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子巖和舒甄好攙著手,尾隨著木板車,來到了沂山縣城平素比較熱鬧的城中心。城中心由西向東,先是縣委縣政府,接下來是新華書店、郵電局、桂劇院、百貨公司、貿易公司、電影院、文化館,然后是十字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沂山縣城的中心每天入夜,先是縣委縣政府關上大門,只留一個偏門供人進出;然后是新華書店打烊,郵電局關門,郵電局只留一個窗口供人夜間發(fā)加急電報;文化館里有露天燈光球場,偶爾有球賽,一般在電影院第二場電影開映后不久,球賽就會結束,球迷們四下散去,與此同時,百貨公司和貿易公司也就關門大吉,街上行人于是明顯稀疏下來。這時候,只有等到第二場電影散場和桂劇院散戲,街面上還會再來一下略顯張皇的熱鬧,然后歸于小城平靜的深夜。
一九六三年,國家經(jīng)濟三年困難時期剛剛渡過,沂山縣已經(jīng)部分開放自由市場,市面上有一些小商小販做些小買賣。這時電影院和桂劇院都還沒有散場,十字街還剩下一處米粉攤,一處湯圓攤。米粉攤燙粉的熱水鍋熱氣騰騰,紅泥小火爐上的姜糖水煮湯圓糖香四溢。一個小攤邊上的一張小圓桌,圍著幾個食客,很是悠閑。這是秦子巖上學時見到過的景象,總覺得在這種地方吃湯圓是最爽神的事情,可是那時候還真窮,想都不敢想,五個湯圓一碗紅糖水才一角錢,他也舍不得吃。那些日子可不是隨意享用一切可口吃食的時光,沂山街上可口的吃食還有很多,有鮮肉米粉、涼拌酸辣粉、油炸粽、松糕、印版饃、艾饃、馬打滾……可是他每個月首要任務是把六元錢的伙食費湊齊,為此要忍住大多數(shù)時間的饑餓。他一個月回一次村,把三十斤大米背到學校交給食堂。回家時他總要買兩個沂山街上的點心馬打滾帶給母親,母親最愛吃沂山街上的馬打滾,他喜歡看母親慢慢品嘗沾滿糖豆粉的馬打滾,一副舍不得的樣子,馬打滾很柔軟,母親卻吃得很慢,眼睛都半瞇了起來,很爽的感覺。秦子巖直看得饞蟲涌上來,一邊暗暗吞口水。
后來他還是趁假期砍柴賣得一點錢,吃過一兩次街邊藍二娘的湯圓攤,那黑芝麻豬油餡的糯米粉湯圓喲,入口即化,滿嘴是芝麻豬油的香氣。
夜晚最后一個收攤的總是藍二娘的湯圓攤。秦子巖想,藍二娘還在嗎?可是,轉念一想,今天不管湯圓攤了,這時候他只想握緊妻子的手,趕快回到他們在一中的家,其他都不重要。
從街邊湯圓攤隱約傳來沂山人小聲說話的聲音:“須老師,須老師!”沂山話把“書”念成“須”,把“舒”也念成“須”,把“舒服”說成“須服”“須須服服”。秦子巖不由得把屬于他一個人的“須須服服”的“須老師”的手握得更緊。
秦子巖聽到有人小聲議論:“是須老師和她老公啵!”——那個年代,沂山人通常私底下把別人的妻子稱作老婆、丈夫稱作老公,而公開則稱愛人。進入新世紀后,全國各地都把稱呼老公老婆當作時尚,年輕人不僅公開而且大聲嚷嚷,彼此叫老公老婆,倘若有人還稱愛人,大家都覺得你太土,土得可笑。
舒甄好到沂山已經(jīng)三年,顯然已經(jīng)被不少沂山人認得。沂山縣城東西南北四條街道,加上周邊零散人家,當時還不到兩萬戶人家,沂山一中的老師很容易被居民們認得,而年輕漂亮、氣質不凡的女老師特別是像舒甄好這樣的,不出半年就會被很多沂山人記住。
沂山縣城坐落在丘陵地帶,是桂西北山區(qū)少有的地勢開闊的縣城。明朝著名地理學家、旅行家徐霞客在沂山境內考察,歷時三十天,他在日記里對境內景觀贊美不絕,為沂山城寫下“青龍山雄踞城北,足以俯瞰旁矚;龍水河傍城東去,奚啻兩翅欲飛”。沂山縣城南面是丘陵和農(nóng)田,北面是一條大河,河對岸即巍然屹立的青龍山,青龍山兩旁則是連綿群山,各種怪異山峰羅列。大河叫作龍水河,從云貴高原流來,往西江而東下,匯入浩蕩珠江。沂山素來有“山奇、洞險、石怪、水美”的山水奇觀,抗戰(zhàn)時期有多家大學南遷西撤,在沂山安營扎寨半年一年不等,當時報紙上就有文章夸贊沂山為“小桂林”。
“小桂林”沂山城四周怪石環(huán)繞。龍水河河床很高,河兩岸亂石嶙峋,城東、城西、城南三面均為成片怪石。清末編修的《沂山縣志·地理志》上形容此種地形地貌為“鐵鏈鎖孤舟”,因而沂山城別稱為“鐵城”,有當?shù)孛裰{為證:“鐵鏈鎖孤舟,千年永不休。天下大亂,此處無憂。天下大旱,此處半收。”后來民間高人還出來注釋,說因為是“鐵鏈鎖孤舟”,沂山人當官難以到頭。其實,民間本來就有“當官沒有頭”的說法,并非沂山人孤傲、倒霉如此。不過,沂山人難免會有宿命的想象。先是北宋年間此處出過狀元洪志,在江西官至五品,卻回鄉(xiāng)守三年丁憂后辭官居家終老于狀元山下,現(xiàn)在又有一個高考本縣頭名秦子巖穩(wěn)穩(wěn)地留在首都北京,不出幾年卻也高高興興地撤回沂山家鄉(xiāng)。這不是宿命又是什么!
沂山縣的歷史足夠久遠。漢武帝時期就設縣建制,在偏遠的嶺南百越之地,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縣制。因為歷史夠長,可以稱作古城。盡管所謂古城解放后也只殘存了東四牌樓、南門關口、北門城樓和殘存的幾段夯土城墻,卻依然讓人感到古風猶存。唐代著名文學家柳宗元在此有遺跡,清代著名廉吏于成龍在民間有傳說;史書上記載沂山在北宋年間建有頗具規(guī)模的沂風書院,培養(yǎng)出過桂西北地區(qū)獨一無二的狀元洪志;明清兩季沂山成為府治,雄顧周邊小縣。古城的古風一直體現(xiàn)在當?shù)孛癖姷淖饚熤亟虃鹘y(tǒng)上。一個最有說服力的例證是,一九二九年沂山有幾位在外念書的學子相邀回鄉(xiāng),籌款建起了私立沂山初級中學,后來經(jīng)過多方努力,升格為省立沂山中學,教育質量在廣西一直小有名氣,培養(yǎng)過一些前往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地進一步深造的有為學子。一九五〇年沂山中學改稱為沂山縣第一中學,依然保持省立中學地位,直到一九五九年全省各中學均不再省屬,這才下放給沂山縣,而且降格為初級中學。
沂山人的尊師重教,有一個例證也能讓人看得出來。沂山一中的老校長韋明熹是解放前在廣州中山大學拿到的學位。他東門街臨街的家門口就掛上了一塊小木牌,原色的木牌上紅漆書有“歷史學士韋明熹(元晦)寓”(元晦是韋明熹的字),令路人見了肅然起敬。
不過,北門街有一家掛的小木牌更牛氣,上書“工學碩士董大慶寓”,董大慶其人畢業(yè)于美國麻省理工,在漢陽兵工廠做工程師,號稱“克虜伯山炮大王”,是漢陽兵工廠制造山炮的權威。解放前董家門庭一時風光無限,可是一九四九年董大慶跟著國民黨軍敗退去了臺灣,不等沂山解放,董家門口的小木牌就被人砸壞。可見,沂山人無論如何尊師重教,在政治立場上卻是不含糊的。
解放后,韋明熹學士家門口的小木牌悄沒聲地就不見了。其實,全城九街十八巷還有好幾戶門口掛有學位木牌的人家,并沒有什么人下令,大約是韋明熹家率先示范,各家都自覺把木牌摘下來作罷。
不久,韋明熹出任一中校長,愈發(fā)令人肅然起敬。
跟很多縣份大體相似,縣一中總是全縣教學質量最好的中學。沂山人對沂山一中從來都是很滿意而自豪的。中山大學歷史學士韋明熹一九四九年出任校長,當然成為沂山人生活中的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在那改朝換代的日子里,解放軍南下部隊擔任縣領導,也有好幾位原先并不引人注目的本地人出任一些要職,譬如早先城里的生活書店徐天經(jīng)理出任新建的沂山縣新華書店經(jīng)理,沂山中學的音樂教師曲大為老師出任新成立的沂山縣文化館館長,還有就是沂山中學韋明熹老師出任新掛牌為沂山縣第一中學的校長,等等。伴隨著若干本地人士出任要職,關于在韋明熹領導下的中國共產(chǎn)黨沂山縣地下黨組織的傳奇故事漸漸從幾家米粉店、甜品店和街邊湯圓攤傳播開來。
韋明熹出任校長的事情則更富于傳奇色彩。韋家在沂山是一戶書香人家。韋明熹的祖父是清朝光緒年間秀才,父親做過私塾先生,在沂山是第一書家,其隸書在沂山無人能敵。韋明熹在中山大學求學期間加入中共地下黨,取得學士學位后進入鄒韜奮先生創(chuàng)辦的香港《大眾生活》周刊,后轉入香港生活書店,再后來參與籌辦香港三聯(lián)書店,一九四八年末被黨組織委派到桂中游擊縱隊擔任支隊政委,沂山縣臨解放時潛回沂山中學任教,組織沂山地下黨迎接解放,等等,如此一來,歷史學士加上香港地下黨,桂中游擊縱隊又加上潛回沂山縣迎接解放,時空跨度比較大,經(jīng)歷比較傳奇,足夠講故事的人發(fā)揮想象力。而最讓沂山人倍感奇特的是,一九五六年干部定級,因為資歷深加上沂山一中是省屬中學,韋校長定為十五級,這是正縣級干部工資的最高級。而縣委書記和縣長參加革命資歷不夠,一個是十七級,一個是十八級。據(jù)說十五級干部月薪超過百元,這在當時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而十七級還差一點才到百,這可是一個重大差別,足以令對沂山一中滿意而自豪的沂山人感到倍加驕傲。
沂山一中讓沂山人感到滿意而自豪,還因為這里的大部分教師來自全國的四面八方,而不像二中、三中,絕大多數(shù)教師都是本地人,至多有一些來自沂山縣鄰近縣份的教師。在沂山人心目中,除南寧、桂林、柳州之外,鄰近的縣份沒有一個比得上沂山,那么,當沂山人通常都認為“本地姜不辣”時,比沂山縣還要差不少的鄰縣出來的教師也就沒法讓他們放心。一中雖然也有一些本地人做教師,譬如一中的語文課權威盤中仁老師就是本地鄉(xiāng)下人,而且做得最大的韋校長、蘭副校長就是本地人,可是這里還有許多來自全國四面八方的教師,這是二中、三中沒有辦法比肩的。這里有遠到浙江寧波的時聞天老師、福建廈門的林海斌老師,有廣東的上官老師和蔡老師、無錫的章老師、長沙的金老師、蘇州的舒老師,更有馬來西亞歸僑許東華老師,等等。也有來自距離不算遠但算得上是大城市的一些老師,像柳州的莫老師和陸老師、桂林的鞏老師等等,也大多數(shù)都是一九五〇年后國家統(tǒng)一分配來的大專以上學生。來自四面八方的教師們很是讓沂山人大開眼界。通過這些教師,沂山人在封閉的小城里見識了各種風貌的外地男女,熟知了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武漢大學、中山大學、華東師范大學、華中師范學院、華南師范學院、暨南大學、廣西大學、廣西師范學院、南寧師專、柳州師專等等。此外,外地來的教師中還有小部分是一九四九年沂山縣解放因為各種機緣留下來的,他們顯然也都是不同凡響的人物,他們的經(jīng)歷出身足以引人遐想。這里有上過兩個大學的陸費祥老師,有在日本留學過的蔣森老師,還有民國時期作為“中華民國”童子軍代表團團員赴意大利訪問的北京人劉維漢老師,更有黃埔軍校炮科畢業(yè)的皇甫漢雄老師,等等。沂山人對韋校長領導下的一中教師們既尊重敬畏又覺得新奇陌生。他們不僅讓沂山人擴展了地理知識,增添了歷史的記憶,還見識了好幾位復姓人士。沂山人原本只是因為看過電影明星上官云珠出演的電影而對上官這個復姓比較熟悉,后來因為全國學習英雄歐陽海又對歐陽這個復姓有了了解,至于皇甫這個復姓就顯得相當震撼,而陸費這個復姓就更需要輔導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的沂山人以為陸費祥老師姓陸,其實陸費也是復姓,絕大多數(shù)沂山人不曾遇到過,于是被糾正的沂山人快樂地點頭稱是,說“開眼界啦”。
沂山人私底下喜歡稱一中的教師們?yōu)椤耙恢心切薄_@么稱呼當然有兩種意思,一種意思就是覺得一中有些教師書讀多了,成了書呆子,行藏往往有點怪。譬如傳說廣東人上官子云老師煲雞只喝湯,雞肉全給學校的工友(后來三年困難時期傳說他也沒那么多講究了,難得煲一回雞,也是關起門來連湯帶肉一個人吃得干干凈凈),傳說江蘇無錫人章紹康老師吃雞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黃,北京人劉維漢老師吃面條不用湯只用炸醬,等等。一中的外地教師好像也不太通沂山當?shù)氐娜饲槭拦剩綍r跟縣里當官的很少交往,跟城里普通人交往也不多,單是極少有外地教師出來做官這一條就可以看出端倪。縣里偶爾從一中抽調教師充實干部隊伍,抽調的都是本地出身的教師。
一中的青年男教師還特別不善于跟當?shù)嘏⒆咏浑H。一九六〇年后全國各地曾經(jīng)掀起過一股跳交際舞的風潮,沂山縣文化館每到星期六晚上就在燈光球場上拉起幾條彩色燈珠開辦露天舞會。當時舞會的伴奏音樂主要是民族音樂《彩云追月》《花兒與少年》《馬蘭花開》《步步高》《四季歌》還有《一條大河》等,有大小洋鼓及镲鈸,沂山人一度把跳交際舞簡稱為“蓬擦擦”。沂山一中一些教師自然成為舞會的重要人物。蔣森老師夫婦是小城舞會足夠紳士派頭的一對舞伴。每有舞會,蔣森老師必然攜自己在鐵工廠做會計的愛人同來,兩人穿戴齊整,開場即到,半途悄悄離去,既表示守時的良好習慣,又表示并不貪玩的良好教養(yǎng)。夫婦兩人自始至終在一起,偶有別的男舞伴過來邀請,他愛人也都以累謝絕而兩人必定為此停跳一曲。一中以時聞天為代表的幾位身著雪白襯衣嗶嘰呢藍褲和三截頭黑皮鞋的男教師,因為風度翩翩,在舞會上十分引人關注。可是很不幸,男教師們越有風度,越發(fā)使得本地的漂亮女孩拼命躲避他們。一些女孩往往毫無禮貌地拒絕男教師很有禮貌的邀請,甚至于,男教師越有禮貌越是嚇得一些女孩扭頭就躲,顯得毫無道理。萬般無奈,男教師們只好邀請舞場上一些中年婦女起舞,直到兩年過去,舞會停辦,沂山一中的單身男教師在露天舞會上毫無斬獲,光棍依舊,也就成了今天所說的“剩男”。到了一九六三年,沂山一中教師里已經(jīng)積攢下來多位剩男。沂山城里就有些年輕人竊笑“一中那些書生”。甚至多年前有個初中沒念完就跟著父親在十字街頭修單車的年輕人炫耀道:“我的天!我仔都生兩個了,一中那些書生都還打光棍,你說讀書有什么用!”
可是,沂山人稱“一中那些書生”,還有另一種意思,那就是不可小看一中的教師,那就是尊師重教的意思。特別是沂山街面上的老人家們,他們認為來自沂山之外那么廣大世界的讀書人,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偶然有沂山人在買賣上或者生活上跟一中的某位老師發(fā)生一點糾紛,一定會有街面上上年紀的人出來主持公道:“算了吧,人家是讀書人!”“莫跟書生計較啦!”在沂山街上,當時即便是夫妻倆上街都不興手攙手,認為不夠正經(jīng),倘若有人挽著胳臂,那簡直就是“這兩公婆發(fā)癲了”。可是,若是一中的老師夫妻攙手上街,大家卻能做到視而不見,或者說處之泰然,因為“人家是書生”。書生來自大地方,書生有書生的生活習慣,沂山人并不打算干預外來書生們高雅的生活習慣。當然,幾十年過去,時序進入世紀之交,沂山人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放開,任他是誰,少夫少妻、老夫老妻甚至還不是夫妻,男女挽胳臂攀腰逛街已經(jīng)司空見慣。可是一九六〇年那時候本地人就不行。如此來看,沂山一中那些書生早就享受過一點改革開放的好處。
秦子巖和舒甄好牽手走過十字街。東門街上行人愈發(fā)稀少,路燈愈發(fā)昏黃。
秦子巖看四下無人,便把舒甄好的胳膊拉過來,貼緊自己的身體,輕聲問道:“累嗎?”
“還好啦。”過了十字街,街道有一點下坡,木板車走得有點快。舒舒微微嬌喘:“你呢?”她仰頭關切地看秦子巖的面孔。
“你要不累我就更不累,”秦子巖趕緊振奮精神,“你來回去火車站接我,也不去借一輛自行車,走那么遠的路!”
“你坐了兩天兩夜火車,更遠更累。”舒舒挽緊了子巖的胳臂,“我喜歡漫步,好想事情。”
秦子巖感動了,低下頭用臉頰輕輕地蹭了一下妻子的頭發(fā),說:
“要說遠,你從蘇州到武漢,武漢到沂山,不以數(shù)千里為遠,一個人孤獨過了那么長時間……”
秦子巖低聲說道,快說不下去了。
女人更容易動感情。她把整個身子都側著貼緊男人,可頭腦卻是清醒的,她輕聲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遍了嗎?是我自己愿意的呀。”
秦子巖就勢伸手挽住了她細軟的腰肢。反正是夜晚,反正街燈昏黃稀疏,反正街上沒什么人,反正有木板車在前面遮擋,即便有人也看不清,即便看清了也曉得他們是一中的書生。
“總歸是我對不起你,舒舒!”秦子巖不無歉意地說。
“怎么是你對不起?我早就自認是沂山人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舒舒自覺地把腰身往子巖這邊送。
一九五九年七月初的一天,秦子巖接到舒甄好從武漢大學發(fā)來的電報,告訴他“已分配廣西沂山縣一中”。這對于秦子巖簡直是天大的喜訊。他提前幾天就從北京趕回沂山來迎接她。盡管秦子巖還不是沂山一中的老師,可憑著是沂山人,憑著是學校的著名校友,更憑著他是韋校長和許多老師的愛徒,他請韋校長發(fā)話,讓行政科干事李敢騎上學校食堂買菜用的三輪車,跟他一起到火車站接車——當時全縣機關只有三輛吉普車,一輛是縣委縣政府的,一輛是縣武裝部專用,還有一輛是縣公安局出警用車。沂山一中能有一輛三輪車迎接新老師,也還算得上鄭重其事。秦子巖自己跟老同學借了一輛比較新的自行車陪行,想著一定要讓舒甄好看著光鮮。
對于如何迎接舒甄好,秦子巖設想過各種辦法,那時候在電影紀錄片上,經(jīng)常能看到迎接外國領導人來訪、迎接志愿軍回國、祝賀勞動模范時少年兒童獻花的場面,很是激動人心。他想,還是獻花比較有意思。上大學時他聽到過意大利歌劇《鄉(xiāng)村騎士》的著名詠嘆調《哦!羅拉,好像鮮花一樣漂亮》,一直念念不忘,這時他覺得舒甄好配得上“好像鮮花一樣漂亮”這樣的贊譽。可是,一九五九年我國的花卉業(yè)還幾乎為零,不要說無人銷售鮮花,即便是塑料花也不曾有過。那時,沂山縣只有手工紙花的小買賣,而且要去做扎燈籠、做花圈的鋪子訂制。秦子巖就去鋪子里訂了三十三朵紙花。手工紙花是用五色皺紋紙手工卷成的玫瑰花朵形狀,再用裹著綠色紙條的鐵絲撐起紙花,配以青翠的松枝,也成了轟轟烈烈的一大束。為什么要三十三朵花?其實沒什么理由,只是沂山地方民間慣于用三十三和九十九來表示很多,三十三朵花既多也好捧。就這樣,那天在沂山站簡陋的月臺上,在眾目睽睽下,秦子巖把一大束青松和五顏六色的紙花虔誠地送到舒甄好的手上。
舒甄好剛剛踏上沂山車站的月臺,還完全籠罩在一片陌生而茫然的感覺里,孤獨遠行而又舟車勞頓的她,眉宇間有著明顯的憂郁神情。可是,猛然見到一身陽光、滿面春風而且手捧花束的秦子巖,她頓時有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秦子巖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迎接她,鄭重遞上來的花束讓她心里好一陣詫異和慌亂,而更多的是感動。接下來秦子巖說了一連串贊美詩一般的歡迎語和沁人心脾的問候,她都只是默不作聲地點頭表示感謝。她擔心自己一開口就可能因為畢業(yè)前后種種遭遇和委屈、路途上的茫然無緒以及眼前撲面而來的熱情友好而失態(tài)流淚。她接過花束,努力抿出一點點微笑——凄愴的微笑,然后微微低著頭,在秦子巖的陪伴下出站。
那時候的沂山人極少見到有人在火車站獻花。從普通列車下來的旅客絕大多數(shù)都是本地人,頓時對秦子巖獻花的場景詫異不止,紛紛輕聲猜議:“迎接勞動模范!”有人否定:“恁年輕,不像!”“戴眼鏡的,不可能!”“可能是有名的演員,肯定是!”“可能啵,恁漂亮!”……正在出站口擠成一堆的旅客看到捧花的舒甄好和陪伴的秦子巖走了過來,學校的行政科干事李敢提著兩只皮箱緊跟在后面,大家自覺地分兩邊散開,讓他們三人先走。沂山人對遠道而來或者身份特殊的人,向來是比較友善而尊重的。此刻,不管這個姑娘是勞動模范還是演員,只要有人獻花,肯定身份不凡,人們自然而然地主動讓出中間一條通道來。
秦子巖和舒甄好意外享受了一次夾道歡迎的隆重儀式,兩人覺得莫名其妙,但自然很開心。其實,在沂山,這還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說起來還有更夸張的事情。一九五八年春天一個傍晚,沂山縣街頭出現(xiàn)了一位大鼻子藍眼睛的歐洲人,是過路的蘇聯(lián)專家,顯然不是什么大專家,因為他身邊只陪有一位翻譯和縣里一位接待的普通干部。他們只是在沂山縣的城中大街上隨便走走,可竟然招來很多看熱鬧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看熱鬧的人很快形成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人流尾隨著專家他們走,他們往前,人流就往前涌,他們停下,人流就靜止片刻。有一回專家忽然折回來要看坐落在巷子里的桂劇院,人流因為跟得太緊而猝不及防,人擠人地往回退,幾乎發(fā)生踩踏事件……好在舒甄好不是外國人,盡管比外國人漂亮,可也不可能驚動太多的人,只是因為秦子巖的獻花才引來了一些好奇的圍觀和夾道歡迎。
即便如此,關于在火車站迎接勞動模范或者美女演員的故事當天還是在沂山街上廣為流傳開來,甚至驚動到沂山縣委縣政府,害得縣委辦公室負責接待工作的副主任到處打聽是不是來了勞動模范或者著名演員,后來打聽到是給沂山一中新來的一位女老師獻花,這才松了一口氣。據(jù)說為這事縣領導有點生氣。一次縣里開干部大會,冒志強副縣長做報告,忽然想到沂山一中迎接女老師獻花這件事,就脫開講稿,憤憤不平道:“現(xiàn)在很多事情都不講規(guī)矩!聽說一中來了一個女老師,也安排人去獻花,要獻花也是給勞動模范、戰(zhàn)斗英雄獻花嘛,不講規(guī)矩!”副縣長一面大聲申斥,一面好像還有點委屈,因為不曉得如何批評才是。
秦子巖和舒甄好并不曉得他們的一束紙花驚動到了縣太爺,兩人只是樂在其中,多少年后他們還會拿獻花和火車站旅客夾道迎接的往事當作一個橋段來開心。女孩子天生愛花,舒甄好在一中宿舍住下后,就到貿易公司買來一只陶罐,把三十三朵紙花精心插放陶罐里,一直安放在自己家中的寫字桌上。
秦子巖如愿以償接到了舒甄好,一連幾天,他都陪著舒甄好在沂山一中辦理各種入職手續(xù)。他陪舒甄好先是去見了校長、副校長、教導主任,一路都是熱情的寒暄,然后又到行政科辦理報到手續(xù),跟行政科麻主任一邊說沂山土話打趣一邊開開玩笑。舒甄好盡管那眉宇間有一副憂郁神情,卻也知趣地眨著長睫毛跟著微笑。特別是秦子巖和行政科干事李敢,四處替她找家具、添置用品、布置宿舍,忙得上躥下跳,過節(jié)一般地歡快——是秦子巖忙得歡快,像是過節(jié),李敢小伙子能參與為新來的漂亮女老師服務,當然也是樂在其中。至于舒甄好,卻像一個受寵的小妹妹,乖乖地聽憑秦子巖的安排,享受著秦子巖他們的熱情。
秦子巖心里明白,因為他才導致舒甄好從武漢大學來到偏遠的廣西,來到偏遠廣西更偏遠的桂西北山區(qū)沂山縣。其實,舒甄好一直覺得廣西、云南、貴州都是祖國的西南地區(qū),去哪兒都一樣,她并沒有來得及去比較各地的優(yōu)劣。其實,云南不僅有北回歸線地區(qū)的強烈日照,卻也還有四季如春的春城昆明;貴州雖然天無三日晴,卻也還有爽爽的筑城貴陽;即便是廣西,首先是首府南寧和風景名城桂林,小小的沂山縣并不等于廣西。秦子巖后來在特別高興得意的時候也坦白承認,是他先下手為強,在那個春風沉醉的珞珈山之夜把舒甄好騙到廣西沂山縣來的。
然而,凡此種種,都不是舒甄好那個時候會去考慮的。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第一選擇是服從分配,第二選擇還是服從分配,所有的選擇就是一個指向:服從分配,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秦子巖已經(jīng)坦誠地寫信告訴舒甄好,是他當晚就寫信給老校長推薦了她,讓老校長先下手為強,堅決請求把她分配到沂山一中。當時大學里的圖書館學專業(yè)畢業(yè)生,不像中文、數(shù)學、外語這些專業(yè)的畢業(yè)生那么搶手。其實,不僅是那個年代,就是在新世紀的今天,大學圖書館學畢業(yè)生也還沒有成為各地中學的“搶手貨”。舒甄好當時能得到沂山一中的歡迎,特別是得到老校長的青睞,她覺得挺好的。她一點也不責怪秦子巖的所作所為。對舒甄好而言,既然不可能分配到江蘇、浙江、上海,那就聽命——但求能分配到條件好一點的地方。那個年代,條件好不好的標準也簡單得很:通火車,在縣城,進縣中,有單間宿舍,就算是標配的好條件。沂山一中就是上好條件中的標配。何況,秦子巖曾經(jīng)在武漢大學珞珈山下的深夜里指天發(fā)誓,保證自己大學畢業(yè)后一定去她所在的地方工作——想想吧,一個正派、聰明而且健壯的小伙子,雖然生就廣西人常見的微微前凸而寬闊的腦門和細細的雙眼,談不上英俊談不上高大更不必說偉岸,但是不丑、不壞——最重要的是不壞,一個大學生共產(chǎn)黨員,發(fā)誓要為了她而毅然決然地奔赴任何地方,難道自己能不被感動嗎?盡管秦子巖還要一年后才畢業(yè),可舒甄好相信人家是真的,是真的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誓言。
秦子巖待一切都安頓好之后,為了讓舒甄好徹底放松——他一直期待舒甄好眉宇間那明顯的憂郁神情徹底消散——一天午后,是個陰天,校園里還有清風徐來,他領著舒甄好參觀校園。學校在暑假期間特別安靜,特別便于兩人隨處走走。
沂山一中一九五八年以前是一家省屬完全中學,一九五九年起改為縣屬初級中學。一中的初中畢業(yè)生參加中考,成績合格的就到北門河對岸的專區(qū)所屬的沂山高中和沂山師范學校上學,成績優(yōu)秀的還能去到柳州市上柳州高中。不過,沂山一中的校園,在老校長的精心打理下,雖然降格為縣屬中學,卻還是比許多縣級中學要好很多。首先,高大寬闊的校門讓舒甄好喜歡。她說一點都不亞于我們武大的校門。秦子巖說比我們北師大的校門都要好看很多——兩人為了表達心中的歡喜之情,不惜把自己引以為驕傲的大學母校自降身份,頗有點大義滅親的味道。從校門一條大路直通校園。路左是一棵大榕樹,榕樹旁是女生宿舍;路右是一塊高地,高地上則是男生宿舍。連接女生宿舍的是連成一片的四個混凝土籃球場,十分氣派。舒甄好說以后她要來練習投籃。秦子巖笑著提醒她以后就是舒老師了,教師宿舍可不在這里,你不再是女學生了。舒甄好給說得不好意思,臉上微微泛紅暈。右邊男生宿舍下面是一塊足球場。足球場不大,但符合少年足球的面積要求,這在當時的縣中也算是十分難得的體育運動設施。舒甄好說秦子巖你不是北師大足球隊隊員嗎?你回來拉一個足球隊,你當教練,我做你們的啦啦隊!秦子巖說我還真要拉一個足球隊,而且我做教練還要兼隊長,北師大足球隊的主力前衛(wèi)當?shù)闷疬@個重任吧?不是吹的!你不曉得,韋校長最重視足球了,這塊足球場原先是一口爛泥塘,還是韋校長帶領全校老師學生用課余勞動時間從東門外挑土來填平的。韋校長在中山大學讀書時就形成了體育強校特別是足球強校的理念。近代以來,足球運動成為在廣東廣西一帶最受大眾喜歡的運動項目,一說到足球韋校長的眼睛就放光。
秦子巖說著說著,一時性起,不由得在足球場上猛跑幾步,擺腿憑空做了一個踢大腳的動作,一時間頗有青春朝氣自由飛揚的感覺。舒甄好吃了一驚,連連拍手叫好,那眉宇間憂郁神情微微消散。
順著一條筆直的林蔭道往里走,左邊是四排平房,稍長的兩排是學校行政辦公室和教師辦公室,稍短的兩排各是實驗室和圖書館。右邊是學校生活區(qū)。這里有教工宿舍、教工食堂和學生食堂,還有一間能裝得下一千多人的大禮堂。禮堂當然是簡陋的,可一個縣級中學能有一間千人大禮堂實在難得。學校禮堂平時很少使用,禮堂的舞臺就成了學生就餐的地方,這里擺放著十二張方桌,一個班級一張。桌上擺著十來個蒸飯用的陶罐和一口盛菜用的搪瓷面盆。沂山一中學生大多數(shù)是縣城的走讀生,在學校住宿開伙的基本上是農(nóng)村學生,一個班級也就是十來個農(nóng)村學生,秦子巖在這里足足住了六個年頭十二個學期。
禮堂舞臺下空空蕩蕩,開大會時學生們才從教室搬來條凳。教職員工參加活動也得自己帶辦公椅來。幾年后,這里成了一中圖書館讀書專題講座的會場,一度成了舒甄好事業(yè)上的樂土。再到了一九六四年,專題講座無疾而終,學校斷然決定“棄文從武”,發(fā)展體育運動,添置了六張正規(guī)的乒乓球臺,在大禮堂一字擺開,很有氣派。據(jù)說,后來廣西的著名乒乓國手梁戈亮、謝賽克等都來沂山一中做過表演賽。當然這些都是一九七〇年以后的事了。
校園的北邊有兩口面積不小的魚塘。一條土路從兩口魚塘中間通過,然后一排十多級的臺階直通上一塊高地,高地上就是一長排十二間白色粉墻、綠色門窗、黑色瓦頂?shù)慕淌遥谒{天白云之下和遠處巍峨群山的映襯下,肅穆而且氣派。
舒甄好最喜歡學校這兩口水量充盈的魚塘。她堅持要秦子巖帶她繞著魚塘走了一遍。塘里綠水漣漪陣陣,岸邊柳樹輕拂,她眉宇間的憂郁神情消散不見了。“可是為什么叫魚塘呀?太土了!”她有點嬌嗔地問秦子巖,“明明就是兩座湖嘛,在我們蘇州肯定就叫作湖。您看湖水清汪汪的,岸邊的柳樹碧綠。還有,怎么湖邊也不安幾張休息用的長椅呀?”秦子巖笑著敷衍道:“沂山人土唄!”
“沂山人可不土唷!沂山一中的校園設計全國第一!”顯然這個評價言過其實,但秦子巖愛聽。秦子巖說學校原先是借用貴州會館開辦,是解放后韋校長在縣長的大力支持下建成的新校園。舒甄好嘖嘖稱奇,說韋校長功莫大焉。她說:“您知道嗎?我們蘇州園林最大的特點就是因地制宜,保存自然風貌,古人說‘不出郛郭,曠若郊墅’,沂山一中就是曠若郊墅,太了不起了!”
沂山一中所有建筑都是平房,當然首先是因為解放初期,教育經(jīng)費有限,建不起樓房,同時也是由于韋校長等人在建校設計思路上秉承了因地制宜、因勢利導的理念。校園占地面積夠大,有坡地有水泊,各種樹木錯落有致,有大榕樹、龍眼樹、桂花樹、紫荊樹、木棉樹,還有成排的柳樹和小葉桉樹,綠樹掩映下的平房白墻紅瓦和白墻黑瓦,校園里的分岔小徑都有修理齊整的冬青。這時恰好是夏天的下午,四處有知了的叫聲,此起彼落,顯得更有一點蟬噪林靜的園林野趣。
學校圖書館就安靜地坐落在一片綠蔭下。
圖書館是一排六間教室,在校園的西北角。圖書館門前有許多挺拔秀美的小葉桉樹,圖書館則背靠一排茂盛的垂柳,垂柳后面就是舒甄好心中的湖——魚塘。在整個沂山一中里,圖書館算得上是一個安靜的角落。舒甄好在小葉桉樹下沉靜地打量著圖書館,那神情儼然是部隊指揮員在觀察自己的陣地。秦子巖覺得有肅穆感,小心陪在一旁。
圖書館管理員陸費祥老師年紀大了,已經(jīng)在縣醫(yī)院病休兩個多月,其實老人家也沒多么重的病,可他就是不愿意把圖書館的書庫鑰匙交出來,便稱病住院去。據(jù)說,他很堅決地表示,學校只要不確定專人交接工作,任誰來拿書庫鑰匙他都不放心。
陸費祥老師是廣東梅州客家人,創(chuàng)校初期就被聘到學校管理圖書,韋校長早年在這里上學時他就是圖書館老師,在全校教職員工中他的資格足夠老。也正是因為他的老資格和一意堅持,新建校園時才為圖書館爭得了一排六間大教室。他微微發(fā)胖的體態(tài)顯得有點兒慵懶,其實老師同學們平時見到的陸費祥老師總是在圖書館書庫里做事,并不曾見他有過閑暇。陸費祥老師基本上不太修邊幅,灰白色的臉龐上稀稀拉拉的花白胡須好像不曾修葺過。他上身總是罩著一件深藍色布紐扣唐裝上衣,衣服的兩只袖子總是套著一對灰布袖套,在秦子巖的記憶里老師的衣服幾乎就沒換過別的顏色。陸費祥老師平時話不多,而且他的客家口音說話也不太好懂,一般人覺得老人家說話口氣比較生硬,有點兒說一不二的樣子——在沂山人聽來,他比較硬的口音顯得比較鏗鏘,比較鏗鏘了就比較有力,比較鏗鏘有力就像是有點兒說一不二的意思——確實,老人家說話做事還真就是說一不二。
秦子巖告訴舒甄好,從一九二九年建校起,幾位創(chuàng)始人就開始籌劃建設學校圖書館,后來學校幾次變遷,圖書館卻一直在發(fā)展,藏書越來越豐富,現(xiàn)在藏書已經(jīng)大大超過三萬冊,藏書量遠超沂山縣圖書館。舒甄好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全校在校生十二個班五百多人,生均圖書竟然超過六十冊。“太棒了!都超過我們蘇州第一中學了,我們蘇州第一中學可是一所完中呀!”秦子巖說:“我們一中也是完中,不是剛剛降為初中嗎?”舒甄好說:“可是這里到底是邊遠山區(qū)的中學呀!真不容易!”
舒甄好把圖書館外墻打量了好一陣。圖書館的玻璃窗從里面用舊報紙糊上,沒法從窗戶朝里看。她好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秦子巖看到舒甄好心有不甘,心里也就不肯善罷甘休。他東找西巡地扒著看了幾個窗戶,試圖尋找一個縫隙,哪怕讓舒甄好瞄上一眼書庫也是好的。
好在還真有一個縫隙可以往里瞄一眼。有個窗戶的報紙沒粘牢,掉下一個角。秦子巖趕緊讓舒甄好來看。
舒甄好扒著窗戶,屏住呼吸,像瞄準射擊似的往里看,看到一排排書架,她的近視眼沒法看清書架上的書。秦子巖很貼心地替她往里瞧,口中念念有詞:
“靠窗這排是現(xiàn)代小說,有魯迅的、茅盾的、巴金的、老舍的,還有《高干大》《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呂梁英雄傳》《三里灣》,還有《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紅日》《紅旗譜》《青春之歌》《六十年的變遷》《三家巷》……”
舒甄好跟著秦子巖報出來的一個個書名一次又一次地點頭,一直是相當熨帖的感覺,輕聲嘆道:“剛出的新書這里也有了哦!”
秦子巖扒著看累了,轉過身來,吁了口氣。
舒甄好佩服地說:“秦子巖您的視力真好,為什么?”
秦子巖揶揄道:“可能廣西的綠水青山看多了吧。”
“可您書也讀得不少呀。”
“還好吧,我倒也希望近視一點,配上一副眼鏡,要不總不像一個書生。”
舒甄好抿嘴笑道:“書生不只是讀書讀得多,還要讀得好,讀得有用,最重要的是心情,一輩子愛書的心情。論起來,秦子巖同學其實還真是個優(yōu)秀的書生。”
舒甄好又感嘆道:
“你們小小一個沂山一中,沒想到藏書還真不少!”
“應該說咱們沂山一中!”
“對對,是咱們沂山一中,以后這些書就是我的寶貝啦,我可是護寶使者!”
秦子巖有點動感情道:“這里曾經(jīng)是我的樂園。上學時,我們幾個同學來圖書館義務勞動,陸費祥老師特別喜歡我?guī)退斫柽€圖書的歸架,說我從來不出錯。后來又專門指定我替他抄寫新書分類書目。閑下來他讓我隨意進書庫看書。特別是暑假,一小半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里。”
“那還有一大半時間去干什么?”舒甄好問。
“上山砍柴呀。”秦子巖回道,“砍了柴,挑到街上去賣,掙錢交學費。”
“暑假一大半時間都是砍柴嗎?”
“不然呢?你問我的視力怎么會保護得這么好,因為要上山砍柴,如果再戴副近視眼鏡實在太麻煩了。”秦子巖走到桉樹下,朝著樹干猛擊一掌,像是在模擬砍柴,“開學后有時星期天也要去砍柴,要買書買文具,砍柴!有時候想吃一碗肉米粉,砍柴!月末回村里背米,要給我媽和伯娘買幾個馬打滾,砍柴!一般一天砍下來總能掙到七八角錢!”秦子巖很自負地笑笑,“有時候也去磚瓦廠挖土,要多掙一兩角錢。不過磚瓦廠搶活路的人太多,一些苦力常年在那里挖土,就罵我們這些打零工的學生仔占了他們的地方。我不想跟那些大人吵鬧,索性一個人上山砍柴,累是累一點,可還是與世無爭的好。”
舒甄好也跟著過來撫摸桉樹光滑的樹干,像是在撫慰什么。
秦子巖回憶道:“暑假跟陸費祥老師在圖書館里做事看書,老師中午就往我口袋塞上一角錢,讓我到學校門口買米粉吃。那時都想著攢點錢,只要能扛得住饑餓,就去買一分錢一小碗的糖粘子,一種學名叫逃軍糧的野果子,沂山郊外滿坡滿嶺都是逃軍糧灌木叢,買上三碗糖粘子喝上一搪瓷口盅涼水,能頂?shù)玫酵盹垺R惶炷苁追皱X也是好的。你曉得嗎?上中學時總覺得餓,好像也從來沒有吃飽過,營養(yǎng)嚴重不良,所以發(fā)育特別遲緩,上初一時我才一米三二,上初二時繞著足球場跑一圈也就是二百米,我都跑不下來,跑下來就干嘔,吐酸水,那是虛脫。高中畢業(yè)時身高才一米六,又是雞胸又是佝僂背。好在進到北師大,特別是一九五八年吃飯不要錢,放開肚皮吃,我這才發(fā)現(xiàn)從前我從來沒有吃飽過。在北師大我特別注意鍛煉身體,每天做三十個雙杠‘雙臂屈撐’和五十次單杠‘引體向上’,跑四千米,愣是跑成了校足球隊主力,大三時雞胸平了,佝僂背直了,胸大肌鼓了起來,身高竟然到了一米七五,從大一時班上的‘小廣西’長成了后來系里的‘大秦’。”
舒甄好很是慶幸道:“哎呀,您要是只有一米六那可怎么辦呀!”言下之意是說“您若那樣我們怎么做朋友呀”。她又有點兒心疼道:“中學時期正是身體發(fā)育期,總是吃不飽肯定要影響身體發(fā)育的啦。”
秦子巖回想道:“上中學時也有吃飽飯的時候,只要暑假在圖書館幫老師做事,晚上他總要帶我回他家吃晚飯,一連三大碗米飯,那時糧食還沒定量,師母早有準備,不過我總是有點愛面子,不敢多吃。就這樣也算是補充了一天的營養(yǎng)。”
“陸費祥老師人怎么這么好哦!”舒甄好喃喃道,又忽然想起,“秦子巖,我們是不是應該去醫(yī)院看望老人家呀?”
秦子巖發(fā)覺舒甄好對他的稱呼后面去掉了有點生分的“同學”兩字,心里舒坦。對于她的建議秦子巖當然連聲稱好。這幾天他全部心思都在舒甄好這里,生怕初來乍到的蘇州姑娘有什么不適,其他事情差不多都忘了。陸費祥老師可是他的恩師,只要舒甄好樂意,而且是主動提出,他當然立即響應。秦子巖偷偷瞄了瞄舒甄好,長長的睫毛并不怎么眨動,顯然心情大好,看來校園一游其樂陶陶,小舒同學寵辱皆忘了!
秦子巖和舒甄好來到縣醫(yī)院住院部。陸費祥老師正靠坐在病床上閉目養(yǎng)神。秦子巖的到來讓他驚喜不小,這可是他最喜歡的學生,從北京回來看望他了,老人家開心,原先發(fā)灰的面龐頓時微微酡紅。接著,當秦子巖把身邊的舒甄好介紹給他時,老人家則是大吃一驚,喜出望外,滿臉漲紅,趕緊伸出胖嘟嘟的雙手來迎接舒甄好主動伸出來的雙手。可是,剛一握手老人家就主動收回,像是觸電了似的,好一陣手足失措。老人家已經(jīng)不太習慣跟女性握手。舒甄好禮貌而尊敬地鞠了一躬,用吳儂軟語的普通話甜糯地叫了一聲:“陸費老師您好!”
陸費老師連聲應道:“你好你好你好!”緊接著結結巴巴地說,“你就是舒老師哦!嗬嗬嗬!秦子巖在信里介紹過你了,很好很好,嗬嗬嗬!”
陸費老師說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肥嘟嘟的手指頭指著舒甄好道:
“舒老師,你怎么知道我是姓陸費呀?”
“老師,難道陸費不是復姓嗎?”
“對對對,我要說的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第一次都錯叫我陸老師,秦子巖他們這幫學生個個都叫錯過,嗬嗬嗬!”
“我姆媽以前在東吳大學圖書館做事,在那里我看到好多中華書局的書,姆媽告訴我,陸費逵是中華書局的創(chuàng)始人,說陸費逵的五世祖陸費墀還是《四庫全書》的總校官。”
“哎呀,舒老師家學淵源呀!”
秦子巖覺得陸費老師說話的口音都變了,說的幾乎是一口客家話,而不像以往只是帶著客家口音。
陸費祥太高興了。因為兩個多月前韋校長告訴他,上級分配來一個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的畢業(yè)生,讓他準備交接班,他當時就很高興。而且校長悄悄告訴他,即將新來的女老師還是秦子巖的女朋友,這就更讓他高興得不行。秦子巖可是他最喜歡的學生呵!眼下,這對青年男女竟然來到面前,而且是如此漂亮優(yōu)雅又有學識的一位姑娘,老人家當然喜出望外。他特別著急要跟舒甄好多說說話,連連催秦子巖和舒甄好都坐下。可是病房很簡陋,一張病床只配有一張松松垮垮的小方凳,秦子巖讓舒甄好小心坐好了,自己則半個臀部挨著床沿坐了一下下。可就這一下下,老人家就把秦子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不少事情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遍。他說他一九三〇年辭去廣東梅州老家一家私立中學的教職,專程去到武昌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學習,兩個學期后因為家里有變故,只好肄業(yè)離校,解放后武昌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并入武漢大學,所以算起來他跟舒甄好算得上是校友——盡管舒甄好一再糾正說陸費老師是老學長,他還是堅持稱校友——陸費老師還說他一直記得沈祖榮校長。說沈校長第一次給陸費祥他們班級上課,就當著全班同學問他:“陸費祥,你家跟陸費逵先生同族嗎?”嚇得年輕的陸費祥囁囁嚅嚅道:“陸費逵先生是浙江桐鄉(xiāng)的陸費家,學生是廣東梅州的陸費家。”沈校長微笑道:“好好,看來五百年前是一家。同學們,大家要記住了,陸費可是復姓,陸費逵先生是中華書局的創(chuàng)始人。”
陸費祥老師說,沈老師英語流利自如,湖北口音很干脆利落,講課滔滔不絕,曾經(jīng)害得陸費祥當時就很為自己是客家人自卑,認為客家人說話好像天生就不夠利落。秦子巖和舒甄好聽著都笑了。秦子巖發(fā)現(xiàn)老師從來沒有這么健談過。舒甄好當然是喜出望外,在天遠地遠的沂山一中,遇到武大老學長不說,竟然還同為沈祖榮先生門下,這個概率太小了,簡直就像是小說家的杜撰,可卻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發(fā)生在舒甄好這里。
那天陸費祥老師說,他一直盼望舒老師快點來,自己早就過了六十歲,可以退休了。后來盼得都有點著急了,因為縣教育局給學校分配了一個師范學校畢業(yè)的“男娃仔”來,指定要到學校圖書館工作。他跟校長說不合適,可校長說不合適也要接下來,有問題以后再說。沂山人如果對男女青年表示一點輕視,就稱“男娃仔、女娃仔”。他看校長頂不住縣領導,索性自己就躲到縣醫(yī)院來養(yǎng)病。他的計策就是緩兵之計,拖到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的畢業(yè)生來報到,把鑰匙交給懂書的人。“舒老師,今天早上醫(yī)生查房,醫(yī)生說我沒什么大毛病,催我出院了。我還正為難。舒老師你這一來就成了紓困解難的大救星!太及時了!另外,學校假期最適合圖書館管理人員交接班,清點圖書。明天我就出院!”
那天在陸費老師那里,還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而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把秦子巖嚇了一大跳。
事情說來也簡單。老人家那天是太健談了,臨別時他送秦子巖和舒甄好,在病房門口,看四下沒人,他忽然對舒甄好詭秘地小聲說道:“舒老師你好有眼光啊,秦子巖可是頂呱呱的一個好后生啊!”
“啊?”舒甄好沒有心理準備,臉色騰地漲紅起來。在此之前,她和秦子巖無論是通信還是見面,都還沒有觸及這個話題。除了秦子巖學著那天在武大禮堂看演出時舒甄好的同學叫“舒舒”,略有那么一點親昵的感覺,平時兩人在通信里一直都是以“秦子巖同學”“舒甄好同學”相稱。現(xiàn)在怎么成為她好有眼光,而且是她相中了秦子巖!
突如其來的愛情,常常是攪亂少女心緒的一股旋風。舒甄好好不尷尬,滿臉羞紅,低下頭不吱聲。
秦子巖則嚇了一大跳。他明白陸費祥老師是從校長那兒得到的情況,當初他為了加重舒甄好的分量在給校長的信里謊報軍情,說跟舒甄好已經(jīng)確定戀愛關系。他趕緊打斷老人家后面的話,連聲叫道:“老師老師!不說了不說了!保重保重,再見再見!”
秦子巖和舒甄好各有各的尷尬和緊張,慌慌張張從醫(yī)院告辭出來。
意想不到的事情只不過是意想不到,而事情本來就在那兒等著這一對善良而多情的青年男女。他們從陸費老師尷尬的話題里慌慌張張?zhí)优艹鰜恚墒菬o論如何他們逃不出這件事情——是或者不是,生存或者死亡,這是一個問題。其實,自從秦子巖和舒甄好出雙入對、如影隨形出現(xiàn)在沂山縣城起,特別是從兩人出沒于沂山一中開始,在當時那個年代,周圍幾乎所有人看到了都會認為他們就是戀愛中的男女,哪里用得著陸費祥老師因為喜極失言,把秦子巖謊報的軍情泄露出來?秦子巖和舒甄好何至于如此驚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