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宅。
翰林醫官王惟一走后,孫奭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洶涌,立刻對著一旁的兒子吩咐道。
“扶我起來!”
“爹。”
眼見老父親要從床上爬起來,孫奭三子孫瑜,頓覺頭大如斗。
“王翰林臨走之前,特地囑咐,您要靜養,不宜妄動。”
孫奭臉色一沉,板著臉道。
“扶我起來!”
“是。”
一看老父親要發怒了,孫瑜哪還敢繼續勸慰,只得硬著頭皮將老父親從榻上扶了起來。
“去書房!”
“是。”
孫瑜一邊默默地唉聲嘆氣,一邊乖乖地扶著老父親。
老父親的脾氣,他太懂了,真倔起來,誰勸都沒用。
不多時,孫奭來到了書房。
在孫家,桌案上的筆墨紙硯是常備著的,所以,孫奭剛一坐下,立刻就能提筆書寫。
【《禮記·樂記》載,‘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大意,人受到了外界的誘惑太多,天性泯滅,從而淪為欲望的囚徒,于是就有了各種作亂的行為)
天理為何也?
天理即性,即情,即理也,即三我之‘超我’也!
人欲為何?
人欲即情,即三我之‘本我’之惡也!
是故,教化之要,當在‘存天理,滅人欲’矣!
即,存超我之善,滅本我之惡也!
此亦謂,克己復禮!
此亦謂,致中和,即中庸也!
此亦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也!
此亦謂,《尚書》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也!
(人心難測,道心難明,只有誠心如一,秉持中正之道,堅守底線,才能治理好國家,也能衍生為中庸)
此亦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也!
《易》、《書》、《禮》、《詩》、《論語》、《孟子》、《荀子》,諸子之說,自此一統矣!
吾等何幸,竟能生于當世,親見圣學之繁昌!】
寫到此處,孫奭早已淚灑滿襟,這是激動地淚水,是明道的淚水。
正如官家之言,為往圣繼絕學!
一夕聞道,勝過空活百年!
……
……
……
王(曾)府。
歸家之后,王曾迅速換了一身衣服,然后來到了位于后院的茶室。
此刻,一名年約五十來歲,相貌方正,留著長須的男子,正坐在茶座前耐心的點著茶。
看到此人,王曾連忙執禮致歉。
“仲才兄,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
向傳正笑了笑,緩緩起身,回了一禮。
“不早不晚,此茶正好,請滿飲此杯。”
雖然是做客,但向傳正表現得卻像個主家。
向傳正是已故宰相向敏中的長子,出身宰相之家,身上自帶著一股淡淡的傲氣。(注1)
發現主客顛倒的苗頭,王曾心中多少有點不高興,在他看來,這是很失禮的事。
但他并沒有將不悅表露出來。
畢竟,他今天找向傳正,是有求于人的。
另外,向傳正和他也是連襟,向傳正娶得是李沆次女,王曾娶得是李沆的五女,論長幼,對方還是他的姐夫。
“曾,謝過仲才兄。”
王曾落座后,端起案上的茶盞,輕輕一嗅。
“咦?”
“此茶,可是壽州霍山黃芽?”
“善!”
向傳正笑吟吟的點了點頭,贊賞道。
“孝先,不愧是懂茶之人,僅僅只是一嗅,就能一語道破此茶之源。”
“壽州黃芽,其狀如甲片,其葉軟如蟬翼,此茶,香氣怡人,為茶中之上品也。”
說著,向傳正朗聲笑道。
“其實,我也是借花獻佛,此茶是世文兄,從壽州茶商那邊購得的。”
聽到這話,王曾適時切入。
“可是瑯琊郡王(王審琦)之孫,王世文?”(注2)
“然也。”
向傳正微微點頭,河內向氏和九院王氏(王審琦家族)亦有聯姻之誼,向傳正的父親‘向敏中’續娶的第四任妻子,便是王審琦之女。
既然話題聊到了茶葉,王曾順勢問道。
“我聽聞,九院王氏有參與販茶之事,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聞言,向傳正瞬間警覺,只見他意味深長地打量了王曾一眼。
良久,他用戲謔的口氣說道。
“孝先,難不成也想試一試商賈之利?”
北宋時期,大官僚、大地主、大商人,往往是三位一體,雖然很多官員仍然保持著‘輕商’的念頭。
但也有不少人參與商業經營,其方式通常是,本家不親自參與,由官員出資,然后交由他人經營。
其中,經商群體又以外戚和高級將門為主。
外戚出身的茶商馬季良,就有參與茶葉貿易,這事,京師中上層的人,都知道。
太后也知道。
憑借著劉娥的威勢,近些年來,馬氏愈發的豪富。
“我等朝中大臣,食君之祿,本就是萬民供養,又豈能與民爭利?”
沉吟片刻,王曾決定主動透露部分計劃,向氏家族和丁謂等人,分屬不同陣營,扳倒丁謂,也符合向氏的利益。
“仲才兄,前幾日,宗魏兄(韓億)向給中書遞了一份調派軍糧的札子。”
“只是,以京中現有的儲備,很難及時足額的遣送軍糧。”
“近幾日,朝廷多半會再次發起‘便糴’,以助河北軍用。”
“是以,我想托仲才兄幫我打聽打聽,看看丁氏有沒有參與茶貿一事。”
對于王曾和向傳正而言,韓億也算是老熟人了,已故宰相王旦的長女,就是韓億的妻子。
王旦、向敏中、李沆等人,不止是同年,更是政治盟友,彼此之間也有聯姻之誼。
因此,韓億和他們的關系也算不錯。
“孝先,你的意思是?”
向傳正面露驚訝的看著王曾,聽到這里,他要是再不明白王曾話中的深意,那他也不配作為宰相長子。
想到關隘之處,向傳正心里開始暗自嘀咕。
今天的王曾,有點不太對勁。
擱在以前,王曾即使想要扳倒丁謂,也不會動用這種手段。
丁氏,有沒有參與茶貿?
向傳正雖然不是特別清楚,但料想,應是有的。
不止是丁氏,他們向氏也有參與其中。
王曾,想做什么?
難不成想要打破某些潛規則?
真將這些事挑到明面上,屆時,即便扳倒了丁謂,王曾也會得罪一大批人。
這些人中,既有外戚,也有將門。
王曾,難道不怕這群人事后報復?
砸人飯碗的事,可不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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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終北宋一朝,河內向氏,世代簪纓,始終是天下甲族,雖然自向敏中之后,向氏沒有再誕生過宰執大臣。
但憑借著姻親,以及遺澤,向氏家族綿延百年,恩賞不絕。
當然,神宗向皇后,也是向氏家族繁盛的重要人物,本來到了那一代,向氏已有衰落之相,但同皇室的聯姻,向氏家族迎來了第二春。
注2:王審琦,宋初開國名將,以軍功起家,后周時,官拜殿前都虞侯,為后周禁軍十大統帥。
深度參與‘黃袍加身’,有從龍之功,王審琦共九子,其中8個兒子先后蔭補入仕,且九子每人一座府院,所以,王氏家族,又稱九院王氏。
王氏子孫,先后誕生了三個駙馬,一氏而尚三主,又父子相繼者,唯王氏一門。
對了,徽宗王皇后,也就是宋欽宗趙桓、榮德帝姬趙金奴的母親,似乎也是出身‘九院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