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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麻麻亮,師娘帶著眾人收拾行裝準備回鎮。嬋姐兒和婉兒來叫二人同行,二人向師娘辭行。師娘沒有放下手中的活兒,回頭囑咐二人,一定要早點回鎮,不可耽誤久了讓大家擔心,二人答應著出來和嬋姐兒和婉兒匯合。東方翻起了魚肚白,看清了她們的打扮,皆是梳著垂劉海,頭戴綠珠沿新斗笠,身穿水紅竹布衫,面前圍著繡花手帕,活脫脫一付采茶姑娘裝扮,都笑了。
嬋姐兒一看就明白她們在笑啥,因為她開始穿戴的時候也有點不習慣。婉兒笑著說:“你們先別笑,看看我給你們帶的什么?”說著變戲法似得拿出兩頂斗笠,兩塊兒手帕,另有兩個裝茶葉的背簍,和她們身上的一樣。
舒苓和舒蔓接過來細看,那斗笠編的很細致,邊角都打磨光滑,問道:“我們也要戴上這個啊?”
婉兒說:“那當然,這可不白戴著玩兒的,用處可大著呢!”說著和嬋姐兒一起幫兩人戴上:“這背籃不說你們都明白的,當然是裝茶葉的,要不采了往哪兒放啊?現在別看才剛剛四月,山上太陽可毒了,不帶這斗笠啊,一天下來皮都曬爆了,一層層的脫,刺癢著呢。這還是其次,那陽光刺眼的,太陽光下久了眼都花了,看不清嫩葉子,斗笠這時候派上大用場。”又幫她們系手帕:“這手帕要是不系上,采茶的時候在茶樹蹭來蹭去,染上顏色洗都洗不掉。”二人穿戴完畢面對面一看,又多了兩個采茶女,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東邊山天交接處,太陽映出了一線亮橘色,周圍天色開始透明,黑暗逐漸退位。婉兒看看天色,催促道:“快點兒!她們在那邊等我們估計都等急了。”說著邁開腳步往前走,三人忙跟上。
走了一會兒,天色更亮了,前面出現了大片的田壟,田壟中間小路過去三叉路口處,依稀有三四個少女站在那兒,看得清和她們一樣裝扮。遠遠似乎也看見她們了。有個高一點的朝她們揮手喊道:“快點啊!都進去好幾波了,我們都落后了,先走一步,跟上哦。”
說著招呼其他幾個先啟步,婉兒帶著三人小跑幾步,“撲撲踏踏”的四雙腳,點過踩實了被那抹羞澀陽光打扮了的田埂,越過田壟去,跟在那些采茶女后面一并走,一時間歡聲笑語打破了路上的寧靜,好像要喚醒還未升起的太陽。那高個子女孩和她們略帶嗔怪的說笑。“你們怎么這么慢呢?我們等了好久知道嗎?”
“我們已經很快了,沿路都沒耽誤好吧。”
“要走快點,要不太陽下山了還采不到多少。”
“是的,真要快點,我還指望著這次多掙點,我早就想打對耳環,就等著這次采茶了。”
……
此時晨露未晞,寒氣尤濃,一陣微風掠過,舒苓不禁打了個寒戰,和舒蔓靠的更緊些,彼此取暖。走在隊伍的最后面,聽著采茶姑娘的談話,突然有一種孤寂感。像是一只混進鴨群的小雞,茫然、無助,想融進她們的世界,但對她們的話題完全陌生,只得默默的走,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從她們的對話中理解她們的生活和想法。這,或許是融進她們世界的最開始階段吧!急不得,慢慢來,一點一點化解內心的不知所措感。所幸還有舒蔓在旁邊陪著,內心還有一點點依賴,不至于太過尷尬。估計舒蔓此時也有幾分和她相同的心思,一直拉著她的手,一改平時的“嘰嘰喳喳”,也默默的跟著,偶爾用驚奇的眼神和她對視一下,讓彼此知道——我也在,我懂你。
太陽漸漸露出了臉,給大地鍍了一層金色,薄霧散去,如神仙要上場一般,晨曦的生機徐徐拉開了序幕。路上漸漸多了些人,是些挑擔荷鋤農夫,趕早下地事農活兒,也有揮著鞭子趕著牛羊,稀稀落落從采茶姑娘身邊經過,有時候好奇的看她們兩眼。也有認識的:“何大爺,這么早,下田去啊?”
“是啊,銀姐兒,去采茶啊?注意山上路滑,別摔著了啊!”
……
不知不覺,又走了半里多地,太陽一下子跳出山際,世界變得明亮起來。這里面為首的高個子女孩年齡最大,叫月梅的,突然對婉兒說:“好久沒聽你唱歌了,給我們唱個采茶調聽聽吧!”婉兒也不客氣,清了清嗓子開唱了,標準的吳音軟語,聲音軟糯清甜,曲調委婉柔美,在寂靜的小路間悠悠蕩揚開去:
正月采茶是新年,借奴金簪點茶園。
點得茶園十二畝,當官寫字慢交錢。
二月采茶茶發芽,姐妹雙雙去采茶。
姐采多來妹采少,采多采少轉回家。
三月采茶茶葉青,姐在房里繡手巾。
西邊繡起茶花朵,當中繡起采茶人。
……
舒苓聽著,十分驚異,看著舒蔓說:“很好聽啊!”舒蔓眼里也滿含驚喜,使勁的點點頭說:“真的很好聽噯!跟我們唱的完全不同。”兩人不說話了繼續集中心思,一個字一個字的去分辨每一句詞:
四月采茶茶葉長,耽擱田中鏵牛郎。
鏵好田來秧又老,栽得秧來麥又黃。
五月采茶茶葉團,茶樹腳下老龍盤。
燒錢化紙敬土地,青苗土地保平安。
六月采茶熱茫茫,上栽楊柳下栽桑。
多栽桑樹養蠶子,又栽楊柳好歇涼。
……
舒苓聽著這唱詞,分明就是一副活生生的鄉村生活圖畫,散發著熱騰騰的生活氣息。對舒蔓說:“我記得師父說過,昆戲最早也是采茶調發起來的。”
“可是,現在和這采茶小調完全不一樣了。”
“因為有那么多人為昆曲付出啊,曲調不說,改革了那么多次;還有給昆曲寫劇本那都是可以和唐詩宋詞媲美的文學大家,當然會不一樣了。”
……
說著話,眼前的景色愈加明媚。路邊、田壟間,桃花、杏花爭奇斗艷,一條小河沿著路蜿蜒,轉個彎兒,小橋、農家突現。舒苓看著這鄉間美景,心曠神怡,聽曲的心思一下子散了,融化到天地之中。一陣微風吹來,估計路旁有一棵杏樹受陽光照耀多花開早,此刻已熟透,紛紛辭樹飛去,溫溫柔柔的,撲簌簌向路人撞個滿懷,她們是為自己的最美的繁華,賭一個來憐愛她們的人嗎?
舒苓抬頭看著漫天粉紅色的花瓣雨,心緒瞬間飛騰,仿佛到了千年以前: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詩里那位少女,是不是也是在這樣的情景中遇到她心目中的少年呢?那時候的女子也真是開放膽大,在路上隨便遇到一個陌生少年,就可以聯想到自己的終身,就可以發出這樣的誓言,是不是太隨便、太輕率了些?
舒苓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發現隊伍的步子慢了些,采茶小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抬眼一看,原來前面走來幾個荷擔少年,著短衫,扎著褲腿,一副要下地干活兒裝扮,估計和采茶姑娘一個村的,互相熟恁的打著招呼。荷擔少年漸去,落在最后個子小小的,看著都有點喜歡搞怪,回頭一臉壞笑的對姑娘們說:“去山里采個茶還打扮那么美,莫不是要把山里那些個小伙子迷的七葷八素的,你們要嫁到山里去?那樣我們可以不依哦,肥水咋能叫它流到外人田?”
采茶姑娘們一聽火了,立刻開罵:“早上吃飽了你撐得咋了?欠收拾怎么的?”
另有兩個潑辣的,追上去:“看我不撕爛嘴你的!”
小伙子們一看她倆追上來了,嘴上嘻嘻哈哈的,鳥獸散狀四處逃開。那后面的小個子,畢竟挑著擔子,雖跑的快,一個沒注意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一頭栽在田埂上,兩姑娘上去逮住他搬過臉就撕。其他少年見他被按住,估摸著沒自己事了,都集到一塊兒,笑做一團。小個子舉起胳膊抱著頭護著臉說:“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打我一下后背解解氣得了,別撕臉啊!還叫我這張臉見得了人不?”
這邊采茶姑娘急了,月梅跺著腳喊她們:“算了,別和他們瘋了,耽誤我們事呢!我們不管你們了,先走了。”說著真帶了眾人往前走。兩姑娘才作罷,棄了他回自己隊伍。小個子小伙爬起來收拾擔子擔上,一面朝那邊小伙子們走去,一面揉著自己的臉說:“兩個死丫頭,這么狠,撕的我好疼!”小伙子們一邊走一邊笑話他:“誰叫你嘴壞,啥都往外說的。”
舒苓在一旁看呆了,還有這般操作?一直以來以為女孩子就該關在屋里繡花做女紅,有錢人家請得起老師學學琴棋書畫,像杜麗娘那樣。學了戲特殊,兄弟姐妹一塊兒練功學習,但也都是規規矩矩的,偶爾開開玩笑也都是充滿了孩子氣,從來沒見過像這樣充滿成年人方式的相互奚落。
突然想起了剛記起那首《少年游》,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在民間,風氣一直這樣活潑,青春從來就是這樣生機勃勃。只是杜麗娘那樣的官宦小姐,所謂的大家閨秀,被抬高了身份限制了出入自由,才會在規矩里感慨: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原來,這就是昆曲與采茶小調的區別,就如同籠中鳥和山間林里自由小鳥的區別。
又走了一會兒,日頭漸升,路上不再光是農人,多了些個行色匆匆的商賈。這都不是路上的主流,行人隊伍里有一種人漸漸多了起來,那就是城鎮里來郊外踏青的人。也有以家庭為單位的,呼前喚后怕有人,尤其是小孩子貪玩兒掉了隊去,更多的是衣著華麗燦爛的少男少女們,三五成群,散落在田壟間阡陌頭,像是要為本來就光彩奪目的鄉間美景來錦上添花。或許相對于忙碌討生活的農人商賈,他們才是美景最坦然優雅的看客。
月梅看看日頭,約莫八點多了,這個時候都有早到的采茶姑娘開始采茶了,心中焦急,加快了步子,帶著眾人在人群里穿梭,引得路人紛紛朝她們注目,尤其是舒苓,收到這種專注最多,甚至不停有人在旁邊私語:“那是誰家姑娘?真漂亮!”“看裝扮是個采茶姑娘,以前都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采茶姑娘。”“是的啊!倒不像采茶姑娘,像是哪家小姐落難了換上的采茶姑娘衣服。”……議論聲一波又一波的傳進舒苓耳朵了,不禁羞紅了臉,幸好其他的采茶姑娘都一心趕路,沒有留意這些閑談,要不更不好意思了。雖然演戲就是要被人看的,但那是在臺上,且展開歌喉一入戲,周邊的世界仿佛就不存在了。這里就不同,都是一個平行線,自己又沒做什么,被人這么看,被人這么說,總有些不自在,索性低下了頭只盯住自己的路緊跟這眾采茶姑娘們,不再留意周圍的風景。
突然,舒苓好像感覺到前面左邊有些異樣,下意識的抬眼望去,原來是田壟陌上有一位翩翩少年,如玉樹臨風,斯文清秀,正盯著自己看。那眼神,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她一人。她感覺有些詫異,哪敢細看,眼神滑過去,好像完全沒有看到那人一樣,朝前走了幾步,忍不住又看向那個少年,他果然還在看自己。這下不好裝作沒看見了,舒苓臉微微一紅,禮貌的對那人笑了一下,回過臉繼續走。
那少年已從田壟陌上走出來匯進了大路,離舒苓越來越近。舒苓故作鎮定,幾乎要屏住了呼吸,輕飄飄的從他身邊錯過,松了一口氣,如釋重擔,想著要加快速度,躲到采茶姑娘的中間位置。心里卻在好笑,還要忍不住埋怨自己一下:一個陌生少年,至于嗎?也太沒出息了吧!
“這位姑娘!”舒苓心里一愣,難道是在叫我?“驀”的一回頭,正好與那少年四目相對。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眸子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干凈,里面有一種專注溫柔,像是滿了溢出來似得,要流到對方心里去。舒苓被看的臉有些紅了,心臟也開始跳動,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不知道怎么化解這種尷尬,只有順著說:“你是喊我嗎?”
少年沒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還那樣溫柔的看著她,嘴角浮現出眼神同款的溫柔笑意,像春風十里催盡桃花開:“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聲音也是如此溫柔。都說少女的溫柔令人陶醉,想不到少年的溫柔同樣迷人。
舒苓已經鎮定下來了,輕輕咬了一下嘴唇,明媚一笑,說道:“你當然見過我。”
正好回頭的舒蔓一下子認出了那少年,雀躍道:“齊少爺,是你啊?你也是來郊外踏青的嗎?”
齊庭輝看了看舒蔓,眼里有些迷茫,實在想不起眼前的兩位少女是在哪里見過,但確實有些眼熟。被別人認出,而記不起別人,有一種失禮的尷尬。
舒苓立刻發現到他這份蘊藏在眼底的尷尬,笑著提醒他:“你昨天還在船上看我們表演來著。”
齊庭輝眼睛一亮:“你們是——”
舒苓接著說:“我就是唱的杜麗娘的——”指指舒蔓:“她唱的春香,我們臺下卸了妝,和臺上差別大,你一時沒想起來,是最正常不過了。”
齊庭輝緊張的表情放松了,一笑說:“原來如此!怨不得看著你們眼熟,又想不起來。不過雖是卸了妝,沒有臺上艷麗,但是更清秀更覺親近,那種骨子里的神韻和別人不同。”
舒苓看著他純真的眼眸,有一種未染一絲塵世風霜的干凈,突然泛起一點小調皮,就想為難他一下,故意歪著頭,斜乜著眼笑問道:“那么是在臺上美,還是臺下美?”心說不管他回答哪一樣,我都說:那我臺上(臺下)很丑么?單等找茬兒,心里一陣壞笑。
齊庭輝眼里又恢復了那種溫柔,坦然一笑:“舒苓,你臺上臺下都美,不一樣的美。臺上嫵媚婉轉,風姿優雅;臺下美的很純真,像清晨含露開放的花。”
被對方直接叫出了名字,舒苓深感意外,轉念明白了,昨天的前面幾家大船,都發的有戲單,上面有每一出戲演員的名字,想是他昨天留意了的。被別人這樣用心,她心里微微泛起一種感激。后又聽他那樣回答,完全不按她的思路走,很是驚奇,之外還有一種敬佩,女人總容易對高于自己的人產生一種敬仰。再聽到他那樣的贊美自己,第一次被人當面這樣坦蕩蕩又流水般自然的贊美,不覺紅了臉。想說點什么,卻又大腦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想不起,太糗了!
也許是洞察到了她的不自在,還是齊庭輝先張口了:“你們為什么這樣的穿著?是要去采茶么?你們也需要去采茶嗎?”
舒苓在心里一嘆:這哪兒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總不能說我們倆貪玩,想跟著采茶姑娘一起去山里玩兒吧?可是說清楚又的半天,等會兒她們走遠了,跟不上了。正在猶豫間,嬋姐兒在前面喊她倆的名字說:“快點兒,別走散了,找不到我們了。”
舒苓答應著,看著齊庭輝略帶歉意的笑了一下算是作答,回過身子拉著舒蔓追上了采茶姑娘們,放松了之后才發現心里“別別”跳個不停,仿佛有一支嬌艷欲滴的花朵在心底瞬間怒放。從此以后,腦海里那雙溫柔的眼睛再也揮之不去了,如蜜糖入水,整個內心就像潺潺小溪一樣都要甜化了。
又向前走了一刻,地勢不在平坦,不知不覺,周圍漸漸有了些起伏的山勢,田壟也不似開始整齊,岔路減少,人影漸稀。前面橫過一座小石橋,旁邊一座茅頂路亭,里面有人看著數十屜蒸籠,冒著白皚皚的煙,傳來一陣陣大方糕的香氣。轉過橋,已經能清晰的看到山上一層層排開的茶樹,有些中間已經點綴上采茶姑娘忙碌的身影。月梅說:“到了!這就是許村,山地高寒,要先從平陽處采。”
正說著,那邊有人喊,抬眼望去,兩三個農家少年正在那里招手,月梅帶著大家一路小跑趕了過去。直至跟前,那個大些的笑的一臉樸實:“累了吧,先到屋里喝點茶休息休息在上山吧!”月梅卻急不可待,腳都沒停,繼續向前說:“不用了,趕時間呢,加緊點吧!”
那小伙兒見月梅如此,也跟了上去,一回頭瞥見嬋姐兒、舒苓、舒蔓腳上的繡鞋,說:“你們就穿這鞋?山上水汽大地面潮濕,怕是要打滑的。”
月梅一看說:“都沒注意,你們咋沒套草鞋?”三人看看其他幾個姑娘,果然都在繡鞋外面套著草鞋。婉兒說:“哎呀,是我忘記交代了。”
那小伙兒扭頭對兩個小些的,估計是他兩個弟弟,和他長的很像,說:“你們到屋里找找看,有小些的,拿三雙來。”那倆答應著去了,不多時,果然拎了三雙草鞋來。嬋姐兒三人套上了,結緊上面的繩索,大家一起進了山路。
這是一片矮山頭,順著蜿蜒山路,撲面而來先是濃濃茶香,一下子洗凈了走路的倦意。山中的霧氣尚未散盡,陽光一映,宛如仙境。稀稀落落的小樹都披了一身嫩黃鮮綠新裝,像是不好意思見人的姑娘一樣拉過一片輕紗般的薄霧遮住自己,如果它們害羞一笑的話,該是更綠了吧!當然還是茶樹奪目,一層一層像流水一樣整齊的在山體上畫過,那一片片幽深的墨綠色鉆出密密麻麻的小嫩芽,嬌黃鮮綠的小葉子在微風中輕舞,像是經過漫漫冬季的壓抑終于可以舒展飽滿的小身體,從繁密的老葉枝椏中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感受春天的氣息。
如果不是身負采茶的重任,這該是一場興趣盎然的山中游!其實,采茶本來就不是我的目的,玩才是。舒苓樂滋滋的想,心里快活的像個孩子。雖是上山,腳步卻很輕快,絲毫不落后于那幫在山里長大的小伙子,或許人家只是怕我們落后了沒有使全力。
“哎呦!”嬋姐兒腳滑了一下,差點摔跤,虧得剛套上的草鞋,及時剎住了。草鞋上已粘滿了泥,若不然,那些泥該染臟了繡鞋。婉兒連忙拉住她說:“小心點!”她臉上有了汗意,昨天晚上來邀約舒苓舒蔓那滿臉好奇和期待的熱情早已退去,已經微微露出一點點不耐煩,開始后悔自己沒事來吃這份苦,但已經到此了,也只有硬著頭皮撐下去了。
小伙子們的茶山到了,因為這片他們把備好的茶水放在邊上,自下山去忙碌別的,月梅和其他姑娘開始采茶。婉兒教三人,一面示范一面說:“要先從邊上采,再往中間,要這樣采,要一根茶尖連著兩片葉子才能采……”
嬋姐兒顯然心思不在采茶上,偷偷的問婉兒:“我看見剛那位大哥偷偷塞給你們什么呢?”
“哦!”婉兒略有點不好意思:“他們吶,田間農忙完了會到外面去給別人挑擔打短工存些私房錢,買些胭脂水粉,為的就是采茶季送給我們這些采茶的算是一點小心意。去年和我們約好的,沒有你們仨,所以沒有買你們的,怕臉上沒意思,所以偷偷給了我們。”“哦!”婉兒平時也不缺那個,遂不在意。
婉兒給三人說了要注意的事項,到另一側茶樹上采,三人學著她們的樣子也開始采。山里的采茶女越來越多了,粉紅的身影印在綠色茶園,美成一副畫兒。有嗓子好的唱起了采茶調,這邊剛落下,那邊又起,還有過往小伙子們和采茶女的笑罵斗嘴聲、小鳥嘰嘰喳喳呼朋喚友的覓食聲,在山間回蕩,四處充滿了春天活躍的生機。
“哎呀!我不想采了,太沒意思了!”嬋姐對著枯燥重復的動作開始厭煩,丟下手上的一枝茶,坐到邊上的一塊兒大石頭上,用雙手撐著臉看著舒苓舒蔓說:“不如我們玩兒去吧?”
舒蔓有些為難的說:“人家都在這里忙著,我們去玩兒,多不好意思啊!”
舒苓也說:“既然來了,就好好干一次唄,若不喜歡,下次不來了就好。再說了,經歷了采茶的辛苦,沒準回去品茶格外香。”嬋姐兒一聽也是,打起精神又起來采。
采茶姑娘的背籃里的茶在逐漸增加,那些小嫩牙在茶樹上時像是迎風舞蹈,到了茶籃就像睡著了,乖乖的,不吵也不鬧,看著真喜人。
山路上響起了小伙子的吆喝聲:“姑娘們辛苦了,吃些點心休息一下再采吧!”大家抬頭一看,早上那三個小伙子挑著蒸籠來茶園了,上面還冒著熱氣呢!大方糕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早上起早趕路,一來就開始忙碌,到這時才發現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背了。松懈下來,眾姑娘放下手中的活兒,圍了上來。嬋姐兒邊采邊玩兒,比別人少些,卻顯得格外比別人累,叫喚著:“腰都斷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石頭上。
年長些的叫水生,一邊開蒸籠一邊說:“這大方糕我們村比不得外面鎮上,一年四季都有的賣。我們這兒就采茶的這幾天有。”又去給姑娘們倒茶。熱氣散去,大方糕誘人的身姿赫然出現在大家的眼前。那大糕不似其他糕餅的圓形,姑娘的手掌大小,方方正正,兩指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鮮紅胭脂印上福祿壽禧的字樣,隱隱看到豬油多豆沙餡的褐色,像要流出似得,留出雪白的四邊,分像傳說中的玉璽。眾人紛紛拿了自己的一塊兒開吃,熱乎乎的,香甜滿溢,松軟可口,勞累之后的美食,分外滋潤人心,吃的大家都快活起來,疲乏也輕了許多。
月梅一邊吃一邊看看天上的日頭擦著鬢角的汗說:“本來采茶應該在太陽升起之后烈日來臨之前最好,可要趕這幾天,錯過了茶就老了,就顧不得這些了。”
舒苓問道:“我記得哪本書上看到的,怎么說要在黎明的時候,太陽出來之前采茶呢?”
嬋姐兒說:“那好像是好久以前吧?我聽我們祖上的老人說過,那時候人們喝到的都是已經壓制成餅的茶葉,這種做茶需把茶葉經過蒸汽殺青,若茶上的露水較少或已經蒸發,茶葉含水量太少就會使茶葉殺青過度,不好喝,所以那時候的采茶時間需在太陽升起之前露水未蒸發盡,茶葉水分較多時采制。”
舒蔓驚嘆到:“原來采個茶還有這么多講究啊!”
水生說:“這算啥?這茶,后面還有十幾道工序,道道都有講究,都費工夫呢!”三個以前沒采過茶的相互看了一眼吐吐舌頭。
舒苓先吃畢了糕,站起來舒展一下身體,眺望遠處的風景,只見山那頭坳子處有數株桃花,開的極其爛漫,有一種簡靜的熱鬧。十幾個著錦袍者在其間穿梭,想必是城鎮里來踏青的人。舒苓的心瞬間激活,早已飛到那里去了。如果不是今天以采茶的身份,我也該是身在那里才對;可是如果不是被她們拉來采茶,我們今天又怎么會呆在這里?原來世間的事多是充滿矛盾的因果。
且不說舒苓在那里神飛心馳,這邊糕盡茶罷,眾人恢復了精神,繼續采茶。水生三人也自去,等晌午再來送飯。
月梅幾個采茶姑娘都是老手,背籃里采滿了復倒進筐里,再采。太陽已西斜,路上傳來牛羊的叫聲,農人甩著鞭子跟著。其他茶園的采茶姑娘也陸續下山,這邊的幾個筐子里的茶漸漸盈滿,月梅也對大家說:“這片都差不多了,我們也收了吧,太陽一下山就看不見了,晚上還要炒青葉子。”眾人答應著收拾好東西往山下走。舒苓三人不習慣干這活兒,采的比別人都少些,只貢獻了后面背著的背籃,筐里是沒有他們的成績,也有點不好意思,只跟著后面慢慢走。
“哎呀!”舒苓感覺背籃被什么東西給掛了一下,一看一邊的背帶斷了,背籃一垮,里面的茶葉差點掉出來了。她拿下背籃一看,原來這個背籃是舊的,背帶那里磨損厲害,所以被樹一掛斷掉了。
婉兒回頭一看不好意思的說:“家里沒新的了,我現隨手拿了個舊的,也沒細看,找個樹藤纏一下吧!”
舒苓取下好著的那一邊用手直接環抱著背籃笑著說:“沒事,我抱著,反正也不重。現在一時也找不到樹藤,耽誤時間,下山也沒多遠的路。只是——”她看看天色:“不知道多久能回家。”
“回家?”婉兒驚奇的說:“今天不回家的啊!我沒給你們說嗎?可能是忘記說了。采茶要在這里呆上三四天,白天采,晚上還要炒青。”
“啊?!”舒苓舒蔓面面相覷,心里慌了:“我們和師娘說好了的,晚上要回家的啊。”
婉兒搖搖頭:“今天肯定是回不去的,要不你們明天再回去,順便看看我們晚上是怎么炒青葉子的。”
舒苓舒蔓互相看看,心里還在慌亂,聽她的吧,師父師娘一向管教嚴厲,私自在外面過夜,肯定會回去受罰的;不聽她的非要回去的話,估計走著走著天都黑了,兩個姑娘還沒有單獨在外走過夜路,何況這一路都是跟她們來的,岔路極多,自己未必記得路。
嬋姐兒說:“是啊,既然出來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如晚上在這里過夜,看她們怎么炒青,以后可能都不會來了。明天早上,我們三人回去,讓我爹給你們師父師娘說說情,最多挨頓罵,這么大了,打不至于,忍忍就過去了。要是現在非要回去,飯都沒吃,餓的不行,再走著走著天黑了,人生地不熟的,多嚇人啊!萬一遇個好歹怎么辦?”
兩人想想,說的也是那么一回事,只能這樣了。雖有些擔心被師父師娘處罰,到底年少,不多時,幾個人說說笑笑,就忘了那些個煩惱,又開始貪看夕陽下美麗的山間景色。
舒苓聽著舒蔓嬋姐兒說笑,跟在后面在心里描畫下看到的景色,感慨唐詩里那么多寫景的,果然不是白來的。突然,她感覺右邊岔路有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楞了一下,笑了,是齊少爺,手里執著一枝桃花。他是從桃林那邊過來的,原來他去看桃花了,正是她早上羨慕的那片桃林。
齊庭輝看著舒苓,含著春風一般的笑意,走了過來,把桃花往她面前一舉,說:“送給你。”
舒苓看看他,又看看桃花,再看看兩只抱著茶籃的手,正要抬頭對齊庭輝說讓他把桃花放在茶籃了,突然又想起茶葉里面不能沾染別的氣味,以免影響質量。正在猶豫,看看桃花,心里得了主意。一笑,頭一偏,張開嘴咬住了齊庭輝手里的桃花,正了臉對他一笑。微風卷著她的鬢邊的碎發在臉上纏繞飛舞,西落的霞光照耀,襯著粉紅色的笑臉更加嬌艷了。盈盈眼波,柔柔蕩漾開去,有一種心花怒放的美。
齊庭輝怔了一下也笑了,眼里的溫柔又流了出來,里面像是閃耀起了星光,說:“你比桃花美!你的笑容好甜,像偷走了大家的春天!”舒苓“唰”的臉紅了,看看他,想對笑一下表示謝意,笑容還沒釋放,臉就開始滾燙,心也開始巨跳。不行了,這種不好意思完全不能自控,躲開他熱烈的目光回過身向前跑了幾步,下意識回頭又看看他,發現他仍盯著她看,臉更紅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趕緊回過身體追舒蔓她們了去,心仍在“咚咚”直跳,想回頭,又不敢,只得忍著。
齊庭輝癡癡的看著她的背影,身邊的子充拉了拉他的袖子說:“少爺,不早了,該走了,要不然趕不上船了。”他才收回了目光,抬頭看看天色,想著回去晚了要叫母親擔心的,便帶著子充從渡船那個方向的路下山去了。
舒苓趕著追舒蔓她們,感覺好像被微風托著前行,輕飄飄的,兩旁的風景向身后滑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根本感受不到美。頭腦里面不停旋轉著幾幅畫面,像喝醉了酒一樣,臉色的緋紅的笑意一直掛著,停不下來,也沒想到要停。展眼追上了眾人,又不好意思讓別人發現,只有低著頭,佯裝聽她們說笑,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間或有人和說兩句,她也只是含著笑點頭,也沒心思猜度別人講的什么。終于忍不住回頭望,那人已不見身影,又感到無限惆悵。這時候,心才慢慢平靜下來,能分辨出別人說話的內容。
舒蔓看她嘴里咬著一支桃花感到很驚奇:“你從哪兒弄的桃花啊?干嘛咬在嘴里,不難受嗎?”
舒苓臉對著舒蔓,嘴一努,舒蔓會意,用手取了下來。舒苓說:“一個熟人送的。”
嬋姐兒在一旁聽到了很奇怪了:“你這里還有熟人?”
舒苓笑了笑,按捺住“別別”的心跳,心里過了一道,囑咐自己千萬別說漏嘴了,才裝作沒事似得說:“沒,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是鎮上來這里踏春的。”
“踏春!”舒蔓眼睛一亮:“該不會——”舒苓趕緊給她使了個眼色,舒蔓領會收住了,用不可言說的表情望著舒苓,一臉壞笑。舒苓也不看她,故作坦然自若的神態大踏步前行: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不可以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蟬姐兒呢?一來覺得鎮上的人來這里踏春很正常,二來她們認識的自己不認識的人也多了去,和自己無關的事也沒有興趣再去多問。正好婉兒想起了前兩天她們認識人的一件糗事,附在她耳邊“咕咕唧唧”說了一陣,兩個人笑的前仰后合,引得其他采茶姑娘也鬧著要聽,眾人嘻嘻哈哈的下了山。
水生家就在山下早上河采茶姑娘的匯合處附近,等大家走到了,天色已暗。進了堂屋,水生爹娘都熱情的迎了上來。水生娘手里端著一盆清水,說:“姑娘們,累了吧?趕緊坐會兒休息下,洗個手,等會兒就開飯了。”放下了水盆,說著幫著把茶籃卸下來,都堆在堂屋里。又拿過茶壺給姑娘們倒水喝,鄉間也沒那么講究,干凈就行,沒有專備茶杯,都用的吃飯大碗。姑娘們在家也都這樣,此時的確渴了,接過碗就是一頓猛灌。
舒苓拈著那枝桃花,按在心口上,平靜住心跳,臉上還感覺到羞的火熱,思緒著,剛才怎么就把桃花給接過來了?稀里糊涂的,暈乎乎的,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叼在了嘴里。幸虧是當時,猝不及防,突如其來的行為,一切出自天然,不用偽裝,反倒落落大方;如果是現在,估計還沒說話都臉紅了吧?如何還敢接?大概羞紅了臉一扭頭躲著跑開了吧。
想到這里,舒苓的臉燒的更燙了,滿臉羞色,笑意抑制不住蕩漾開去,突然想起來,我這么著,該不會被人發現吧?抬頭四環望去,都在忙自己的,根本沒人注意她,于是放下了心,收斂起自己的小心思,一個人偷偷跑到水生面前,悄悄的問:“水生哥,你家有小瓶子沒有?我想把這枝桃花插起來。”
“瓶子啊——”水生摸了摸頭,笑著說:“你們姑娘家就是愛美,一枝桃花也要插起來,容我想想哦!看有什么適合的。”說罷手按到頭上一處不動了眼前一亮:“有了,我過年的時候在鎮子上買了小瓶黃酒,想嘗嘗人家賣的跟我們家釀的有啥不同,回來被爹娘還說,一點點那么貴,也不見得比家釀的好多少,不會過日子瞎花錢。那天酒喝完了,瓶子我看著挺好看,沒扔,還在灶間擺著呢!”說著進了廚房,舒苓忙跟進去了。
這是一間標準的農家廚房,當中壘著連著煙筒的土灶,上面坐著一大一小兩口鍋,木頭蓋子,兩鍋直接挨著煙筒處,有一個筒型茶壺,這是農家的聰明,燒飯的時候,茶水也燒開了,既方便,又省了柴禾。灶那邊開著后門,院子里取柴禾方便,一縷余暉射了進來,所以屋里不是很暗。
水生走到門左邊放碗盞的櫥柜里,果然取了一個小瓶遞給舒苓。舒苓細看這瓶,大肚細頸敞口,上著紫檀色的釉,反射著余暉,微微亮著光,雖不十分精致,卻也有幾分古樸,正好可以襯托出桃花的嬌艷。十分高興:“太合適了,謝謝水生哥。”水生笑著說:“你喜歡就成。”去堂屋了。
舒苓把桃花放在櫥柜前的桌子上,拿著瓶子走到灶邊的盛水大缸前,推開木蓋,拿了蓋子上的葫蘆瓢,舀了半瓢水,細心的注進瓶子里,涮涮,倒掉,又注了小半瓶水,方把瓢里剩下的水倒回水缸里,蓋好蓋子,復把瓢倒扣在蓋子上。
舒苓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桃花拿起了插進去,左扶右扶,確定花與瓶子的角度最合適了才罷休,又掇了條凳子過來,坐上去,扒在桌子上,歪著頭用手托著腮,借著門外射進來的余暉細細欣賞。
這枝桃花,有一尺來長,下端開的挨挨擠擠,多已怒放,露出細細嫩黃的花蕊細絲,大大方方的向這個世界展開笑顏;上端稀稀疏疏,有的才展開兩三片花瓣,欲放還羞;有點漏出了一點小口,像是想要偷偷的、好奇的看看這個世界,又有點不敢;有的干脆還是花骨朵,也和其他成熟早的姐妹一起被折來,好委屈的小模樣!整個一枝下來,像一群在余暉下舞蹈的小姐妹,千姿百態,惹人憐愛。
舒苓托著腮看桃花,臉色又浮現出掩蓋了半天的笑容,心里像舀了一勺蜜,在這一刻化開了。此時只有桃花共我,我看桃花多嫵媚,料桃花看我也如是。他說我比桃花美!舒苓想到這里,便覺臉頰開始發熱,不好意思的不能自持,鉆進手臂里,又露出眼睛看桃花,感覺自己眼里的甜蜜,都能流出來了,是他感染的嗎?她又想起了他那溫柔的眼神。如果能一直住在他溫柔的眼神里,一輩子不出來,那該有多美好?
可是,那人對我也是喜歡的嗎?她想著他看她的溫柔眼神,應該是吧?想到這里,舒苓的心又開始劇烈跳動了,一股熱氣從心口散發開來,彌漫到臉上,瞬間滾燙;可是,那會不會是他的一個習慣,他看誰都是那樣的溫柔含情呢?送我桃花,贊我比桃花美,也是可以隨便和一個女孩子都能張口說來的呢?一想到這兒,心口又泛起一股涼意,臉也不燙了,又覺微微的失落。
“春日游,杏花飛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休!”此刻,她終于體會到這首詩的分量。原來,這不是一個少女的開放和輕率,這是遇到自己喜歡的人,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美好愿望。對未知的彷徨、猶豫,也抵不住一顆情竇綻開的初心,蠢蠢欲動。
2
“舒苓,吃飯了,你在磨嘰什么呢?”
“哎——來了!”舒苓站起來,整理整理衣服,低著頭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好像一不小心心事全都要外漏似得,稍微平靜了一下,才沒事一樣走到了堂屋。
堂屋里已點起了煤油燈,橘黃色的光微微跳躍,映在墻上的影子也似乎在隨風搖曳。燈光下幾只粗瓷藍邊大碗微微融著光,一碗兒綠油油豌豆苗、一碗兒黃澄澄雞蛋炒新韭……都是些地里現擷的時令蔬菜,另有一碗蔥花拌面炸的小魚兒,和滿滿一大碗兒烏溜溜腌菜。
水生娘知道中間有幾個姑娘是鎮上來的,招呼著:“這村里離鎮上遠,不方便,也沒啥好的。菜都是自家種的,魚是水生他們哥幾個這兩天去門前溪水里釣的,說給姑娘們加個菜,都吃啊!別客氣,多吃點,晚上炒青葉子還不知道要到啥時候,不多吃點到時候餓。”
舒蔓笑著說:“這已經很好了,菜都比我們平時吃的香甜,魚也好好吃哦!又鮮又嫩。”
水生娘臉上笑出了花兒:“菜地里現收的,比你們鎮子上賣的新鮮,自然吃著香甜。”
嬋姐兒嚼著一條小炸魚兒,問水生:“這真個是你們自己釣的?真的好厲害!我都想去試試看。”
水生略有點不好意思,又自豪的說:“當然是我們自己釣的嘍,你要去釣啊,不一定釣到。有技巧的,眼睛要一直盯著水面,看到有動靜還要眼疾手快,要不魚吃了魚餌跑掉了。還要有耐性,我們在溪邊,一呆就是一下午。”
嬋姐吐吐舌頭:“這么麻煩,那我還是算了,我吃魚得了,釣魚還是免了吧!”說的眾人都笑了。
吃過了飯,水生爹娘各自收拾完畢后回房休息去了,姑娘們拿了燈,拖著茶葉去后屋準備在茶灶鑊里炒青子。舒苓進后屋前掃了一眼,水生帶著弟弟正在后屋屋檐下取柴禾。只見那松柴被劈的很細,整整齊齊沿著墻壁堆放,像是又起了一堵墻。
進了屋,土灶上一排兩個灶眼,各坐著一口大鑊。月梅和另一個個采茶姑娘中的老手,一人守一口鑊,婉兒她們幾個在旁邊打下手。月梅幾個也不客氣,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直接掀開鑊上蓋子。水生幾個抱著柴進來了,放到茶灶鑊后面說:“鑊都是刷洗干凈晾干了的,可以直接用。”月梅笑道:“我當然知道,哪次不是這樣啊?”水生笑著放下手中的柴火燃灶間的火。
水生用火鉗支著松木柴,眼睛睜的圓溜溜的看著火一點點變大,火焰映的他臉紅彤彤的,光影在臉上跳躍。水生一邊整理灶里的柴一邊說:“你們可要好好謝謝我哦!這些松柴都是我們去年下半年早就從山上砍來的,曬得唏嚓粉燥,為的就是方便你們炒青葉子。”
月梅用簸箕盛了一簸箕茶葉,守在鑊前,等鑊底的火候,嘴上也不甘示弱:“你們砍柴是為的我們?那我們采茶又為的誰?”婉兒在旁邊加鹽填醋:“為的是他們唄,這茶葉賣了錢啊,他們準備娶媳婦。”說的一屋子人都笑了。
水生摸摸頭說:“我們伺弄茶樹是為的賣茶葉娶媳婦,那你們采茶又為了啥?”
水生弟弟連忙湊趣兒:“為了存錢置辦嫁妝唄!”……雙方唇槍舌戰相互逗趣,后屋剎那間活躍了起來,這是年輕人的天下。歡聲笑語打破了鄉村晚間的寧靜,在昏黃的燈光下溫暖著涼颼颼的夜。
說話間,茶灶鑊底已燒得透紅,炒青葉子要猛火,月梅看火候到了,一簸箕青葉子扣了進去,滿滿的一鑊,“噼里啪啦”爆響。另一口鑊也可以了,也是同樣的操作。兩人袖子早已高高挽起,伸手下去炒,左右手不停的輪換,速度極快,看得人眼花繚亂。
嬋姐兒擔心的在一旁說:“這樣不會燙到手嗎?”
水生小些的那個弟弟在旁邊取了茶叉遞過來說:“有茶叉的。”
月梅手上的動作沒有慢,搖搖頭說:“不用,直接用手還方便些,我們炒的快,不會燙到手。”
茶鑊里繼續像連爆的鞭炮一樣作響,水蒸氣騰了上來,彌漫到空氣里都是熱氣。兩個炒茶的姑娘熱的受不了了,脫去外衣,只貼身穿著水紅衫子,散著褲腿。不一會兒,就粉汗盈盈,額頭前面的劉海兒都被汗黏住了,貼在額頭上。嘴上可是沒停,月梅仍和水生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懟,那一個姑娘索性唱起來綿軟的采茶小調,聽的月梅水生都忘了相互打趣兒,一起聽她唱。一曲唱畢,大家紛紛叫好。鑊里原本滿滿的青葉子淺下去了,爆聲也小了。月梅拿過簸箕對著鑊一磕,隨手一翻轉就盛起,懟住鑊口,取過棕刷在鑊里朝簸箕刷了兩刷,里面就一顆也沒有剩了。動作之快,看的舒苓舒蔓應接不暇,都沒有看清楚。月梅囑咐旁邊的炒茶女孩:“那個也可以了,慢了青葉子要焦掉老掉。”那女孩也拿了簸箕重復月梅的動作,月梅有轉手開始第二鑊。
婉兒接過炒好的茶葉倒在板桌上,水生兄弟洗凈了手擦干說:“這個我們來吧!你們女孩家勁兒不夠,可以來一個人看著火添柴。”舒苓正好覺得沒自己事無聊,便說“我來”坐到灶后面去。
婉兒和其他女孩握了一把炒青葉子開始揉搓,揉不動了堆在水生他們面前,水生兄弟拿起來繼續揉,碧綠的漿水開始慢慢往外面滲,滲到再不能出來漿水,松開了手,炒青葉子已經成了緊緊一團放在旁邊備好的竹匾里。另一個女孩教舒蔓和嬋姐兒,把青葉子團抖擻開,輕輕的散攤在竹匾里。并囑咐她們:“一定要散開些,好晾的干些,明天還要用小火幽幽的炒。”
舒蔓驚問道:“還要炒啊?這么麻煩?”
婉兒說:“可不是嗎?你們以前只知道喝茶,沒做過茶,你泡的時候覺得就那么簡單幾片葉子,不知道那要經過十幾道工序呢!”
水生說:“是啊,現在還只是開始,后面還要用微火二道三道的焙干。我們這也只是粗加工,茶廠收了去,還要細加工,又是好多道工序。”舒蔓和嬋姐兒相互吐了吐舌頭。
3
風風火火干到三更天氣,月梅漸漸留露出憊態,其他人也顯得有些懶洋洋的,終于炒完了。水生突然興奮起來,瞪大了眼睛,里面閃著光彩對大家說:“你們餓了沒?”
婉兒打了一個哈欠,垂著眼皮說:“餓了,那能咋辦?大半夜的哪兒去尋吃的?”
水生得意洋洋的翹了翹下巴:“這兒你還怕沒吃的?”然后神秘兮兮的伸出頭說:“你們覺得新結的蠶豆味道怎么樣?”
“蠶豆?!”大家一聽來了精神,有些猶豫的:“現在的蠶豆怕是還沒成熟吧?”
水生說:“我家的還沒成熟,昨天從鄰家地里過,他們的蠶豆都有七八分滿了,若連著豆莢煮著吃,正是味道好的時候,再熟,就該剝莢做菜了。我現在就去地里弄些來,你們誰愿意和我一起去?”
都是年輕人,也都好玩兒,紛紛響應,開了后門,天上一輪彎月格外皎潔明亮,像是給大地披了一層白紗,冷清而又朦朧的照映著大地。“呼啦啦”一大群人,踩著晶瑩剔透的湯湯露水下地里去了。偷偷摸摸、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鄰居,又呼朋喚伴興奮異常,一路踏去,所到處蟲子也叫的賣力,枝枝絆絆也深受驚擾,唯獨小溪里的流水依然“潺潺”不為所動,似乎有心要為月下這班特殊的“賊”搖旗吶喊助威并遮蓋一二,大概也是被他們火熱的青春給感染了吧!
舒苓本來也想去,一走到門口,一陣涼風襲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下子清醒了,自忖道:都去地里了,萬一灶間的火星蹦出來燃著了旁邊的柴可怎么得了?等會兒煮豆還要用火,又不好全熄了火,等會還要重新燃,太麻煩,需得留一個看著火才好。遂拿定了主意不跟去了,依靠在門框上,不時回頭留意這灶間的火,又好奇的轉過臉去看下地里去的同伴。不愧都是地里長大的,一個個動作“麻麻溜兒”,月光下只見幾個黑影,一會兒彎下去,一會兒又直起來,不多時,那幾個黑影就一溜煙兒的飛回來了,手里還拖著大捆的蠶豆,連葉帶莖,拖進灶間,燈下顯得異常碧綠青翠,上面還沾染著露水,潮潮濕。舒苓等最后一個同伴進來后,趕緊關了后門,眾人一下子爆發了剛才壓抑的笑聲。
嬋姐兒說:“哎呀!我的鞋都踏了好多泥。”
婉兒安慰她:“我們也都一樣,沒事的,把泥在門檻那里刮一刮磕一磕就好了。鞋是沒辦法了,趕明兒忙完了再回家洗。”
水生取了盆來,幾人一起摘下豆莢,水生摘著豆莢笑著對月梅說:“看,你不聽我的,我叫你拔我拔的那邊,你非拔你那邊的,你拔的沒我拔的大。”
月梅白了他一眼說:“還好意思說,就是聽你的,到你那邊去地太滑,小蓮還差點摔了一個狗啃泥,還沒找你事呢。”大家想起剛才小蓮的樣子哄一下全笑開了。小蓮紅了臉,說:“你們這些沒臉沒皮的,不同情一下我,還拿我取笑。”
月梅笑著說:“別生氣啊!大不了等會兒你多吃一點解解氣。”
小蓮撅著嘴說:“我肯定要多吃點,但你們這些拿我開心的人我也不饒你們,下次你們誰摔著了,或者出別的糗事了,我也笑你們去,比你們笑的還響。”
……
說笑間,豆莢已摘好,舒苓早加了幾根柴火進去,用火鉗支著燒的火旺旺的。水生舀了半瓢水入鑊,月梅倒進豆莢,用猛火一煠,待水大開,舒苓撤了幾根大柴,留了小火慢慢煮,豆香四溢。月梅聞著香味,是時候了,撒上一撮鹽花撈了起來,也不用盆盛,直接攤在板桌上,晾得快,大家抓著吃也方便。也許是真餓了,不一會兒,板桌就空了,吃完以后,大家漸覺睡意已濃,自去睡覺,明天好要起早,又是新的一輪。
到底是年輕人,困狠了一睡就睡到天亮,先醒的的推推還在熟睡的同伴,彼此打著哈欠起來了,到了堂屋,桌子上已經擺了一木盆煮好的白粥,冒著熱氣騰騰的米香氣,撲鼻而來,一盆菜團子,一缽子腌酸菜,旁邊還有一摞粗瓷大碗并一把筷子。一看她們來了,水生娘笑著說:“來的早不如來得巧,剛煮好米湯,還正準備進去看看你們起來了沒,好吃點熱飯,早上山上冷,要吃的熱乎乎才抵得住山里的涼氣。”眾姑娘笑著吃畢了飯,其他姑娘都要去采茶,嬋姐兒因舒苓、舒蔓一直擔心回去可能要受罰,便帶著她們與眾采茶姑娘及水生一家道別,踏上了歸程。嬋姐兒問兩人:“你們這回出來感覺怎么樣?”
“我是感覺挺開心的,”舒蔓看看舒苓:“你呢?”
“我啊!”舒苓歪了歪頭:“覺得這回出來呢,有非常大的感受。以前都是蒙著頭學戲、讀書,從來沒有和這樣可愛的一幫人一起玩過,太有意思了。”
嬋姐一聽來了精神,問道:“你覺得這些采茶女很可愛是嗎?為什么?”
舒苓用一只手捏住自己的下巴抬起頭眼睛向天空望去,看著天上的白云一點點往身后移,好像在思考,說:“我覺得她們好有生命的熱情,做什么都興致勃勃的,感覺和她們在一起本來以為很平淡的事情也發現很有趣。比如說清水煮蠶豆,平時都吃過的,也不覺得怎么樣,可昨天晚上大家在一起偷豆、煮豆,就覺得很有意思。”
舒蔓也是:“是啊!是啊!昨天晚上真是有趣,明明是做壞事,一點都沒有覺得慚愧。不過也只能是小壞而已,若真是給鄰居造成了損失就會覺得不好意思了。”
嬋姐說:“沒事的沒事的,也只是搞著好玩兒而已,其實平時鄰里間關系都挺好的,你家到我家借個豆子,我家到你家借個雞蛋,都是常有的事。”
……
三人正說說笑笑的走著,突然前面過來幾個身影,眼睛還沒聚焦看清,那種熟悉的氣場已經入侵到舒苓、舒蔓的知覺當中。“壞了!”兩人張惶的看去,臉色變了,慚愧的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