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戲新文(漫說文化叢書·續編)
- 陳平原 王鴻莉
- 2586字
- 2023-06-19 18:38:33
唱戲有什么不好
彭俐儂
我是湘劇琴師彭菊生的女兒,在那吃人的舊社會,唱戲的藝人被看作“臭戲子”“下九流”!那年月,我們藝人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呵!我爹爹就發誓不讓兒女再走他的老路,寧肯把僅只十五歲的大姐嫁出去,把十二歲的哥哥送去當童工,也不讓我們學戲。
1941年的寒冬,那是烽火連天的歲月,剛滿十歲的我,跟隨爹爹所在的戲班,從長沙逃難到了桂林。由于沒有生意,戲班老板和不少演員紛紛離去,演出的“行頭”也帶走了。留下的只有名小生吳紹芝和我爹等二十多人,欲演不能,欲走不得。劇場老板趕我們出去,饑寒向我們逼來,就在這走投無路、衣食無著的困難關頭,田漢伯伯出現在我們這群流浪藝人的面前。
記得,在舞臺的一角,田伯伯和吳紹芝、莊華原(老生)及我爹爹一起商量。他說:“你們都留下來,組織宣傳抗日的中興湘劇團,演新戲,我來寫本子。生活困難,我去想辦法。”從這天起,田伯伯就為我們整日奔走,找房子,湊“行頭”,籌辦借款。他不顧家里老太太和小孩需人照顧,派他的三弟田洪同志和原是湘劇藝人的弟妹陳綺霞同志住到我們一起來,同艱共苦,組建劇團。不久,中興湘劇團的旗子就打起來了。
可是,除樂隊以外,僅有九個演員,能演什么戲呢?又是田伯伯,熬了幾個通宵,給我們改編了湘劇高腔《新會緣橋》,把一個內容一般的傳統小戲,脫胎換骨,改編發展成為一出宣傳反抗侵略的新戲。特別是他煞費苦心,量體裁衣,根據演員設置角色,以便使我們能夠盡快演出,進行抗日宣傳。
九個演員,每人都要兼演角色,唯獨一個叫春香的小丫鬟,實在沒有人演了。田伯伯常看見我唱著玩耍,知道我想學戲,便指著我說:“小春香一角,就讓三妹子來吧!”田伯伯了解了我爹心靈上的創傷,就在那舞臺角上,找我爹談心:“菊生,讓三妹子學戲吧!我們為什么要自己看不起自己這一行呢?唱戲有什么不好,宣傳抗日嘛!什么‘臭戲子’‘下九流’,別聽這些胡說,我們要自尊自信呵!”
田伯伯真摯和鼓舞的話,使我爹流下熱淚。打他操琴習藝那天起,在那黑暗的社會里,只有侮辱和損害,哪曾聽到尊重藝人人格的熱腸話啊!他終于被田伯伯說通了,改變決定,答應我學戲了。田伯伯立即把我叫到跟前,笑著說:“三妹子,我給你這個小丫鬟寫幾句唱詞,讓你試試看。”說著揮筆而就。還記得其中有:“走壞了春香,忙壞了春香……哎呀呀,這雁兒,卻原來,落在這茶花架兒上……”
第一次演出,田伯伯看了非常高興,笑著走上臺來,撫摸著我的頭說:“演得不錯呀,三妹子!”回頭對我爹說:“菊生,三妹子學得出呵!”爹爹當然也很高興,只是惋惜我沒有文化。田伯伯爽朗一笑:“文化容易學嘛。”第二天,他的夫人安娥同志就給我帶來了識字課本、寫字的紙筆墨硯,親切地教我識起字來。
從此,我走上了演戲的道路。
我忘不了那時的田伯伯,他總是一身灰布衣裳,一頂舊草帽,一雙麻草鞋,夾著一個鼓鼓的公文包,大清早來到劇團,為我們趕寫劇本。他的寫作間就在我們演出的舞臺,他的寫字臺就是演戲的公案桌。他不怕大人喊小孩鬧的干擾,總是全神貫注,奮筆疾書,有時他邊寫邊哼,有時找幾位藝人商量唱段的安排,研究曲牌的運用。到了吃飯的時候,他不愿打攪劇團,為了搶時間,也不回家去,就在劇場門口米粉擔子上,靠著墻吃一碗“經濟粉”,又回來繼續寫作。
田伯伯忘我的勤奮的寫作,新作一個接一個地出來了,如抨擊時政、反抗強暴的《武松》,歌頌南明抗清英雄瞿式耜、張同敞死守桂林、盡忠報國的《雙忠記》,反對分裂、團結抗敵的《土橋之戰》,表現人民群眾抗戰力量的《江漢漁歌》,謳歌民族英雄的《岳飛》,等等。田伯伯運用這些歷史題材,為當時的抗日民族戰爭服務。通過我們和其他戲曲劇團的演出,起到了鼓舞人民、團結抗戰的巨大的作用。
我也忘不了田伯伯舍己為人的崇高品德。劇團初建之時,困難很多。一天,劇團的公伙揭不開鍋了,大家都在發愁,這時田伯伯來了,一聽說我們沒米下鍋,就說:“我剛拿到一點稿費,都拿去買米吧!”他把錢全部交給我們的團長吳紹芝后,就到舞臺上寫劇本去了。過了不久,他的弟妹陳綺霞從家里找他來了,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伯伯,家里沒米啦,老太太說你今天能拿到稿費。”……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我想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家里老的小的等米下鍋,卻把自己得來的錢給我們過活,真像戲上的豪杰一樣呵!每當我看見田伯伯,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尊敬心情,一看到他來了,總要想法到他跟前轉轉,或是給他泡杯茶,喊一聲田伯伯……
我更忘不了田伯伯那種不畏強暴的斗爭精神。演出《武松》的頭天晚上,國民黨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來看戲。劇中武松有兩句這樣的臺詞,“從來苛政猛如虎”“白日街頭有虎狼”。這班官老爺聽了很是刺耳,散戲后黃旭初竟親自出馬,找田伯伯“商量”,“請”他刪去這兩句臺詞,田伯伯當場拒絕:“為什么要刪?難道還要粉飾太平!”第二天,我們劇團接到勒令式的通知:如不刪改,即行禁演。大家議論紛紛,又氣又擔心,不知怎么辦。到晚上開演前,警察、特務來了很多,虎視眈眈,監視舞臺,劇場空氣頓時緊張,飾演武松的吳紹芝正在為難,田伯伯匆匆上臺來了,他站在馬門口(上場門口)斬釘截鐵地對吳紹芝說:“禁演就禁演,一個字也不改,你照念照唱!”他像一名戰士,挺立在馬門口,兩目炯炯注視著舞臺,直到武松把那兩句臺詞一字不改地說出來,他才離去。雖然這出戲因此禁演了,但田伯伯那種寧折不彎的精神,受到全團藝人的敬佩。
我還記得,爹爹告訴過我,有次在長沙銀宮戲院舉行文藝晚會,招待來湘開會的國民黨軍政要人。有一個罵漢奸的彈詞是田伯伯寫的,由兩位盲人曲藝演員演唱,他們沒有文化,又是趕排強記出來,演出時把罵大漢奸“陳公博,陳璧君”,誤唱成“陳立夫,陳果夫”,一時全場嘩然,特務、警察沖上舞臺,要抓走兩個盲人演員。這時田伯伯挺身而出,大聲說道:“不能抓人!他們是盲人演員,沒有文化,趕排強記,唱錯一句為什么就要抓人?你們要抓就抓我!”特務、警察知道田伯伯是政治部第三廳的處長,又是文化名人,不敢貿然動手。事后,田伯伯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卻唯恐兩位盲藝人遭到暗害,連夜幫助他們離開了長沙。
1942年底,我們中興湘劇團就要離開田伯伯了,在告別的會上,田伯伯一再叮嚀我們,要團結一起,堅持抗日宣傳。并展紙揮筆為劇團題詞,祝我們“歌震湘漓”。
田伯伯不僅是我國革命戲劇運動的奠基人,也是舊劇改革的先驅者。他日梨園修青史,漢師功績豈能忘!
(原載1980年第1期《中國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