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
三月的第一天,劉娥一連簽發了好幾道詔命。
其中,最重要的一份詔命,莫過于確立了真宗謚號。
這一次,趙禎沒有假借‘天意’更改真宗的謚號,畢竟,更改謚號是一件‘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
在以孝治天下的年代,他還能給真宗上一個惡謚不成?
與其關注這些不切實際的,不如好好準備一下半個月之后的經筵。
單論智力,古人不比現代人差多少。
現代人強于古人的地方,是更科學的認知體系,以及超越時代的眼光。
站在趙禎的角度,大宋需要改變的東西太多了。
體制、政策、思想、學風等等,如果讓他打分,統統不及格!
然而,千頭萬緒,總要先找出那根線頭。
思想改造,就是趙禎選擇的第一步。
而經筵,便是改造思想的第一站!
也是他來到這個時代,發出的第一聲!
想要先聲奪人,必須要立起一桿足夠份量的大旗。
對于這事,趙禎很苦惱。
苦惱的原因,不是因為找不出,而是選擇太多了。
一手的王炸,怎么打?
不過,若是加上三個限定條件,可供選擇的‘王炸’就少了很多。
畢竟,既要震懾講經的儒臣,又要在儒學的框架體系內,還要符合他的改造計劃。
如此這般‘既要還要又要’,選擇少一點,很正常。
一連幾天,除了日常祭拜,趙禎都在閱覽藏書。
最終,他還是選定了最初的議題。
孟子的‘性善論’!
性和理,可謂是儒家學派內部的終極命題。
關于‘性’,孔子提及的很少,直到孟子提倡‘性善’,關于‘性’的討論才漸漸多了起來。
然而,孟子的性善體系,卻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缺點。
現實生活中,不只有善,還有大量的‘惡’。
其后,荀子的性惡論,隨之誕生。
只是,性惡論同樣有著重大缺陷,且不符合統治者的需求。
它,不夠政治正確。
因此,后代的西漢大儒董仲舒,以陰陽之說為‘性善體系’做了補充。
【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
性生于陽,情生于陰,陰氣鄙,陽氣仁。
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也。】
繼董仲舒之后,西漢末年的大儒揚雄,東漢大儒王充,先后為孟子的‘性善體系’做了修補。
但他們的補充不過是兼采了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沒有什么創新。
簡而言之,他們構建的新體系,仍然不夠完善。
再之后,唐朝的韓愈、李翱等人,也先后跟隨前輩的步伐,為‘性善體系’添磚加瓦。
性善而情惡,是他們補足后的主流論點,也是目前儒家內部認可度最高的一種觀點。
性,即儒家的最高道德標準——五常,即仁、義、禮、智、信。
情,惑性者,即喜、怒、哀、樂、愛、惡、欲。
人之性,五常也,善。
人之情,七情也,情既昏,性則匿(蒙蔽),以致惡也。
趙禎要做的事,也不難。
摧毀‘性善情惡’二元論,然后再構建一個新的框架體系。
拋出這樣重量級的炸彈,足以震懾住講經的近臣。
歷史上大名鼎鼎的‘程朱理學’,正是因為構建了一套看似無懈可擊的‘性理學說’,方才成為當世顯學。
準確來說,北宋一朝,洛學還不是主流學派,洛學始終被王安石的‘王學’壓制。
直到朱熹橫空出世,洛學才成功翻身,成為了儒家學派內部的杠把子。
此后,程朱理學始終牢牢占據著主流地位,延續了近千年。
哪怕封建制度瓦解,理學的枷鎖仍在。
(再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至于,新觀點拋出后,旁人能不能接受,趙禎倒不是很擔心。
其實,宋朝,尤其是北宋一朝,學風還是很開放的,如果風氣太過保守,又何以誕生洛學、蜀學、關學、王學等諸多學派?
此外,諸如疑傳、疑經、議古、擬圣等派別更是數不勝數。
當時坐擁無數擁躉的文壇扛把子歐陽修,更是直接向儒家經典《中庸》開炮,質疑起了《中庸》的真實性。
而這,也就是宋人的‘六經注我’。
即,所有的經典,不過是為我的言論服務,凡是能為我所用的,取之,不能為我所用的,棄之。
正因為開放包容的學術風氣,陳寅恪先生才會寫出那句名言。
【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
此話,既是回顧過去,也是期望未來。
……
……
……
西溪鹽倉監衙門。
一個三十來歲,頭戴首绖,身穿喪服的中年男子,神色木然地站在后衙的庭院中。
男子身材高大,鼻梁高挺,一雙烏黑亮麗的眼睛,深邃而有神。
只是,此時的他,內心中充斥著茫然。
就在今天,他收到了新的調令,他將隨同發運副使張綸,一起趕往兩浙路。(注1)
此行只有一項任務——治水。
對于這份調令,范仲淹很詫異,像他這樣的選人,授官應該由流內銓負責。
而他手上的這份任命,卻是中書堂除的。
這合理嗎?
一般而言(元豐改制前),似范仲淹這等幕職州縣官,授官選任,先由吏部南曹向流內銓呈送材料,然后,流內銓負責審核。
審核通過,再打回吏部南曹,由吏部南曹授官,并發放歷子(記錄官員政跡功過的冊子)。
至于中書堂除,唯有中高級官員,或者部分重要地區的差遣官,才能享受這一待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范仲淹琢磨了一小會,實在是想不出緣由。
其實,他也想過,或許是張綸舉薦他的,但仔細一想,也不太可能。
張綸和他的情況很相似,都是那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俗稱,沒有什么政治資源。
并且,張綸還是蔭補出身。
雖然范仲淹不歧視其他出身,但他只能代表他個人。
國朝選官,向來以進士科為重,蔭補出身的官員,如果沒有特殊際遇,幾乎不可能身居高位。
像張綸這樣的路級漕官,已經是蔭補官員的天花板了。(注2)
不多時,范仲淹微微一嘆,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
夫不能利澤生民,非大丈夫平生之志!
只要能為百姓做點實事,官是怎么來的,不重要。
利民,才重要!
不過,在正式離開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辦,西溪書院的事務需要妥當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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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當前時間點,兩浙路下轄14州1軍,杭州為路治。
州:杭、蘇、湖、秀(嘉興)、臺、衢、潤(鎮江)、越(紹興)、明(寧波)、常、溫、處(麗水)、睦(建德、桐廬)、婺(金華)
軍:江陰軍
而泰州,隸屬淮南路
注2:發運使司的主要任務是保障漕糧,自天圣四年(1026)開始,額定東南六路每歲上貢600萬石漕糧,后來數量偶爾也有變化。
除此之外,發運使也帶有監察、維護治安、賑災等職能。
宋初,發運使司和轉運使司的上下級關系不太明確,但論規格,發運使司要比轉運使司稍微高一點。
畢竟,發運使司事關漕運,而漕糧又直接關系到國家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