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
午時末,兩府大臣以及三司使李士衡,三司戶部副使劉燁、三司度支副使陳堯佐、三司鹽鐵副使俞獻可,全員提前趕到。
(三司下轄三部,不設正使,各部副使,即三司各部實際上的一把手)
入殿之前,眾人三三兩兩的站在一起,單從他們的站位,也能大致看出朝堂中的陣營。
樞密使曹利用和三司使李士衡站在靠左的位置,他們兩個是翁婿關系,曹利用為婿,李士衡為翁。
首相丁謂左右分別站著樞密副使錢惟演、參知政事任中正。
另外一邊,參知政事王曾和三司戶部副使劉燁站在一塊。
而次相馮拯,樞密副使張士遜,兩人都是單獨而立。
再靠后一點的位置,三司鹽鐵副使俞獻可和三司度支副使陳堯佐兩人聚在一起,小聲的交流著什么。
沒過多久,任守忠來到丁謂的跟前,小聲告知。
“諸位相公,請入內。”
緊接著,眾人依照班位,相繼進入承明殿,例行拜見之后,依次落座。
御臺之上。
趙禎根據記憶一一比對著三司所屬的官員,三司使李士衡,他曾經在資善堂見過兩次。
而劉燁、陳堯佐、俞獻可三人,趙禎倒是頭一次正式見面。
一時間,他還沒法將三人對號入座。
不過,對于這三個人的履歷,他卻很清楚。
前世讀研那會,他研究過他們三個的資料。
劉燁出身洛陽望族劉氏,其父劉溫叟歷經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以及宋初五朝,是當世有名的清流,太祖、太宗都對劉溫叟贊不絕口。
而陳堯佐出身的閬州陳氏,更是以科舉聞名天下,陳氏兄弟三人,除了陳堯佐之外,哥哥陳堯叟、弟弟陳堯咨皆是狀元及第。
一門三進士,且兩人大魁天下,閬州陳氏名動天下。
至于,最后的三司鹽鐵副使俞獻可,也不簡單,他和陳堯佐的哥哥陳堯叟是同榜進士。
其出身的歙州俞氏家族,亦是歙縣當地大族之一,此外,他的弟弟俞獻卿以及長子俞希甫也是進士及第。
歙縣俞氏一族,和閬州陳氏一樣,都是一門三進士,只是和陳氏相比,俞氏是并夕夕版。
但一如‘別拿村長不當干部’,放眼歙州,俞氏妥妥是豪門大族。
少頃,眼見眾人紛紛落座,劉娥緩緩道。
“富民者,以農桑為本。”
“昔年,先帝于閩地取占城稻種,播于江、淮、浙三路。”
“然,十年已過,卻收效甚微。”
“近幾日,官家翻閱會計簿時發現一件異事。”
“占米(占城稻)似乎不能繳納賦稅?”
說著說著,劉娥的語氣越來越重,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幾乎是用質問的語氣。
“敢問諸卿,此事屬實否?”
聽到這般質問,有人心頭茫然,有人不屑一顧,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漠不關心。
良久,眼見眾臣緘口不言,劉娥掃了一眼臺下,主動點名道。
“丁司空(謂)執掌三司最久,何以教我?”
此話一出,丁謂想避也避不開。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
如果回答不知情,代表失職,如果知情卻又視若無睹,那更是無能。
數息后,丁謂雙手交叉,施禮道。
“臣聞,自古天下之治亂,系于用人。”
“先帝推廣占稻之意固善,吏推行之,或有失當,以致效果不顯。”
臺上,趙禎微微瞇眼。
好家伙,丁謂這廝,推卸責任的手段,夠溜的。
這話翻譯一下,意思大概是,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但下面的人不知好歹,執行的不到位。
反正,責任不在他們宰輔大臣身上,都是地方的錯。
其實,丁謂這句話的內涵,遠不止如此,他也是變相的攻擊三司度支副使陳堯佐。
景德三年(1006),時任權三司使的丁謂上疏,請諸路轉運使、副使兼職本路勸農使。
大中祥符五年(1012),也就是真宗在江、浙、淮三地推廣占城稻時,陳堯佐恰好是兩浙路轉運使。
雖然天禧元年(1020),勸農的兼職被分配給了各路提點刑獄,但陳堯佐任兩浙路轉運使時,勸農的職務仍在轉運使名下。
兩浙路推廣占城稻的工作不到位,陳堯佐必須接鍋。
至于,丁謂為什么攻擊陳堯佐,原因也很簡單。
陳堯佐的哥哥陳堯叟是王欽若的同黨,丁謂和王欽若雖然有一段蜜月期,但兩人現在已經反目成仇。
敵人的朋友,也是敵人,不攻擊陳堯佐,攻擊誰?
半晌,劉娥目光一轉,看向了一旁的三司使。
“李吏侍(士衡),卿執掌三司四年有余,占米緣何不入賦稅?”
李士衡施禮道:“稟太后,占稻,穗長而無芒,且口感偏硬,是以,獲稻時,其價不比粳稻。
另,占稻畝產亦低于粳稻。
是故,占稻雖耐旱,然江、浙、淮三地,除個別年月外,雨水充沛。
占稻推廣不利,大抵根源于此。”
對于丁謂的推諉之語,李士衡絕口不提,同樣,他也沒有正面回答劉娥,而是間接的闡述了占城稻的缺點。
主打的就是一個避重就輕。
當然,李士衡所說的也是實情,這些確實是百姓不愿意種植占城稻的原因之一。
但真正讓百姓不愿意種占城稻的,還是賦稅中不收占城稻。
倘若百姓種植占城稻,待到繳納兩稅時,必須到集市用占稻米換粳米。
屆時,地主大商們如果不趁機壓價,那么,他們一定不是合格的剝削階級。
占城稻雖然耐旱,且對于地力的要求沒那么高,但產量確實比粳米低,還要面對朝廷和地主的雙層盤剝。
如此一來,農民哪來的積極性?
臺上。
劉娥豈會聽不出丁謂、李士衡的推諉之意,但這也是廷議的常態,她早就習慣了。
這幫文臣,滑不溜手的,總喜歡講一堆大話、套話,如非必要,絕不輕易展露自身的觀點。
就在這時,始終默然的趙禎,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只見他面朝劉娥行了一個叉手禮。
“大娘娘,日后內廷用度,請改用占米。”
“朕欽承天命,牧養萬民,當先天之憂而憂,后天之樂而樂。”
“既然占米口感不如粳米,那朕便與民同食。”
“另,請詔,自今年起,收取夏秋兩稅時,占米當與粳米一視同仁,各地不得專取粳米,不取占米。”
此話一出,臺下的大臣們紛紛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