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蒙之旅(戈爾丁文集)
- (英)威廉·戈爾丁
- 4244字
- 2023-06-20 15:31:29
(1)
尊敬的教父:
我就用這幾個字來開始我要為您寫的日志——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兒了。
那么,好吧。地點:終于到船甲板上了。時間:這您是知道的。日期呢?確切地說,真正重要的是這個:是我橫渡大洋,到世界另一邊的第一天。為了紀念這一天,我現(xiàn)在把“1”這個數(shù)字寫在這一頁的頂部。因為我準備寫的一定是我們在船上第一天的記錄。究竟是幾月幾日,或者星期幾,并無多大關(guān)系。因為,我們由英國南部漂洋過海,到新西蘭的對跖島,在這漫長的航程中,我們要經(jīng)過一年四季像幾何學上各種角度變化的氣候。
就在今天早上,我離開大廳之前,我去看了看我的幾個弟弟。這幾個孩子也真夠“老多比”受的了。小萊昂內(nèi)爾表演了他以為是生番的戰(zhàn)舞。小珀西仰臥在地上,直揉肚皮,同時發(fā)出嚇人的呻吟聲,表示把我吃到肚里以后非常難受。我各賞一個耳光,使他們變得規(guī)矩些,但是,也變得垂頭喪氣了。然后,我再下樓,到父母正在等我的地方。我的母親勉強掉了一兩滴眼淚嗎?啊,不然!那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因為,我胸膛里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也許被認為沒有大丈夫氣概吧!是呀!即使我的父親——我想,我們對感傷的哥爾德斯密斯和理查遜比對生氣勃勃的菲爾丁和斯摩萊特更關(guān)注。他們?yōu)槲移矶\,仿佛我是一個戴著腳鐐手銬的犯人,而不是一個將要輔助總督治理英王陛下一個殖民地的青年。閣下要是聽到他們的禱告,就可以知道在他們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如何寶貴的人物。他們那種明顯的感情流露,使我覺得好過些。我自己的感情發(fā)泄過后,也覺得好過些。您的教子根本上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他由門前的環(huán)形車道走出來,經(jīng)過看守小屋,一直走到磨坊的第一個轉(zhuǎn)彎處才恢復常態(tài)。
好了,再接著說下去吧。我上船了。我爬上墻面凸出、涂著柏油的那一邊。這里想當年也許是漂漂亮亮、不可輕視的英國木板墻。我走過一個低矮的門洞,看到大概是甲板的漆黑的地方。我吸進的第一口氣就令人作嘔。哎呀!這股氣味非常惡心!在這朦朧的燈光里,有許多嘈雜擾攘的聲音。一個自稱是我的勤務(wù)員的人帶著我走到船邊上一個小屋里。他說那就是我的艙。他是一個跛腳的老頭兒,有一副機靈的面孔,兩鬢白發(fā)蒼蒼。把這些白發(fā)連接起來的是他腦袋頂上禿得發(fā)亮的頭皮。
“老頭兒,”我說,“這是什么臭味呀?”
他把尖鼻子向上一翹,同時四下窺探,仿佛可以看見黑屋里的臭氣,而不必聞似的。
“臭味嗎,先生?什么臭味呀?”
“就是這種臭味嘛。”我說。同時,用手掩住口鼻,感到一陣惡心。“惡臭,臭氣,隨便你叫它什么好了。”
惠勒這個人,是個很樂觀的家伙。他對我笑笑,于是,仿佛甲板——就在我們上面,離我們很近——上面裂開一個口,透進一些亮光。
“啊,先生!”他說,“你不久就會習以為常了。”
“我才不要這樣呢!這只船的船長在哪里?”
惠勒斂住笑容,替我把我的艙門打開。
“安德森船長也無能為力,先生。”他說,“您知道嗎?這是沙子和石子。新的船有壓艙的鐵塊,但是這只船比較舊。假若這是一只不新不舊的船,他們就會把它挖出來。但是這只船不行。您知道嗎?太舊了。先生,他們可不希望船在大海里一路晃晃蕩蕩的。”
“那么,這簡直是一個墓場了。”
惠勒思索片刻。
“先生,關(guān)于這個,我也不敢確定,因為以前我沒坐過這只船。現(xiàn)在,您在這里坐一坐。我去拿一杯白蘭地來。”
他說完,不等我再說,便走了。我就不得不再多吸進一些中艙的臭氣。那么,就只好這樣了。
在我能夠得到更適當?shù)呐撐恢埃€是讓我給您形容一下我現(xiàn)在的艙位吧。這間小屋里有一個倚墻而設(shè)的床位,就靠著船的一邊,好像一個馬槽,下面有兩個抽屜。惠勒告訴我,這些固定的床位是在我們長途南下的時候提供給旅客的,這些“食槽”據(jù)說比行軍床和吊床要來得暖和。小屋的一頭有一塊活板,可以放下來當寫字臺用。在另一端有一個帆布盆子,下面有一個水桶。我想這只船應該有一個更寬敞、更便利的地方,以應旅客日常的各種用途。在那個帆布盆子上面還有一個掛鏡子的地方,在這小屋的較低處還有兩個可以擺書的架子。一張帆布椅子是這個高貴房間里唯一可以移動的家具。門上有一個相當大的洞,和人的眼睛水平。透過這個洞,滲進一些陽光。門兩邊的墻上裝了一些鉤子。在地板上——我得稱它為甲板——有一些溝,深得足以扭斷腳脖子。我想這些溝是當年槍炮滑輪上的觸輪碾出來的。那正是這只船青春年少、動作靈活,有全套武器足以夸耀的時候。這間小屋是新造的,但是它的天花板——叫它甲板底面好不好?——以及我這間小屋外面船邊,破舊不堪,有許多地方修補過。想想我現(xiàn)在的情況,他們竟會讓我住在這樣一個雞籠,這樣一個豬欄里,雖然如此,在我見到船長之前,我要心平氣和地忍耐著。深呼吸的結(jié)果是,我已經(jīng)不太注意那股臭氣了。同時,惠勒拿來的那杯白蘭地差不多可以使我與之相安無事了。
但是,這個木板的小天地是多么嘈雜呀。那陣迫使我們停泊的東南風吹在繩索中間,發(fā)出隆隆聲和呼嘯聲,然后,如雷震耳般地吹過去,吹過我們的(因為我已決心借著這漫長的航行成為一個完全精通航海事業(yè)的人)——吹過我們卷起來的帆。陣陣驟雨仿佛在它的全身擊出陣陣退卻的鼓聲。假若這還不夠,從前面,而且就從這個甲板上,傳來了羊的咩咩聲、牛哞、男人的喊叫聲和女人的尖叫聲。這里的喧囂聲也夠大的。我這間小屋,也可以說是豬欄,只是甲板這一邊十幾個這種小屋當中的一間。在對面那一邊,有同樣多的這樣的小屋。一條冷冷清清的走廊將這兩排小屋分開,中間只有那個通到上面的這艘船的后桅的大汽缸。走廊的盡頭,船尾那里,惠勒對我說,就是旅客的餐廳,兩邊各有廁所一間。在走廊里,有些模糊不清的人影經(jīng)過,或者聚在一起。他們——我們——大概就是乘客了。在這樣一支船隊當中,一艘陳舊的軍艦究竟怎么變成了一只倉庫船,同時也是一個能在海上航行的農(nóng)場和運送乘客的船?其原因只有以下這個事實可以解釋:我們的海軍擁有六百多艘戰(zhàn)艦執(zhí)行任務(wù),海軍總部諸公正處于經(jīng)濟困難的窘境。
就在這時候餐廳服務(wù)員貝茨告訴我再過一小時,到四點鐘,我們就開飯了,我對他說我想要求船長為我安排比較寬敞的艙位,他思索片刻,然后說這是一件很難辦到的事,勸我等一陣子。這樣一只破舊的船竟然用來完成這樣的航行任務(wù)。我對此表示非常憤慨。他站在我的小屋門口,肩上搭著餐巾,盡量向我發(fā)表他的水手人生觀。例如:先生啊!這只船要漂洋過海,直到沉沒為止;啊,先生,這只船建造的時候,就是準備將來有一天會沉沒的。他對我說在一只閑擱待修的船上,除了水手長和木匠之外什么人都沒有的時候,是什么滋味;又滔滔不絕地說,要是以老法子用大纜將船系住,而不用令人討厭的鐵鏈,多么方便!那嘎嘎作響的鐵鏈簡直像絞架上的死尸!聽了他這一番話,我的心就一直往下沉,直沉到那些骯臟的、壓艙的鐵塊上。他對包銅片的船底是如此的輕視!我覺得我們里里外外簡直像最古老的船,大概這只船的首任指揮官不是別人,正是諾亞船長!貝茨臨走時說了一句想安慰我的話。他說他相信這只船“遇到風浪打擊時會比其他堅固的船更安全”。安全?他說:“因為,假若我們遇一點風浪打擊,這只船就會像一只舊皮靴,立刻垮掉了。”說實在的,他這話把那杯白蘭地給我的陶醉感打消了十之八九。經(jīng)過這一切之后,我認為必須把一切船上要用的東西從箱子里取出來,以免大浪來時統(tǒng)統(tǒng)被擊沉到海底。船上的情形如此之亂,我找不到一個有權(quán)讓我打消這個非常愚蠢的念頭的人。所以,我只好勉強利用惠勒幫我一點忙,將箱子打開,將東西取出來,我親自將書箱放到架子上,然后叫人把箱子拿走。要不是我感到這種情形非常滑稽,就會大發(fā)脾氣了。雖然如此,我聽到搬箱子的那兩個人的談話,覺得很有趣。他們的話完全是航海用語。我把福爾克納編的《海事詞典》放在枕頭邊,因為我決心要把這種水手用語說得像任何一個聲如洪鐘的水手一樣棒!
稍后
我們借著船尾上一個寬敞的窗戶透進來的亮光,在非常混亂的情況下,坐在兩張餐桌前進餐。誰也不知道情形會怎么樣。沒有一個軍官,仆役們都是愁眉苦臉的。飯菜糟透了。同船的男人都在發(fā)脾氣,他們的女眷都處于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但是,一看到船尾窗外停泊的其他船只便感到一陣不可否認的興奮。我的參謀兼向?qū)Щ堇照f那是殘余的護航艦。他很肯定地對我說,船上的混亂情形會慢慢平息下來。照他的說法,我們會慢慢搖平的——大概是像沙子和石子一樣,在篩子里搖平吧——直到后來,我們像船一樣,沉入海底(請容許我根據(jù)一些乘客的情形這樣判斷)。您老也許覺得我的話有點無聊。真的,如果不是喝了一點還不錯的酒,我就真的會發(fā)脾氣了。我們的諾亞,一個叫安德森的船長,還不想露面。我一有機會就要自我介紹一下。但是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明天早上,我打算查查船的平面圖。船上如果有比較好的軍官,我就要結(jié)識結(jié)識。我們座上有女乘客,有的年輕,有的是中年,有的很老。有一些上了年紀的男乘客,一個年輕軍官和一個年輕牧師。最后的那個可憐蟲要求為我們的進餐禱告,然后就像一個新娘子似的,羞羞答答地,開始吃起來。我還看不到普瑞蒂曼先生,不過,我想他在船上。
惠勒告訴我今天夜里風會轉(zhuǎn)變方向,等潮上來的時候,我們就會拉上錨,揚帆而去,開始我們浩浩蕩蕩的旅程。我曾經(jīng)對他說我是一個很好的海員,并且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掠過一道和平常一樣的奇怪的閃光。那并不完全是笑容,而是不知不覺中露出來的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我馬上下定決心,一有機會便好好地教訓那家伙,教他如何有禮貌。但是,正在我寫這些話的時候,我們這個木板的小天地情形變了。上面忽然發(fā)出一陣像槍彈連發(fā)和雷鳴似的聲音,想必是帆松開時發(fā)出的聲響。又有一陣尖銳的汽笛聲。啊!人的嗓子會發(fā)出這樣嘈雜的聲音嗎?那必定是信號彈的聲音了。我的小屋外面,有一個乘客跌倒了,咒罵連聲。婦女在尖叫,牛在哞哞叫,羊在咩咩地叫。一片混亂!那么,也許牛哞、羊叫以及婦女咒罵的結(jié)果,會引起一陣地獄火,把船統(tǒng)統(tǒng)燒光吧?惠勒在那個帆布盆里倒了些水,如今那個盆子已失去平衡,有點兒歪了。
我們的錨已經(jīng)由英國的沙石中拔起。我將要有三年,或許四整年之久,同我的祖國失去聯(lián)絡(luò)。我承認,我面前擺著一個很好的機會,將要擔任一個有趣也很有利的職務(wù),甚至在這時候,我一想到這個,就覺得這是一件嚴肅的事。
既然我們是以嚴肅的態(tài)度來談,那么,我暫且不必表達我深切的感激之情,就此結(jié)束這第一天海上生活的報告,好嗎?您已經(jīng)扶我步上成功的階梯,今后,我不論爬得多高——因為,我必須預先報告爵爺,我的野心是無止境的!——我永遠忘不了那親切的、親手扶我爬上這個階梯的人。您所栽培的人永不會辜負您,也不會做出對不起您的事。這就是爵爺感激涕零的教子,他的禱告——他的意愿。
埃德蒙·塔爾伯特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