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行省。三邊總督府固原鎮(zhèn)。新任三邊總督、陜西巡撫楊鶴輕車簡從，風(fēng)塵仆仆赴任。此番，他真是人在家中坐，官從天上降。當(dāng)然，他也知道，這官兒可不好當(dāng)，尤其是對毫無帶兵經(jīng)驗的他來說。
甘肅、延綏、寧夏各處五品以上文武官員，皆相約前往總督府，為新人最高指揮官接風(fēng)洗塵，卻唯獨少了兩人：延綏巡撫張夢鯨，寧夏巡撫鄭崇儉。
總督府的官員們備好了豐盛的酒席，還有歌女吹拉彈唱，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楊鶴酒量雖大，但架不住大家車輪戰(zhàn)術(shù)輪番轟炸，更兼各種阿諛奉承，很快就喝高了，眾人豪言壯語，一個月內(nèi)鏟除流寇之患。
楊鶴大聲質(zhì)問：“本官新到任，延綏、寧夏兩地巡撫為何不來共商討寇大事也？”
慶陽府知州王輝湊上來，低聲耳語道：“督憲老爺，張夢鯨、鄭崇儉二人，最是目中無人也！今督憲老爺初次到任，人脈根基尚不穩(wěn)定，此二人益發(fā)不會放在眼中也！”
“竟有此等事？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即不把圣上放在眼里也！豈有此理！”楊鶴怒喝道。
王輝連忙拉扯楊鶴的袖子，低聲提醒道：“張鄭二人，最是飛揚跋扈、睚眥必報！督憲老爺初來乍到，不可得罪此二人也！下官以為，三邊不乏對督憲老爺忠心耿耿，亦能征善戰(zhàn)之人，若時機(jī)成熟，此二人當(dāng)換也！下官委身慶陽府五年有余，勤勤懇懇，奈何武之望寵信張鄭二人，排擠下官……老爺，明日下官在慶陽府備薄酒兩杯，恭迎督憲老爺蒞臨巡視也！”
“甚合吾意！本官正要四處查探流寇之情，謀定剿寇之策也！”楊鶴爽朗答應(yīng)。
很快，又有一些官員湊過來，在楊鶴面前推心置腹、海誓山盟，各種拉攏。這個剛剛到任的總督，像一個搶手的香餑餑，被這些文武官僚爭來搶去，站都站不穩(wěn)了。
一個八尺大漢過來，此人身材勻稱，國字臉，眉毛濃密呈倒八字形，小眼睛炯炯有神，鼻子寬大高挺，留著山羊胡子，四十歲左右。
此人攙扶起東倒西歪的楊鶴，正色對左右官員道：“督憲老爺舟車勞頓，甚是乏累，需好身歇息，各位請回！”
眾人這才散去，楊鶴在此人攙扶下，來到早已備好的寢宮，伏在床上哇哇哇狂吐到黎明，才清醒了一些，口齒不清地詢問道：“爾乃何人？此地乃何處？”
“稟報督憲老爺，下官乃是督糧參政洪承疇！”大漢自報家門，解釋道，“此地乃固原鎮(zhèn)，三邊總督府！適才，下官見老爺已有醉態(tài)，故自作主張驅(qū)散眾人，好讓老爺休息片刻也！”
楊鶴心中有些溫暖，囫圇道：“如此甚好！天色已晚，你且去歇息，本官無礙！”
“遵命！老爺快快歇息，下官告退！”洪承疇攙扶楊鶴在床上躺好，拱手作揖，快步出了寢宮。
楊鶴睜眼望著床頂，天旋地轉(zhuǎn)，若有所思，默念道：“洪承疇，督糧參政。”
接風(fēng)洗塵這一頓酒，讓楊鶴醉得不輕，一直睡到酉時才醒來。
他掙扎著起床，早有近衛(wèi)前來攙扶。出得寢宮，便見一個陌生人站立在外，見楊鶴出來，立即鞠躬施禮：“督憲老爺，下官特來邀請老爺赴慶陽府巡視也！”
昨日喝酒三十四人，楊鶴哪里記得住，此人是慶陽知府王輝？更是記不住，自己答應(yīng)過王輝，要去慶陽府查探流寇之情。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此時，洪承疇走了進(jìn)來，正色道：“王兄，一來督憲老爺路途跋涉，更兼總督府案牘積壓；二來剿寇任務(wù)艱巨，時間緊迫，慶陽府不可一刻無王兄坐鎮(zhèn)。故而，洪某建議，巡視慶陽之事，他日再議，王兄請回也！”
“這……昨日……”王輝吞吞吐吐道。他本想說昨日酒后你答應(yīng)了，但怎么說得出口？
楊鶴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微笑道：“參政所言極是，巡視慶陽之事，他日再議！你且請回！”
“遵命！下官告退！”王輝十分尷尬，作揖退下。
楊鶴命左右人等全部退下，只留洪承疇一人，和顏悅色道：“本官記得你，督糧參政洪承疇也！”
“督憲老爺博聞強(qiáng)識，下官佩服！”洪承疇拱手作揖道。
楊鶴感激道：“昨日酒后失態(tài)，多虧爾及時相助，本官才得以脫逃！今又多虧爾在側(cè)，助本官打發(fā)此人！”
“為長官分憂，系下官本職，督憲老爺如此謙遜，下官誠惶誠恐也！”洪承疇謙虛道。
楊鶴關(guān)切地詢問道：“參政何方人士，年方幾何也？”
“下官洪承疇，字彥演，福建南安人士，萬歷二十一年生，萬歷四十四年進(jìn)士及第，多年供職于刑部，后遷兩浙布政司，前歲赴現(xiàn)任也！”洪承疇自我介紹道。
楊鶴滿意地點點頭，笑著說：“賢弟，修齡癡長爾十歲，今奉圣上之令走馬上任，初來乍到，尚未熟悉左右，還需賢弟多多支持！”
“督憲老爺如此信任，下官受之有愧也！久聞老爺博聞強(qiáng)識，治理有方，更兼體恤下屬，愛惜黎民，下官雖不才，必當(dāng)殫精竭慮，以效犬馬之勞也！”洪承疇正色作揖道。
楊鶴轉(zhuǎn)移話題道：“賢弟，愚兄不勝酒力，昨日確實醉了。適才此人，何許人也？”
“慶陽府知府王輝。”洪承疇介紹道，“昨日，此人多次向督憲老爺敬酒，并邀請老爺赴慶陽巡視，今日午時便已至此恭候老爺。昔流寇兩度兵臨慶陽城下，這王輝避而不戰(zhàn)，任由流寇來去自如也！”
楊鶴有些憤怒，皺眉斥責(zé)道：“混賬！此等貪生怕死，阿諛奉承之人，如何堪當(dāng)大任也？對了，延綏巡撫張夢鯨，寧夏巡撫鄭崇儉，此二人何故不來述職？”
洪承疇解釋道：“韃靼鐵蹄頻頻侵?jǐn)_邊境，二位撫臺親率所部擊退韃虜，一路追擊至邊境，路途遙遠(yuǎn)，未能及時前來也！”
“揚我國威軍威，甚好！本官不日將稟報圣上也！”楊鶴大喜，贊嘆一番，轉(zhuǎn)移話題道，“賢弟以為，流寇之患，當(dāng)如何清剿也？”
洪承疇略加思索，遂慷慨陳詞道：“督憲老爺，下官以為，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如今，陜北之流寇遍地開花，然真正勢力較大的僅十余股，已成氣候的主要是王嘉胤、王左掛、不沾泥，裹挾暴民數(shù)萬人。另有米脂李自成，原系延綏邊軍把總，驍勇善戰(zhàn)，心狠手辣，雖僅三百余眾，然下官以為不容小覷也！為今之計，需集中優(yōu)勢兵力，痛擊挑頭者，對其所部務(wù)必斬盡殺絕，并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賢弟所言極是！本官欲巡視各地，一來搜集寇情，征集清剿之策，二來督促剿寇要務(wù)。賢弟熟悉左右，更兼胸中有丘壑，本官欲請賢弟一同前往，不知可否？”楊鶴邀請道。
洪承疇拱手作揖道：“承蒙督憲老爺厚愛，能與老爺同行，下官求之不得也！”
次日，楊鶴、洪承疇帶了一個十人衛(wèi)隊，以及文職小吏兩人，開啟了巡視地方之旅。
所到之處，地方官員俱是熱情似火，好酒好肉招待，楊鶴與洪承疇酒量都比較大，一唱一和，倒也應(yīng)對自如，喝趴了不少州、府主官。
每到一處，楊鶴均禮賢下士，謙虛請教剿寇之策。這些官員們，多數(shù)高談闊論，紙上談兵，言之無物。
多數(shù)官員談虎色變，痛陳流寇之患，軍餉不足，兵力不足，流寇排查難、鎖定難，各種問題均交給了楊鶴。
關(guān)于圍剿之策，官員們主要分成三派，多數(shù)派主張主動出擊，地毯式打擊，斬草除根。少數(shù)派主張，主動談判招安。還有及少數(shù)官員主張，流寇乃烏合之眾，不必大動干戈，做做圍剿的樣子，隨便報一些剿寇數(shù)據(jù)上去，應(yīng)付一下皇帝和朝廷即可。
半個月時間，楊鶴一行完成各處走訪，在總督府召集知州及以上官員開會，算是剿寇誓師大會。
三十余人齊聚總督府，楊鶴端坐在上位，斯斯文文，緩緩開言道：“諸位父母官，不才修齡，奉旨赴任，清剿三邊流寇，深感責(zé)任重大，卻毫無頭緒，夜不能寐也。承蒙諸位鼎力支持，出謀劃策，本官思謀良久，已有主意，故召集諸位共同商議也！”
“本官以為，我等身為父母官，為官一任，當(dāng)思愛惜子民，使圣上之恩澤被天下也！陜西三邊流寇之患，蓋因天災(zāi)連連，民不聊生。為今之計，當(dāng)疏堵結(jié)合，一面打擊、一面招撫，方能事半功倍，迎刃而解也！即日起，諸位當(dāng)細(xì)致排查，對本地之流寇登記在冊，按挑頭者、骨干、參與者、所部分門別類，逐一招降挑頭者，拒不投降者再予痛擊，以求各個擊破也！諸位以為何如？”
“督憲老爺，下官以為，對付流寇，當(dāng)一視同仁，當(dāng)頭棒喝，不可助長串聯(lián)鄉(xiāng)野之風(fēng)也！”延綏巡撫張夢鯨反對道。此人身材敦實，須發(fā)花白，得有六十歲往上了。
寧夏巡撫鄭崇儉立即附和道：“督憲老爺，下官以為，刁民蠱惑民心，禍亂地方，致我邊防腹背受敵，疲于奔命，實在比韃虜更為可惡，當(dāng)扼殺于苗頭，不可有半點憐憫之心也！”此人亦是須發(fā)花白，跟張夢鯨年紀(jì)相當(dāng)。
楊鶴淡然詢問道：“諸位，可還有高見？”
“督憲老爺報效圣上，總攬三邊，殫精竭慮，體恤下屬，心系黎民，更兼禮賢下士，深入地方，問策我等，實乃我等之福氣！今聞督憲老爺邊剿邊撫之策略，高屋建瓴，令下官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下官必將遵督憲老爺之命，誓死跟隨也！”王輝振振有詞道。
其他官員多數(shù)如王輝一樣，阿諛奉承一番，沒有反對意見。這也正常，楊鶴事先走訪調(diào)研時，他們都已說過應(yīng)對之策，此刻楊鶴的開場白，已經(jīng)為此事定了調(diào)，不過是禮節(jié)性地詢問，他們即使有反對意見，再提出來，也顯得太沒眼力勁了。
楊鶴笑道：“張撫臺，鄭撫臺，二位所言并非全無道理，然我等乃是父母官也，當(dāng)愛民如子也！流寇雖可惡，然其畢竟系我大明子民，一味剿殺，兩敗俱傷，實在有傷地方之元氣也！邊剿邊撫，亦是本官赴任之前，司禮監(jiān)秉筆王總管之面授也，還望二位撫臺以江山社稷為重，固守我大明之元氣！”
這二人公然反對他的意見，實在讓他有些不忿。但是，他也是個有修養(yǎng)的讀書人，自然不會當(dāng)庭發(fā)作，所以只是溫和地點撥一下，宣示自己的主張。同時，也是在提醒，我提出此策略，并非全是自作主張，皇帝的大內(nèi)總管也是有授意的，是不是皇帝的意思，你們就自己去掂量吧。
臺下鴉鵲無聲，張夢鯨還欲諫言，被身側(cè)的鄭崇儉和洪承疇扯了扯袖子，制止了。
張夢鯨氣憤地看著洪承疇，低聲抱怨道：“彥演何故阻止張某？汝非不知，對于流寇，怎可有分毫退讓也？”
“張兄息怒！”洪承疇勸慰道，“楊督憲只言邊剿邊撫，又未曾說只許撫不許剿也！是剿是撫，撫臺自可定奪，何致如此較真，潑了督憲老爺?shù)拿孀樱俊?
鄭崇儉也附和道：“張兄，彥演所言極是，還望張兄就此打住！”
楊鶴見張夢鯨好像還有意見要發(fā)表，禮貌地詢問道：“張撫臺，可是還有良策？”
“督憲老爺，老夫無異議也！”張夢鯨淡然回應(yīng)道。
“既然諸位均無異議，剿寇之策就此確定！半月之后，諸位須詳細(xì)呈報招撫、清剿之情況！諸位公務(wù)繁忙，修齡備薄酒兩壺，請諸位賞臉，我等且暢飲一番，預(yù)祝諸位化干戈為玉帛，不動一兵一卒，而流寇之患一舉平定也！”楊鶴熱情地一番邀請。
眾人再度聚餐，觥籌交錯，又喝趴下去十幾個，有的吐的昏天暗地，有的勾肩搭背抱頭私語或痛哭流涕，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