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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彈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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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別雙胞胎姐妹的辦法當然有好幾種,遺憾的是我一種都不知曉。五官也好聲音也好發型也好,全都毫無二致。加之既沒黑痣又無胎記,真個叫人束手無策。完美的復制。對某種刺激的反應程度也毫厘不爽,就連吃的喝的唱的以至睡眠時間、月經周期都如出一轍。

雙胞胎這一狀況是怎樣一種狀況,乃是遠遠超出我想象力的問題。如果我有雙胞胎兄弟,且我倆全都一模一樣的話,我想我肯定會陷入可怕的狼狽境地。也許因為我本身存在某種問題。

可她們兩人卻全然相安無事。當她們意識到我無法區分她們時,兩人大為驚訝,甚至氣急敗壞。

“截然不同的嘛!”

“壓根兒就是兩個人。”

我一聲沒吭,聳聳肩。

至于兩人闖入我房間已過去了多少時間,我記不清楚了。自從同這兩人一起生活后,我身上對時間的感覺已明顯鈍化,恰似通過細胞分裂增殖的生物對時間所懷有的那種感覺。

我和我的朋友在澀谷去南平臺的坡路旁的一座商品樓里租個套間,開了一家專門搞翻譯的小事務所。資金是朋友父親出的,但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款額。除了付房間的預付租金,還買了三張鐵桌、十來本辭典、電話機和半打波本威士忌。剩下的錢定做了一塊鐵招牌,琢磨出個合適名稱雕刻上去,掛到外面,又在報紙上發了一條廣告。之后兩人便四條腿搭在桌面上,邊喝威士忌邊等顧客。那是一九七二年春天的事。

數月過后,我們發現自己一鍬挖在了富礦上。數量驚人的委托件涌進了我們小小的事務所,我們用由此得到的收入購置了空調、電冰箱和一套家庭酒吧。

“咱們是成功人士。”朋友說。

我也躊躇滿志。有生以來我是第一次從別人口里聽到如此溫暖的話語。

朋友同一家他熟悉的印刷廠拉上關系,讓對方一手承印需要印刷的翻譯件,還拿了回扣。我在外國語大學的學生科招來幾個成績好的學生,把我們忙不過來的交給他們譯第一稿。雇了個女事務員,負責雜務、會計和對外聯系。是個雙腿修長的乖巧的女孩,剛從商校畢業出來,除卻每天哼唱二十遍《便士巷》(Penny Lane)(這也是掐頭去尾的)這一點,其他沒什么明顯的缺點。“碰上她,算我們好運!”朋友說。于是給她一般公司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工資,另有相當于五個月工資的獎金,夏冬兩季各放十天假。這么著,我們三人都過得心滿意足,快快樂樂。

這個套間是兩室帶一個廚房兼餐室。莫名其妙的是廚房兼餐室竟位于兩室之間。我們用火柴桿抽簽,結果我得里面的房間,朋友得靠外門的房間。女孩坐在中間的廚房兼餐室里唱著《便士巷》整理賬簿,或做加冰威士忌(on the rocks),或鼓搗捕捉蟑螂的機關。

我用必備品經費買來的兩個文件柜置于桌子兩側,左側放未譯的,右側放譯畢的。

譯件的種類也罷委托人也罷,委實多種多樣。有《美國科學》上刊載的關于滾珠軸承耐壓性的報告,有一九七二年度全美雞尾酒專刊,有威廉·斯泰倫(William Styron)的小品文,有安全剃須刀說明書。凡此種種,一律貼上期限日期標簽堆在桌子左側,經過一段時間后移到右側。每譯完一份,都要喝掉大拇指那么寬的威士忌。

搞我們這個檔次的翻譯的好處,就是無須加進什么想法。左手拿硬幣,啪一聲放到右手,左手騰空,右手留下硬幣,如此而已。

十點上班,四點離開。星期六三人走去附近一家迪斯科舞廳,邊喝珍寶(J&B)邊跟著冒牌桑塔納(Santana)樂隊跳舞。

收入不賴。從收入中扣除事務所租金、一點點必需的經費、女孩工資、臨時工酬金及稅款,剩下的分成十份,一份作為事務所存款,五份他拿,我拿四份。分法誠然原始,但在桌面上等額排開現金確是令人開心的活計,令人想起《辛辛那提小子》(The Cincinnati Kid)里的斯蒂夫·麥奎因和愛德華·G·羅賓遜玩撲克牌的鏡頭。

他五我四這一配額,我想是十分妥當的。因為實質性經營推給了他,而且我喝威士忌喝過量他也默默忍耐,毫無怨言。再說他還要負擔體弱多病的妻和三歲的兒子和一輛水箱老出毛病的“大眾”。即使這樣也還是入不敷出,總有什么讓他郁郁寡歡。

“我也要養一對雙胞胎女孩的喲!”一天我這樣說道。他當然不肯信,依舊他拿五份,我拿四份。

如此這般,我二十五六歲的季節就流逝過去了。午后陽光一般溫煦平和的日子。

“大凡人寫的東西,”我們那三色印刷的宣傳冊上有這么一句光彩奪目富有蠱惑性的廣告詞,“不存在人所不能理解的。”

每半年轉來一次的閑得發慌的時候,我們三人便站在澀谷站前散發這小冊子打發無聊。

時間也不知流過了多少,總之我在橫無際涯的沉默中行走不止。下班我返回宿舍,一面喝雙胞胎斟的美味咖啡,一面讀《純粹理性批判》(1),讀了一遍又一遍。

有時候,昨天的事恍若去年的,而去年的事恍若昨天的。嚴重的時候,居然覺得明年的事仿佛昨天的。在翻譯一九七一年九月號《Esquire》刊載的肯尼斯·泰南(Kenneth Tynan)寫的《波蘭斯基論》的時間里,腦袋里一直在琢磨滾珠軸承。

好幾個月好幾年,我一個人持續坐在深水游泳池的底部。溫暖的水,柔和的光,以及沉默、沉默……

識別雙胞胎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看她們身上的運動衫。完全褪色的海軍藍運動衫上,胸口印有白色數字。一件印“208”,一件印“209”。“2”在右側乳峰之上,“8”或“9”位于左側乳峰的上端。“0”被孤單單夾在二者之間。

頭一天我就問這號碼意味著什么。什么也不意味著,她們說。

“像是機器的出廠編號。”

“具體說來?”一個問。

“就是說,和你們同樣的人有好幾對,就用No.208和No.209區分開來。”

“不至于吧。”209說。

“生來就一對。”208道,“再說這衫是領來的。”

“在哪兒?”我問。

“超級市場的開業慶典上,白送給先到的人的。”

“我是第209個顧客。”209說。

“我是第208個顧客。”208說。

“兩人買了三包紙巾。”

“OK,這樣好了,”我說,“你叫208,你是209。這就區別開了。”我依序指著兩人。

“行不通的。”一人說。

“為什么?”

兩人默默脫下運動衫,交換后套進頭去。

“我208。”209說。

“我209。”208道。

我喟嘆一聲。

盡管如此,在必須區分兩人時,還是不得不靠編號。因為此外實在找不出識別辦法。

除了這運動衫,兩人幾乎沒別的衣服,看情形就像散步路上闖入他人房間直接住下來的,實際上怕也差不多。每周初我都給兩人一點錢,叫她們買自己需要的東西。但兩人除了保證吃飯,只買咖啡奶油餅干。

“沒衣服不好辦吧?”我試著問。

“沒什么不好辦。”208回答。

“對衣服沒有興趣。”209說。

兩人每星期在浴室不勝憐愛地洗衫一次。我在床上看《純粹理性批判》,時而抬眼,便瞧見兩人赤裸裸并坐在瓷磚上洗衫的身姿。這種時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真的來到了遠方。原因我不明了。自從去年在游泳池跳水臺下失去一顆假牙以后,便屢屢有如此感覺。

下班回來,常常看見208、209號衫在南面窗口搖來晃去,這時我甚至會涌出淚水。

至于兩人為何住進我的房間,打算住到何時,至少是何人物,年齡幾何,生于何地……我都一概沒問。她們也沒提起。

我們三人或喝咖啡,或傍晚一邊找丟失的高爾夫球,一邊在高爾夫球場散步,或在床上嬉鬧,如此一天天過去。主要節目是新聞解說,每天我用一個小時給兩人解說新聞。兩人無知得出奇。連緬甸和澳大利亞都混為一談。讓她們明白越南正分為兩部分在打仗花了三天,解釋尼克松轟炸河內的原因接著耗掉四天。

“你聲援哪邊?”208問。

“哪邊?”

“南邊和北邊呀。”209說。

“這——怎么說呢,說不清。”

“為什么?”208問。

“我又沒住在越南。”

兩人都對我的解釋感到費解。我也費解。

“想法不同才打仗的吧?”208緊追不舍。

“也可以這么說。”

“就是說有兩種相對立的想法嘍?”208問。

“是的。不過,世上兩相對立的想法不下一百二十萬。不,說不定更多。”

“就是說差不多跟誰都成不了朋友?”209道。

“可能。”我說,“差不多跟誰都成不了朋友。”

這就是我七十年代的生活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預言,我付諸實施。


(1) 德國哲學家康德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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