀子的人家!”費祎祉又對王五說:“人頭在哪里,我此前派衙役暗中查找半天都沒有找到,怎么我剛一貼出懸賞的告示你就把人頭獻上來了?你之所以急著獻上何甲的人頭,無非是貪圖賞錢,加之想早點娶到這婦人罷了!”

婦人和王五立刻“兩人驚顏如土,不能強置一詞”。

從邏輯學角度講,費祎祉做出的是一個充分條件下的“假言推理”。所謂假言推理,就是推理的前提中至少有一個是假言判斷,人們可以根據(jù)假言判斷的前、后件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而進行推演判斷。比較常見的推理形式為:假如P,則Q,所以,如果非Q,則非P—在我們講述的這個案件中,如果婦人不是事先就知道丈夫被殺死在枯井中,那么她就不可能肯定枯井里無頭尸體的身份;所以,如果她肯定地認出枯井中無頭尸體的身份,那么她一定早就知道丈夫已經(jīng)被殺死在枯井中了。

這個推理邏輯十分嚴密,婦人根本沒有辯駁的可能,只好低頭認罪。原來她和王五已經(jīng)私通很久了,為了能夠長久在一起,合謀殺死了何甲,砍下頭來,把尸體扔進了南山的枯井中。誰知胡成酒后的一句玩笑話,竟恰成巧合,替這對奸夫淫婦背上了黑鍋。他倆得知此事,便想干脆幫胡成“坐實”,好踏踏實實地做長久夫妻,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動”案情發(fā)展。誰知反而弄巧成拙,暴露了因奸殺人的罪行。

婦人和王五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嚴懲,而胡成被釋放,估計得戒酒一陣子,就算喝酒也不敢再放肆地胡吹了。

此案雖然詭異,卻并非蒲松齡杜撰,而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的案件。不僅因為事件中的人物、場景、時間都有跡可循,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它被《清稗類鈔》一書收錄在冊。

《清稗類鈔》是民國初年的著名學者徐珂從清代的各種札記、報章、文集、說部中廣搜博采、編輯而成的著名史料筆記。全書分成92類,13500多條,舉凡軍國大事、典章制度、社會經(jīng)濟、學術(shù)文化、民情風俗,幾乎無所不包。編者態(tài)度嚴肅,許多資料可補正史之不足。這則案件在《清稗類鈔》中以《淄川無首尸案》命名,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此案曾經(jīng)被多方記錄,經(jīng)得起查驗。

《淄川無首尸案》以“事既結(jié),未妄刑一人”這樣一句收尾。在那個時代,費祎祉沒有依靠刑訊逼供,而是通過純粹的調(diào)查、推理,在撲朔迷離的案情中抽絲剝繭,發(fā)現(xiàn)真相,鎖定真兇,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對普通百姓,只能奉勸汝等少灌點黃湯、少說些大話—既然醒的人都是醉醺醺的,那么醉的人還是保持點清醒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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