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處罰
- 江南雪化
- 李玉
- 15718字
- 2023-06-14 11:36:57
1
“跪下!”舒苓和舒蔓“噗通”一聲跪在了堂前玄青色的地磚上,膝蓋被震得微微疼,腦子里也“嗡嗡”作響,好像堂屋里滿是回音。師父在大案前桌子旁的太師椅坐著,沉著鐵青的臉色,一句話也不說。師娘站在他的旁邊,張張嘴想說些什么,又覺得這事不好袒護,只有“唉——”的嘆了一口氣,心疼的看著她們倆,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周圍的師兄弟姐妹們都整整齊齊、安安靜靜的站著大氣兒不敢出,整個堂屋的氣氛壓抑而緊張。
舒苓和舒蔓心里“噗通、噗通”直跳,別看昨天嬋姐兒那樣安慰她們當時心有點寬了,但一面臨這種沉重的氛圍,所有的給自己打的氣都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種兢兢戰戰不知所措的驚恐,面臨我們的處罰到底是什么啊?兩個人惴惴不安。面臨處罰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不知道會是什么樣處罰,最可怕的是面臨將要來的處罰連想要為自己辯解一聲的話都想不出來,這種無力感,才叫人絕望。
師父沉著嗓子說:“舒璋!家法伺候!”
“師父!”舒璋看著師父輕聲的叫了一下。
“還不快去!”師父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語氣里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比剛才又多了一分嚴厲。
師娘看著他陰沉的臉,也對舒璋輕聲說道:“去吧。”她是怕舒他動作慢了更火上澆油的惹師父生氣。
“是。”舒璋看了舒苓舒蔓一眼,只得進去取家法——一塊一尺多長的板子。舒苓舒蔓身上肌肉猛一緊,看來今天一頓打是逃不掉了。
“師父!家法到了。”舒璋走到師父跟前彎腰施禮,畢恭畢敬的雙手托著家法遞與師父。
師父拿起家法,站起來走到舒苓二人前面說:“手伸出來!”舒苓心想,總是逃不過了,不如坦然接受。索性挺直了腰板,雙眼直視前方,一眨不眨,一副鎮靜自若的樣子伸出手攤開手掌。“一”、“二”……數的旁邊的舒蔓心都揪了起來,身子一癱,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抱著自己單薄的雙臂縮著脖子好像那幾板子打在自己手上一樣,打一下,心里抖一下,身體也跟著震一下。
板子打完了,舒苓始終神態姿勢一絲沒變,倔強而驕傲,有一種對抗世界的凌然。“舒蔓!”師父喝道。舒蔓一哆嗦,跪直了,垂著頭也不敢看師父,遲遲疑疑一點一點伸出了右手。師父一看她這樣畏畏縮縮的,更動了氣,抓過手來就是幾下子,打的舒蔓“哎呦!”叫了起來,眼淚花花兒的。
“說!你們為什么要偷偷出去徹夜不歸?”師父打完了,開始訓話了,陰沉的臉色也開始變紅,證明心底的火兒開始往外發散了。
師娘一看松了口氣,只要火一發出來,就有機會插話了:“這個說起來也怪我,這個事我是知道的,是我答應她們昨天和嬋姐兒一起去山里看看采茶是怎么回事。我想著這一段時間為了急著推上臺演出,他們都累壞了,所以讓她們到山里轉轉放松一下。”
“不,這件是不怪師娘,怪我們自己。”舒苓沒等師娘話落音:“師娘只說我們白天去,晚上要回來的,走的時候一再囑咐。是我們在山里和大家呆著太高興了,忘了時間,下山晚了。”“是的,是的,這事兒不能怪師娘,怪我們自己。下山天色都暗了,采茶姑娘們又不回來,路上岔路又多,又怕走錯了陸,又怕天越來越黑,我們都不敢回來了。”舒蔓跟著說,開始還急著分辨似得語速很快,想著昨天下山時就回來還是不回來猶豫那陣兒的那種心情,心里竟有幾分委屈,語速漸慢,幾乎要滴下淚來。
師父一看她們這樣,心中的氣去了大半,早已心軟了。轉念一想不行,現在這個時候正是少年貪玩心胸爛漫容易學壞的階段,如果不嚴懲,這樣輕輕松松過去了,其他孩子一看學了榜樣,都去夜不歸宿,還怎么管理?況且弟子中間還有幾個調皮的小男生,往好了調教難,學壞可容易了。于是悠悠的說:“即使要放松,也可以和師兄弟姐妹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獨自到那么遠的地方去,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怎么辦?”
舒苓侃侃而談:“這回雖然是去的地方偏遠,但讓我看到了我平時沒有看到過風景,和平時不一樣的人交往,這種感受也和平時不一樣。尤其站到山上看美麗的春天景色,我一下子體會到杜麗娘的那句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以前唱這些詞感覺就是照本宣科,昨天一和春光相遇,這些唱詞仿佛突然間活了起來,我一下子就進入了杜麗娘的精神世界。我們對春光一直以來不就是辜負了‘忒看得這韶光賤’嗎?所以壞了班子的規矩我們接受處罰心甘情愿,但我不后悔。”
舒苓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師父,眼睛一眨不眨,里面的光忽閃忽閃的,里面仿佛有星辰與大海。唐詩樸心里一震,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回頭看向唐詩棣,唐詩棣眼里也突然充滿了溫柔的驚喜,這是一種相知的對視。唐詩棣看著唐詩樸,點點頭,似乎在說:這孩子,和我們那個年紀的時候不是一樣嗎?
師父收回了激動而熱烈目光,心里問自己今天該如何收場?看看周圍自己的那幫子弟,他們正用期待的緊張的眼神望著他,他環視著他們,目光在調皮的幾個身上格外停留了一會兒,看的他們收回自己的眼神低了頭,師父瞬間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師父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太師椅前,轉過身坐下,把手中的家法放在了桌子上,慢悠悠的說:“你們是去見識了春光的美,你們是沒有看的韶光賤,你們是去和大自然兩相和——可是你知道嗎?因為你們昨天晚上沒回,我和你師娘一宿沒睡,擔心了你們一夜。人不光是要心靈釋放,也要考慮周圍人的感受,因為你們的安危,都受到大家的牽掛。”
舒苓心里一驚,抬頭看看師父師娘,果然兩個人都紅著眼黑著眼圈,而且頭一次發現,他們有了老態。她心中支撐著自己的倔強和驕傲,開始融化,就像雪山之巔碰到溫暖的春天。身體也開始柔軟,慢慢的跪坐到自己小腿上,垂了頭,低聲說:“師父師娘,我們知道自己錯了,請師父師娘處罰我們,以儆效尤。”
師父考慮了半刻說:“處罰是肯定不能少的,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任何一個團隊,都需要一定的規則來約束,才能把心思都放在對的地方,才能共同做好事。我今天若輕饒了你們,就壞了規矩,下一次再有人犯,我如何管理?今天就罰你們一天不能吃飯,跪在后院子里,直到日落。”
舒苓舒蔓老老實實的答應著:“是!”起身向后院走去。
師娘拍著手招呼眾人說:“好了好了,她們也知道錯了,去后院受罰去。其他的人,今天都不要在后院練功了,趕緊到戲院排戲走場子,大家用心些,明天要開場唱戲了,這回比不得唱廟戲,在戲院里,室內,面積小回音大,來的又都是懂戲的達官貴人,是容不得一點錯的,大家可要謹慎些……”師父也起身做別的事去,眾弟子跟著師娘到戲院去——其實就在這宅子前面。很快,堂屋就沒了人。
2
舒苓和舒蔓來到后院,站到烏木扶手抄廊通向院子的出口處,只見這再熟悉不過的院子,平時一直都充滿了“咿咿呀呀”吊嗓子聲、打著拍子走臺步聲、十八般武藝聲……熱鬧非凡,今天顯得格外冷清逼人,幾乎陌生。那邊角落插著一排練功用兵器。地上鋪的方塊地磚,有些地方有些斷裂了邊緣還有些濕漉漉的感覺。因為唱廟戲,有幾天沒在這院子里練功踐踏,小草又偷偷的從磚與磚的縫隙中探出了小腦袋,似乎在向世人宣布自己的領土。
舒蔓甩甩噠噠走到院子當中跺著腳煩惱的說:“這么濕這么硬的地,叫人怎么跪啊?這要跪到太陽下山,我們非得關節炎不可!”
舒苓靜靜地走到她旁邊,小心翼翼的跪下去說:“沒辦法了,師父那樣說了,肯定是不能收回的,先跪吧。”舒蔓無法,也只得輕輕地跪下去。
突然,扶手抄廊的柱子后面,偷偷探出一個小腦袋,扮丑角的舒洵笑嘻嘻的問她們:“胡為乎泥中?”
舒苓揚揚下巴斜著眼瞟了他一眼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舒蔓氣呼呼的說:“給他那么文縐縐的干嘛?知道我們犯錯受罰了還來取笑,找打是嗎?”
舒璋走了出來說:“你們倆知足吧,從小到大,你們幾時被打過?我們哪個不是從小被打到大的?舒洵可是沒少挨過打,你又少取笑他了?今天這事兒是你們,要換了我們,都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樣子了。”說話間已經走到她倆跟前了,彎腰看看她們,問道:“地涼不涼?膝蓋受得了嗎?”扭頭對舒洵說:“去拿兩對護膝來。”舒洵一聽答應著去了。
舒蔓一看是大師兄來了,早是又委屈又嬌氣,哭喪著臉撒嬌似的說:“咋不涼?你來試試!昨天又累,又沒睡好覺,又疲乏,早上還趕了那么遠的路,現在還要受這個罰。”
舒璋點著她的腦門說:“你啊,活該,在家里不好,非去找這個罪受,虧得沒出什么事,要出事了看怎么辦。”
舒蔓撅著嘴說:“我們都這樣了,你不安慰安慰我們,還這樣說。”舒苓一看此情形,幾乎要笑了出來,咬著嘴唇忍著,也不插他們的話。
“大師兄,給!”舒洵轉眼跑了出來,手里著護膝遞給舒璋。舒璋分開,各給了她們兩個。舒苓接過來一看,這護膝有一尺來長,三寸見寬,是用白布做的,里面絮的厚厚的棉,四角有一寸闊的帶子,可以綁系,針腳很大,做工粗糙。舒苓一看笑了,站起來擼起褲腳,一邊系帶子一邊說:“這是你們誰想出來的法子?還挺好,就是做的粗糙了些,是你們自己縫的吧?”
舒洵驕傲的挺直了腰桿,用手從頭轉過下巴說:“這么聰明的事,當然是我嘍!”
舒蔓拿著護膝,看上面有汗漬,問道:“這也太臟了吧!有沒有干凈些的?”
舒洵收起了驕傲,彎腰要去搶護膝:“知足吧你,還嫌臟,不用了給我。我還嫌用多了里面的棉花都硬了用著不舒服呢!”舒蔓連忙“嗖”的把護膝藏到身后:“誰說不用了?”
舒璋說:“將就著用吧!你們是沒這樣跪過,這樣跪上半天,腿都要廢了,我們是沒少跪,太知道那個滋味了。這護膝,不知道幫我們了多少,多虧舒洵想出來的辦法。不過也就該他想出來,從小就他最調皮,受罰最多,虧吃多了自然要想辦法自救了。”說的舒苓舒蔓都笑了,舒洵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頭。
舒璋嘆了口氣有些失落的又說:“哎,說起來心酸,我倒是爹和娘親生的,但對我比你們都嚴,啥事都還拿我開刀。比不得你們,爹和娘都沒罰過你們什么。覺得你們是女孩子,又乖,所以這回闖這么大的禍,虧得是你們,要是我們,估計要被打殘了。”
舒苓連忙說:“你要體貼一下師父師娘啊,正因為你是他們親生的,所以管你嚴些,才好管我們啊!”
舒璋一笑說:“我明白,這不過只是一時感慨,看我平時說什么了不曾?你們若處在我的處境,就能明白我的無奈了。”
舒苓系好了護膝,又跪了下去,輕輕的在地上壘了一下,果然比剛才強多了,對舒蔓說:“還是系上吧!這舒服多了,要不我們今天可真得得關節炎了。”舒蔓也學著她的樣子系好了護膝。
舒璋拉了舒洵對她們說道:“我們不能在這里呆了,劇院里還在排練呢,發現少了我們久了,找到這兒來不好,我們去了,你們倆自己保重哦。”
舒苓和舒蔓一起說:“謝謝大師兄,謝謝舒洵,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們趕緊去吧!”舒璋二人去了,舒蔓還嘴角含笑的看著他漸去的背影,舒苓看著她“噗嗤”笑了出來。
舒蔓收回了眼光看著她責備的問:“你笑什么?”
舒苓看她有點生氣了,連忙收了笑轉開話題說:“沒有,只是剛聽大師兄說的那話,才知道他心里其實蠻有委屈的。平時看他一副小大人樣有擔當,我們都依賴他仰視他。而且他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有疼有愛,我們都是從小離開了父母親人的庇護來這兒學戲,沒想到他也和我們一樣會有委屈和煩惱。我們真是平時夸大了自己的煩惱,而忽視了別人的煩惱。”
舒蔓點點頭說:“是啊,想想師父師娘平時真疼我們多一些,雖他是唯一一個親生的,正像你剛說的,可能是這個緣故師父對他更嚴厲些。”
舒蔓正說者話,舒苓朝外面樹上一指:“你看,那樹枝上是什么鳥?好漂亮”“在哪兒,在哪兒?”
舒蔓順著方向一看,高高的楊樹枝上果然停了兩只鳥,尖尖的珊瑚紅小嘴,烏黑的小腦袋,頭頂上畫了一撮雪青色小點子,像是戴了一頂小花帽。身上像水墨畫一樣暈開了雪青色、黛色、墨色相間的漸變色。舒蔓拍著手幾乎要跳了起來,和舒苓對視了一下說:“是紅嘴藍鵲,真的好漂亮,要是能畫下來多好!”說話間,不知怎么驚動了那紅嘴藍鵲,從天上劃過兩道藍色的影子,飛走了。
舒苓靠著舒蔓羨慕的說:“我們要是能像這小鳥一樣會飛多好?”
舒蔓嫌舒苓靠著自己跪著吃力,用胳膊肘兒懟懟她讓她跪好說:“我才不想變成小鳥,我也不想飛,我就喜歡和大家在一起,一起排戲、一起演戲、一起聊天、一起做事。”
舒苓看看她笑道:“還有舍不得大師兄是吧?”
舒蔓白了她一眼:“又在說這個,你討厭啦!”
舒苓看看天色飄過的白云,眼神變得開始縹緲,輕輕的問道:“你若真喜歡一個人,憋在心里誰都不提心里不難受嗎?”
舒蔓攥攥衣角,不好意思的點點頭說:“是的,有的時候就是想說說他有關的事,又不敢說,好像一提他,就被全世界都給知道了一樣。”說完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盯著舒苓壞壞的笑道:“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了誰,想談他,又不意思,先來支我,好上這個話題吧?”然后用右手食指支著下巴,抬頭仰望45°角做思考狀:“這個人是誰呢?讓我想想看——是大師兄?”搖搖頭:“不是,是舒銘?”又搖搖頭“更不是,那是——”舒蔓轉過頭盯著舒苓看,笑的更邪惡了。
3
舒苓本來一直緊張的盯著看她作妖,見她如此,心“咚咚”直跳,約莫著她要說什么了,突然聽得不知道誰家菜下油鍋“嗞啦”一聲響,隨后飄來一陣香,趕緊直了身子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指說:“你聞聞,什么味?好香!”說罷伸著鼻子順著香味在空氣中嗅了一圈,心里卻在“噗通噗通”直跳,背上已滲出了一層冷汗。
舒蔓也嗅到了香味,忘了和舒苓打趣,閉了眼伸著鼻子去追尋:“真的好香,酸酸的,甜甜的——是糖醋魚的味兒!我最愛吃糖醋魚了。”說著睜了眼驚喜的對舒苓說:“難道今天吃糖醋魚?”
“還有,你再聞聞,好像是湯的味飄過來了,一種鮮香味。”舒苓暗自好笑,果然是吃貨,一提起吃的,她啥都忘了。
舒蔓又嗅了一嗅,“嗯,好像有火腿,有筍——是腌篤鮮!是哪家鄰居,還是我們?會是我們嗎?今天安排了這么多好吃的?”舒蔓左手也伸出來,和舒苓手抱著手,兩個人激動的跪在地上幾乎都要跳起來了。轉眼,兩個人就軟了,互相靠著垂頭看著前面地上:“師父說了,今天罰我們不能吃飯,這是故意饞我們嗎?多么殘忍的處罰。”
舒苓抬頭看著各家房頂上冉冉升起的炊煙,聽到廚房傳來的煎炒聲,鍋鏟敲得鐺鐺響,回頭看著舒蔓安慰說:“算了,也不一定就是我們家的飯菜,說不定是鄰居家的飯菜香呢!就算是今天不受罰,也不一定就吃得上。”
舒蔓點點頭說:“也是,聽師娘說現在聽昆曲的少,戲班不景氣,所以一直飯菜都比較樸素,除非過年過節加菜,平時只求吃飽,一般很少有大葷菜的,一頓有一兩個配有肉的菜就就算葷的了。”
舒苓歪著頭看著廚房的方向說:“不過也不一定,這回去唱廟戲,好像吸引了一些富戶,聽師父師娘的意思,最近都有戲唱的,說不定有菜加。不過,就算有,我們倆也得等明天以后才能享受了。”
姐妹倆互相靠著,分擔一部分身體的重量,以免膝蓋太受累。看著周圍能看見的房頂,看那炊煙一點點的散盡,外面響起各家鄰居招呼開飯了的聲音。這還不算啥,自家飯廳那邊傳來舒洵舒銘喊著“吃飯嘍!吃飯嘍!”的蹦跶聲,這真要命。
舒蔓把頭倚在舒苓的肩上,喃喃說道:“這會兒大師兄他們已經吃上飯了吧?舒洵捧了一碗飯就著菜往嘴里扒吧?就屬于他吃相最難看了,不過每次看他吃飯覺得好香,就更想多吃一碗。還有舒銘,他最喜歡吃東坡肉了。今天要是有東坡肉,他肯定要搶先一塊兒了,那東西,薄皮嫩肉,色澤紅亮,味醇汁濃,酥爛而形不碎,香糯而不膩口。”舒蔓說著說著,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圈嘴唇,吞下了口水。“欸——”她突然來了精神,抬起頭看著舒苓說:“好久沒有吃東坡肉了,一提起東坡肉,我哈喇子呼啦呼啦直掉。”
舒苓笑道:“打住打住,你還想這些啊,那不更餓的受不了了?早上起得早,昨夜睡的晚,又偷吃了蠶豆,沒覺得怎么餓,吃的都少,后來又走了那么遠的路,現在又跪在這兒干聞香,又困又乏的,還想那些,不是折磨自己啊?哎,我都餓的不行了,想起這些吃的,我都感覺到我的胃里伸出來一只手,像個餓死鬼一樣拼命的在空氣中抓,‘我要吃的,我要吃的’。”一邊說著真的伸出手在空氣中扒拉了兩下,兩個人互相看看,“噗嗤”都笑了。
舒蔓說:“怎么聽你說的,就想起了他們講鬼故事。以前聽他們講鬼故事覺得好可怕,今天聽你這么一說啊,反倒覺得這鬼還挺可愛,我也覺得我胃里有一頭餓死鬼伸著抓子在空中抓‘給我啊,給我啊’。”
飯廳那邊傳來收拾碗筷的聲音,又有“撲撲踏踏”走路的聲,經過走道,進了廚房,又是“叮呤咣啷”洗碗筷的聲音。舒苓又靠在舒蔓肩上,無力的說:“今天不知道是誰洗碗筷,以前都是我倆。哎,不知道等會兒大師兄他們會不會偷偷給我們拿吃的來,以前他們受罰,我們都偷拿東西給他們吃的。”
舒蔓說:“就是拿,也不敢現在,被師父撞見了怎么好?可能要等到師父午睡了,也不知道師父今天會不會早睡。哎,我都困的不行了,平時這個時候,洗了碗筷,我們都可以小睡一會兒。”說著打了一個哈欠,這東西真感染人,舒苓也跟著打了一個哈欠,兩個人迷迷參參,互相撐著,難姐難妹,偷玩兒享受要一塊兒,處罰受罪當然也要一塊兒。
姐妹倆餳著眼,像兩根軟面條一樣黏在一起,忽然,抄手游廊那邊傳來腳步聲,像是有兩個人,一種明顯是師父的,另一種很陌生。兩人一激靈,瞌睡瞬間沒了,跪的端端正正的,老老實實垂著頭,只是用眼角偷偷瞟著抄手游廊口的位置,是師父和誰進來了?
這時,兩個人長衫的下擺,闖入舒苓的余光。不消說,里面那個緇色的是師父,外面這個櫻草色的又是誰?為什么這么熟悉的感覺,一種溫柔的氣場鋪面而來,難道是他?舒苓順著往上一看,那雙溫柔專注的眼睛正向這邊掃過來,馬上就要和自己相遇了。她心里一驚,收回了目光身體向后一閃,躲在舒蔓后面,心里立刻“噗通噗通”跳起來,背后驚出一身汗:怎么是他?他為什么來這里了?不會是來看我的吧?怎么可能?別自作多情了,可能是有別的事。可是,我現在此情此景,怎么好讓他看見?太丟人了!這么糗,被一般人看到都很不好意思了,何況是被他看到?他會不會看到我呢?舒苓忍不住又抬眼去看他,他的目光已經從她們頭頂上掃過去了,神態沒有一絲變化,轉身和師父進了里屋。
——他沒有看到我!舒苓松了一口氣,轉念又有點失落——他居然沒有看到我!我只用余光掃一下就知道是他來了,他眼睛從我頭頂上過都沒有發現我,可見心里沒我。可是,是我自己要躲的啊!我不是不想讓他看到我嗎?為什么真正沒看到我我又有點難過?怪不得孔圣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果然難伺候。
舒苓正在胡思亂想,舒蔓瞅著師父和齊庭輝進后堂的背影,用胳臂肘懟懟她說:“哎!哎!那是不是齊少爺嗎?今天怎么來我們這里了?是要我們到他家唱堂會嗎?”
“我怎么知道?腿在人家身上,還不是想跑哪兒跑哪兒?誰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了?”舒苓心亂如麻,哪里有心答她的話,只得隨便用話敷衍。
舒蔓聽這話和舒苓平時的說話風格有些不同,帶著一臉的疑問下意識回頭看看舒苓彤紅的臉龐,一愣,瞬間明白了什么似的“噗嗤”一笑:“他該不會是來找你的吧?”
“胡說!”舒苓內心炸了毛,脖子根都紅了,定了定神,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他進來時候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好吧,怎么可能是來找我的?”
“或許是沒看到我們倆呢?”舒蔓猜度道。
“怎么可能?這院子就這么大,空蕩蕩的什么擋的也沒有,我們兩個大活人跪在這里,誰進來看不見?只可能他是來找師父有事,所以才眼里沒我們,沒有注意到我們倆的存在。”舒苓話是對舒蔓說的,其實是對自己說的,讓自己確定那人來絕不是為了自己,別自作多情。
舒蔓覺得說的有理,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那會是來找師父啥事呢?這大中午的,又過了飯點,一般不都是午休的時間嗎?”
“誰知道呢?”舒苓裝作漫不經心,好像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4
過了半晌,門“吱呀”開了,齊庭輝和師父一起有說有笑的走了出來,舒苓的心又收緊了,又開始“噗通噗通”亂跳,怎么都控制不住。只見他們穿過抄手游廊,徑直進堂屋去了。看都沒有朝她們這個方向一眼,舒苓的心平靜下去,接著是深深的失落——他果然沒有看到我。在這個念頭之后,她敏銳的發現了自己隱藏的心思:原來在我內心深處是如此強烈的希望他看到我,雖然我現在的窘態不希望他看到,但我還是希望我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希望他能在任何環境一眼就發現我,就像我能一眼發現他一樣!
“他們走了。”舒蔓豎著耳朵聽他們遠去的腳步聲:“齊少爺出門了,師父去臥室了,可能要睡覺了。”她回頭看了一眼舒苓,很奇怪的問:“你怎么了?怎么眼圈有點兒紅?”
“是嗎?”舒苓努力的平靜了一下情緒,搖搖頭說:“可能是困了,師父要是去睡了,不知道大師兄他們會不會給我們拿吃的來?”
舒蔓想了想說:“如果早一點有可能,現在師父這一耽誤,估計大師兄他們被師娘都要求去午休了,可能要下午才能抽時間來了,我們倆還要繼續忍耐一下了。”
舒苓此刻哪有像剛才那樣和舒蔓說笑的心情?只是敷衍的點點頭說:“是的,其實也無所謂了,大師兄他們經常這樣被罰,我們還經常取笑他們,我們倆偶爾才被處罰這么一次,還是我們自己作的,也是該讓我們好好體會一下他們的感受。”聲調里暗藏的哭腔,提醒著舒苓掩飾自己心情的失敗,對自己失望透頂,這點事都做不好,還談什么驕傲?低了頭看著自己那雙變的冰涼的手,卻沒注意到旁邊的舒蔓完全沒察覺到她的異常。
舒蔓正要接著說什么,突然發現院子墻頭有響動,兩人同時回頭一看,吃了一驚,只見齊庭輝趴在墻頭瓦上看著她們,想和她們說話,又怕驚動了別人,索性爬過墻頭要往院子里跳。舒苓又驚又喜,驚的是事情來的這樣突然,完全意料之外;喜的是他原來真的是來找我的,他心里有我!又看他要從那么高的墻上往下跳,心里一萬個擔心:萬一摔著了怎么辦?雙手握成拳頭捂著嘴,生怕自己忍不住發出聲響,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齊庭輝找到一個最安全的地方,保證協調好平衡往下跳,平安著陸。可惜的是,一片瓦被他一帶掉到地磚上,發出“咣啷”的聲響摔成幾片。三個人都緊張了,一動不敢動,感覺連呼吸都停止了,只剩下墻頭幾根野草,在風里微微飄搖。
“咳咳!誰?”屋內傳出師父的咳漱聲。舒苓壯著膽子回了一句:“師父,沒事,一只貓從圍墻上過,絆掉了一片瓦摔地上摔碎了。”一句話提醒了舒蔓,“喵——”的學了聲貓叫,師父沒啃聲了,三人豎著耳朵聽著,似乎他翻個身又睡了,皆松了一口氣。
齊庭輝恢復了儒雅的儀態,輕輕走到兩人面前蹲下,看了看她們,對著舒苓說:“你們倆這是怎么了?是受罰了嗎?”眼神依然溫柔而深情。舒苓紅了臉,不敢和他對視,低下頭看著地磚縫兒里的小草,努力平靜自己正在蹦跶的內心,還是覺得不能用平靜的語調來對話,心里不免焦躁。
虧得旁邊有個舒蔓,急急切切的從嬋姐兒相約到昨天沒有及時回家在農家過夜到今天受罰的事來個竹筒倒豆子,說的一干二凈,聽的齊庭輝忍不住笑了起來,露出了潔白晶瑩的牙齒,旁邊偷偷看他的舒苓,都要癡了。
舒苓已經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說來說去也怪我們自己貪玩,叫齊少爺見笑了。”
齊庭輝轉臉看著她,滿眼都是溫柔的笑意,看的舒苓剛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鎮定,頃刻融化,哪里還敢和他對視?低下了頭。齊庭輝的聲音像是在蜜里酒里泡過一樣,水一樣平穩卻又帶著醉人的甜蜜,說:“沒,我只是覺得你們很可愛。看樣子,你們雖然今天受了罰,但一點也沒有后悔的意思,昨天玩兒的很開心吧?”
一句話體貼的話把舒苓內心的距離感一下子拉近了,抬起頭對齊庭輝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對著他的眼睛使勁兒的點點頭說:“嗯!非常開心,一點兒也沒有后悔!我們天天被關在這兒學戲,離大自然、離現實生活中的人都好遠,如同與世隔絕了一般。昨天一出去,才知道大自然這么美,這么有生命力,才知道別人過著和我們不一樣的生活,才知道除了乖乖學戲,還有這樣一種充滿野性的生活方式,自然的像山上瘋長的野草。”
齊庭輝看著她的眼睛,眼神里流出來的溫柔又多了一份理解和贊賞,想說些什么,似乎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沉默了片刻,就這樣傻傻的對視著,又都不好意思先收回自己的目光,兩個人都拼命的想著有什么話題來打破這個僵局,還是他先開了口,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你們倆還沒吃東西吧?”
“嗯!”舒蔓從剛才無話的對視尷尬中解脫出來,點點頭說:“可不是嗎?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背了。”
“那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來。”齊庭輝說罷抬頭看看院子高高的圍墻心里犯難了。舒苓隨著他的目光也朝圍墻望去,問道:“你剛是怎么爬上墻頭的?”
齊庭輝不好意思的笑笑:“站在子充肩膀上爬上去的。”
“欸——要不你踩在我們倆的肩膀上爬上去吧!”舒苓說。
“不,那怎么行?”齊庭輝看看她說:“你們兩個是女孩子。”三個人都沉默了,各自想著各自的主意。
突然,堂屋那邊響起了腳步聲,朝這個方向來了。兩個女孩一聽就知道是誰,面面相覷:“糟糕!是師父。”剎那間,齊庭輝拿定了主意,站了起來,大步朝堂屋的方向走去,走到抄手游廊口,正好與師父撞了個對面。師父吃驚的問:“齊少爺,你怎么在這里?”
齊庭輝坦然自若的說:“哦!我剛發現別人給我寫的一張字條丟了,以為在這里丟的,也沒和您打招呼,就進來找,也沒找到,剛一摸口袋,原來在口袋底下窩著,開始沒摸到。看找著了,正準備出去。”
“哦!”師父沒有生疑,舒苓和舒蔓在那邊松了一口氣,暗樂,師父沒有察覺,繼續問道:“那齊少爺看看還有別的東西落下沒?”
齊庭輝在自己身上口袋到處摸了一摸,確定的說:“沒有了,打擾唐師父了,在下告辭了。”
師父轉過身扶著他的肩說:“我送送齊少爺。”兩個人一起走進堂屋,腳步聲越來越遠。舒苓舒蔓兩個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暗暗佩服他的機智淡定,相互激動的握著手相視一笑,要不是因為跪著,兩個人是要蹦起來的節奏。
太陽曬的直晃眼,舒苓用手搭起了涼棚,看看天色。舒蔓不停的把勁兒在兩個膝蓋間變換,用手去揉另一個膝蓋,哭喪著臉說:“現在幾乎過了餓勁兒,最難過的就是腿了,膝蓋都跪麻了,會不會殘疾了啊?”
舒苓豎著耳朵聽動靜,好像大家都各忙各的,估計一時半會兒沒人來后院,用手撐著想蹲一會兒放松一下膝蓋,發現整個腿都是麻的,如何蹲的住?一下子坐到地磚上去了,也顧不得臟,抱著膝蓋揉,舒緩一下腿部的麻木感,一邊還繼續聽著周圍的動靜。舒蔓見了,也學著她的樣子坐著揉,突然又問:“這樣會不會把屁股那里坐臟了被他們發現了啊?”
舒苓聽力上沒敢放松,輕輕的說道:“顧不了那么多了,先自己舒服點兒,真要被發現了再說吧。”
兩人說著話,突然感覺墻頭有動靜,同時抬頭望去,陽光下一個人背著光對她們招手,雖然看不清臉,明顯已知是齊庭輝了。舒苓站起來就要跑過去,發現腿完全不聽使喚了,只得捂著膝蓋,一跛一跛歪著過去,走到墻頭下,盡力站好,抬頭看著齊庭輝。他把一個紙包扔給她,她瞇著眼避開陽光一把接住了。齊庭輝見她接住了,怕驚動別人用唇語說了一句:“我走了。”隨即將身隱下墻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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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苓看他離去了,又怕被人出來撞見,拿著紙包又艱難的跛回到舒蔓身邊,把紙包往舒蔓面前一舉,舒蔓打開紙包,幾只白白胖胖的米粿露了出來,好香啊!本來兩個人覺得餓過勁兒了,一聞到這味兒,饞蟲又被引了出來,那種饑餓感重新襲來,什么都顧不得了,一人拿一個就往嘴里塞,幾口下肚,都沒嘗出是什么餡兒。有了第一墊底兒,吃第二個速度才慢下來,細細品味。舒蔓說:“我吃出來了,有咸肉、春筍,還有油豆腐。”“嗯,還放了點辣椒。”兩個人吃的美美的,不一會兒,只剩下那個包米粿的紙了。兩個人抹抹嘴,蹭蹭手,飽了。
這時,里屋又響起了腳步聲,這回聲音很輕,不是師父。兩個人還是很謹慎,立刻跪好,舒苓還把包米粿的紙揉成一團藏在身后。腳步聲停了,門開了一條小縫兒,是大師兄。他四處張望一下,確定沒人,“吱呀”推門出來,走到二人面前從懷里取出兩個燒餅遞給她們,她們勉強的點點頭,接了過去。舒璋說:“餓了吧?早就想給你們送來了,一直走不開,剛尋著一個空兒,就趕緊送來了,這是梅干菜的,你們最喜歡吃的,你們趕快吃啊,我怕涼了,一直用心口捂著,剛開始把我燙的,懷疑那塊皮膚都紅了,你們趕緊吃吧!等會兒被別人看到了不好。”舒苓舒蔓互相望望,只有尷尬的咬上一口,其實早就飽的幾乎要打出嗝來。
舒璋鼻子在空氣中嗅嗅,奇怪的說:“好像有股什么味兒啊?”
舒蔓反應快,趕緊掩飾說:“哪有什么味兒啊?沒有啊!哦,就是梅干菜燒餅的味吧?”
舒璋又在空氣中嗅了嗅:“不是,除了這梅干菜燒餅的味兒,好像有別的味兒,好像是米粿的味兒,還是咸肉味兒的。”
說的兩人臉瞬間紅了,好像小時候犯錯被逮住了,心“噗通噗通”的跳。舒苓尬笑道:“莫不是大師兄你饞了,想吃咸肉米粿,都能把梅干菜燒餅聞出咸肉米粿的味兒來。”說的舒蔓在旁邊狂笑了。
舒璋不好意思了,紅了臉說:“你們趕緊吃哦,別叫人看到了,我走了,免得被別人發現了。”說完進屋去了。
舒蔓拿著梅干菜燒餅看著舒苓說:“怎么辦?我好飽,感覺都吃到嗓子眼兒了,真吃不下去啊。”
舒苓無奈的說:“我也一樣,也得一點一點的塞進去,要不被誰發現了都不好說。再說了,我們晚飯也沒得吃,這會兒吃撐點兒,順便把晚飯也給解決了。”兩人無法,在陽光的照耀下,硬是把燒餅給塞進肚子里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兩個人約莫著可以過關了,艱難的站起來,一瘸一拐相互攙扶著向師父報告認罰完畢,師父應允,又說了些戒飭的話,兩人也是低眉順眼的聽著,終于被師父發話令她們回房休息。這會子腿的麻木緩解了一些,兩人像兩只剛被放飛的小鳥,手拉著手一溜煙的回屋去了,已是撐燈時刻。二人看著作別了幾天的臥室,窗下還是那張桌子,上面擺著放針線的小簸籮,帳子還是那個帳子,床還是那架床,倍感親切。舒蔓長吁一口氣說:“終于回到我親愛的房屋了,好久沒躺倒我可愛的床了。”說著就要倒到床上去。
舒苓一把扯住她說:“你打算就這樣躺床上去?你不覺得身上毛躁躁的嗎?不覺得自己的頭發里都能滴出油來嗎?”
一句話一提醒,舒蔓立刻覺得渾身不自在,舉起胳膊聞聞自己身上的味兒,說:“不行了不行了,這幾天都住外面沒有洗澡,又是練功又是演戲又是跑路爬山曬太陽,汗出了又干干了有流,身上好難受,不提不覺得,一提身上跟有無數螞蟻爬也要。頭發也油的著急,感覺汗和油黏在一塊兒把頭皮都給糊住了一樣不透氣,臭死了,我要去好好洗個澡,清清爽爽的躺到我親愛的床上。”
舒苓說:“我們先看看膝蓋怎么樣了,要是破皮了洗澡還要當心。”二人卷起褲腿解下護膝,發現膝蓋已經烏青黑紫。舒蔓揉著膝蓋說:“這比練功還狠啊!不知道幾時才能好。”舒苓說:“知足吧!要不是舒洵拿護膝給我們,豈止是光變個色,估計早就破皮了。這樣還好,沒破皮就不影響我們洗澡,等會兒搞一大浴桶水我們坐里面泡泡,解乏還活血化瘀呢。”
舒蔓點點頭說:“好,我們另放一桶熱水一桶涼水兌小盆里站著沖,沖干凈了再做到大浴桶里泡,免得還要換浴桶里的水。”兩人商量著,找了換洗衣服一起下了樓,到廚房里,重新燃起灶火,燒足了熱水,一瓢一瓢舀進小木拎桶,拎到浴室加滿了浴桶,另備了一桶熱水和一桶涼水,小盆、香皂、頭繩之類也準備妥當,遂熄了灶間火,關了廚房的門,來到浴室。
兩人站著洗,舒苓眼尖,看著舒蔓要洗的差不多了,舉起兌好的一盆水往身上一澆,沖掉泡沫,就急急忙忙跳進了浴桶,驚的浴桶里的水一下子一波接一波涌起來,好些漫過浴桶,砸在了舒蔓腿上腳上,到處都是。氣的舒蔓只跺腳:“死丫頭,看我洗完了要進去泡了和我搶,還濺了我一身水。”
舒苓笑嘻嘻的把頭發撥到桶外,把腦袋靠著桶沿,用手像游泳一樣撥著水,沒搭舒蔓的話。反正已經搶到了,就讓她嘴巴發泄一下吧,自己占的可是實質性的便宜。舒苓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兒熱水的撫慰,睜眼看看舒蔓,干脆把用剩的熱水冷水兌到一個桶里,用葫蘆瓢舀了細心的往自己身上澆,似乎已經氣平,就叫她:“哎,舒蔓,用你手上的瓢也給我頭發上澆一下好吧,我頭發剛才沒有沖干凈。”
舒蔓氣呼呼的白了她一眼說:“你倒是會享受,還好意思開口?明明沒洗完還先占了浴桶,不干!”
舒苓趴在桶沿上開始撒嬌:“好舒蔓,幫幫我嘛,等會兒你泡的時候我也給你沖頭發,也讓你享受一下。”舒蔓“噗嗤”笑了,真的舀起一瓢水說道:“還不準備好?”舒苓沖著她頑皮一笑,又轉過身仰著頭撥開頭發把腦袋靠在桶壁沿上,頭發乖乖的散開在浴桶外壁,濕漉漉的黏在上面。舒蔓把水一點點把她頭發上殘留的泡沫給沖洗干凈,水沖著頭發,像一掛黑色的小瀑布,摸上去手感細滑柔順,有絲綢的質感。舒蔓笑道:“看著這頭發,柔潤的好叫人羨慕。”舒苓把一只腳蹺到桶沿上數腳趾頭,得意洋洋說:“用水沖頭發的時候,頭發摸著當然柔潤了,你也是一樣的啊。”舒蔓已經放下瓢對她說:“好了,起來該我泡了。”
舒苓繼續撥著水,說:“啊?這么快,我才泡了多大一會兒啊?”
舒蔓趴著桶邊對看著她說:“你要搞清楚哦,你是躺在熱水里,多溫暖多舒服啊!我可是光著站在邊上,冷著呢。你再多泡一會兒,浴桶里的水也涼了,你說公平不公平?”舒苓一聽有道理,“哎——”的嘆了一口氣起來了,舒蔓跳進浴桶,也學著舒苓的樣子把頭發撥到桶外對舒苓說:“可是你說的哦,要給我沖頭發哦,不能食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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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苓一邊用毛巾擦,一邊對她說:“請稍等,你也知道干站著冷,就愛護一下我啊,等我把衣服穿好了給你沖哦。”
舒蔓故意把腦袋歪來歪去怪腔怪調的拍著水說:“你怎么那么聰明呢?我怎么那么愚蠢呢?”
舒苓一邊穿衣服一邊笑著白了她一眼說:“算了吧!這話說給誰聽呢?到底你怎么蠢了?我又怎么聰明了?不過是搶先了一步你這樣計較,這么埋汰人?以后還敢跟你搶嗎?難道啥都讓著你搶先了我才算好?”
舒蔓撥拉著水用像貓叫一樣的聲音說:“不要!那多沒意思啊?飯要搶著吃才香!”
舒苓笑著彎著腰低著頭用另一條干毛巾絞干頭發,免得滴水,然后猛地一抬頭把頭發甩到后面去,用手撥拉整齊,方才取瓢舀水說:“那就別譏諷我了,當心把我譏諷生氣了,什么都讓著你,我就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天天審判著你的自私,用你的自私來襯托我完美無瑕的品行。”
舒蔓故意捂著臉說:“好可怕啊好可怕,真是個惡毒的女人,居然用這種法子來轄制人,算了,以后我啥都不敢和你搶了,你先享用。”轉念一想,又說:“不行,差點被你套路了,還是要搶,為了那個所謂的道德至高點的虛榮,放棄的我爭取享受的權利,是一件太傻的事。道德我只要那么多,不影響別人就好,沒必要為了高高在上評判別人的是非而去犧牲自己的利益。”
舒苓一聽笑彎了腰,右手拿瓢剛舀的水差點潑了出來,離舒蔓保持點距離,免得水濺到自己身上了,才用左手分開舒蔓的頭發,一點一點的沖。說:“我沒食言吧?一定給你沖的干干凈凈的,你好好泡吧,泡到你不想泡為止,沒人催你哦!看是你爽快還是我爽快。”
舒蔓悠閑的劃著水說:“那當然,總得占住一頭吧,總不能你把好處都占了吧?”不多時,舒蔓也起來了,兩人洗漱完畢,洗了臟衣服掛晾好,潑了殘水,上了樓。
一進臥室,兩人就癱倒在床上,“哎呦!”“你壓著我了!”整理好姿勢重新躺好,才發現身上早已酸軟無力。舒蔓突然翻過身對著舒苓壞笑,看的舒苓心里直發毛,舒蔓正要說什么,外面響起腳步聲,“是師娘!”“噓——”舒苓已經明白舒蔓想要提起的話題,用食指擋在嘴前噓了一聲讓舒蔓不要啃聲了,兩人坐起來。門“吱呀”開了,師娘拿著一瓶藥進來了,關上門向她們走來。兩人忙下了床面向師娘站起來畢恭畢敬喊一聲:“師娘!”
唐詩棣看她們倆站的吃力,趕緊招呼她們坐下,問道:“破皮沒?”舒苓兩人復坐到床上,卷起褲腿亮出膝蓋上的烏青給師娘看:“還好,沒有破皮,只是烏青。”
師娘仔細的看了看,說:“嗯,那我拿的紅花油正好可以用,專治跌打損傷的,要是破皮了就不能用,要用云南白藥了。”說著,倒了一點兒油到手心里,幫兩人分別涂上,教她們怎么揉效果好。然后嘆了一口氣:“你看你們兩個人,昨天早點回來多好,叫我們擔心不說,自己還要吃這么大一個虧,劃得來不?”
舒蔓低頭不語,舒苓看著師娘鼓起勇氣笑著說:“師娘,說句真心話,叫您和師父擔心了一夜,這是我們最愧疚的。但就其他的來說,我覺得這一趟值,雖然今天受了罰,我并不后悔。”
“噢?!”師娘有些驚奇:“你說來我聽聽。”
舒苓看師娘愿意聽,繼續說道:“我記得您說過我們昆曲最早也是起源于民間小調,這回我們出去,聽到了采茶小調,和我們的昆曲截然不同。節奏比我們快,唱詞非常接地氣,生活化,聽著就能想象出來人們平時是怎么過日子的。聽說嵊州近些年就興起一種民間小調,很得民心,可能也是這樣,相比之下,我們昆曲現在好像失去了活力。”
一席話觸動了唐詩棣的心事,一下子走了神。舒苓一看師娘的神態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問:“師娘,是不是我說錯什么話了?請師娘教導,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唐詩棣已經回過來了神,搖搖頭說:“你沒說錯,這就是現實。昆曲從元末起源,到現在洋洋灑灑幾百年,中間有太多人付出了心血和汗水。在最輝煌的時候,最優秀的是由文人和紳士階層私人家庭建立的昆曲戲班,從某個角度來看,昆曲就是他們精神世界后花園,因為有充分的經濟保障,昆曲才能一步步的打磨精致。可是清中葉政府禁止官員擁有家庭戲班,昆曲失去了支撐,過分雕琢的歌詞、過分悠長的演唱、過分緩慢的節奏讓普通觀眾越來越難以接受。所以昆曲衰落,光我們這個城市以前好多家昆曲戲班都散了,只剩下我們一家在苦苦支撐,已經到了很困難的境地。”
“師娘!”舒苓和舒蔓同時喊道。
唐詩棣看看她們說:“沒事,你們不用擔心,這不是我們的錯,也不是觀眾的錯,時代走到現在,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情。現在的人都追求洋學,聽說學里都開始學習白話文,作詩都是‘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這種的;連唐詩宋詞都無心欣賞了,還有多少人能耐下性子來欣賞昆曲的美?我們能做的,就是撐下去,就是盡量把昆曲傳承下去,等到人們對洋學厭倦的時候,回頭懂得欣賞我們國學的好,懂得昆曲的妙,我們的東西還在,沒有丟,我們所做的事都有了價值。”
說的舒苓舒蔓都笑了。唐詩棣看看時候不早了,說:“好了,很晚了,你們早點休息吧!今天你們沒排練,明天起早用些工,要唱戲了,第一次在戲院里唱,要重視,千萬別出岔子。”倆人答應著,她遂出去了。
師娘一走,舒蔓就活躍了,抓住舒苓說道:“老實交代!”
舒苓裝糊涂:“你要我交代什么?”
舒蔓撇撇嘴:“你還裝蒜?在我眼皮子底下,和別人眉來眼去的,還裝作啥事都沒有,打諒我是傻子?我的事你還天天套我問呢!”
舒苓紅了臉,笑道:“還說呢,我套你?你幾時和我好好說了?哪次不是故左右而言他?還怪我瞞你?你也知道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如何瞞你?”
舒蔓松了手,揪著自己的衣角不好意思的說:“那我不是不好意思給你說嘛!怕你笑話。”
舒苓含著羞澀說:“那我還不是不好意思說,怕你笑話我嗎?”兩個人都紅著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成一團,滾到一塊兒去了,舒苓對著舒蔓耳朵“嘁嘁喳喳”的心里話倒了個底兒朝天,聽得舒蔓“嗤嗤”直笑。
情竇初開的少女,總是容易對其他先心有所屬同伴懷抱羨慕,當然也有不甘示弱的虛榮心在里面——別人有,如果我沒有,豈不是魅力比別人差?于是把自己對大師兄那一點朦朧的愛慕,像舒苓那樣一點一滴的在自己心里明確放大起來,也對她說了。雖然不像舒苓所遇那樣充滿戲劇化,青梅竹馬式的感情自然缺了那么一點點陌生突遇時心靈猛烈的撞擊,少了點火電雷鳴,但自有一種熟悉生活的煙火氣,更顯踏實。
感情,不管貴賤輕重,只要是發自內心,只要是親身體會,都有曾經動人處。情竇初開的兩位少女,就這樣忘記了一切只顧沉浸感情蜜窩里面一邊說一邊笑,直至大半夜,方覺疲憊不堪,興致大減,朦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