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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生行
  • 聶震寧
  • 13672字
  • 2023-05-30 14:27:51

第四章

其實,秦子巖和舒甄好是各有各的驚慌失措。

秦子巖的驚慌失措是因為他的謊報軍情有可能導致自己正在一心追求的美女對他進行道德審視,對他的人品給出差評。試想,他的謊報軍情顯然暴露他自作多情,不僅是自作多情,而更像是虛張聲勢,不僅是虛張聲勢,還更像是強人所難!這樣一來,太容易造成誤會,圣潔高貴的舒甄好有極大可能會認為秦子巖這個男人無聊透頂,從而招致戀愛的滅頂之災。此時,秦子巖看到的正是舒甄好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她此時不再是眉宇間有憂郁神情,也不是剛才的滿面羞紅,而是眉間緊鎖,長睫毛下垂。秦子巖生平第一次碰上美女動怒,嚇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秦子巖的驚慌失措不無道理,倘若他追求的美女是一個優越感很強、處世格澀的姑娘,他的不祥預感倘若沒有成為殘酷現實,起碼也夠他折騰個寢食難安。還好,舒甄好是個知性姑娘,從來就不是一個處世各色的女孩,從來不會在細節上跟人計較。臨畢業前,家庭的變故使得她的優越感幾乎損失殆盡,使得她愈發平淡處世以求得自保。舒甄好這時的驚慌失措,其實是無端的著急,是驚詫羞愧的表現,是極度的自卑感而引發的強烈自尊——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而強化起來的嚴厲態度。至于秦子巖在這中間究竟做了些什么,全都不在她這時候的思慮中。

舒甄好默不作聲,匆匆走進十字街口的一家甜品店。秦子巖慌忙跟進去。甜品店里這時沒有其他客人。舒甄好并不搭理秦子巖,只給自己點了一碗綠豆沙。秦子巖趕緊也給自己點了一碗,并且抓緊把錢都付了。舒甄好坐在一張方桌前,自顧自地低頭用調羹喝綠豆湯。秦子巖也趕緊坐到對面,低著腦袋用調羹輕輕攪動綠豆湯,并不敢喝,像是在聽候發落。舒甄好喝了兩口停下片刻,秦子巖趕緊停下片刻。舒甄好再喝幾口,秦子巖也再攪動幾下。舒甄好放下手里的調羹,秦子巖也趕緊放下手里的調羹。秦子巖只覺得舒甄好生氣時的模樣也好看得動人,長睫毛因為生氣而挺秀,看上去眼睛如圍著云霧,顯得氣氛濃重而深不可測。

舒甄好深吸口氣,終于有了開口說話的意思。秦子巖心情頓時一松。兩人相處,沉默往往讓人不知其可;而年輕男女初交,沉默則尤為讓人絕望,而只要開口,只要說話,就有生氣,就有希望。

“秦子巖同學!”秦子巖心里一沉,他注意到舒甄好對他的稱呼又變回到原先生分的樣子。那一直低垂的長睫毛快速撲閃幾下,舒甄好壓低聲音冷冷問道:“請問,我們兩人互相了解嗎?”

秦子巖有點張皇,不置可否地點頭又搖頭。他感覺到,舒甄好像是要宣判什么了。可是他不害怕,心想,無非是說你不了解我,那可以進一步了解呀;或者是覺得我很窮,擔負不起未來的生活,那我會努力呀,再說,新中國青年不能嫌貧愛富的呀;或者是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那還可以公平競爭呀,再說,我們也可以做普通的好朋友嘛——其實,凡是聽說女士已經有男朋友了還堅持要做普通好朋友的男人,絕大多數都是心有不甘的。

秦子巖方寸不亂,決定采取以退為進策略,用無奈的口氣說:“我家很窮,很苦,您是了解的,或者說,我已經無家可歸,這些我都在信里告訴過您的。”

舒甄好搖搖頭,臉色陡然一變道:“您家再苦,可您的家庭成分是貧農啊,當然心里清爽自在的啦。而且您還是共產黨員,還有大好前程。可是,秦子巖,您曉得我是什么人嗎?”

“什么人呢?”秦子巖趕緊用表情向舒甄好詢問,表示自己一無所知。

舒甄好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急促地說道:“我爸爸是右派,而且是極右,曉不曉得極右?正在勞動改造,我大學最后連入團資格都被取消了……”

舒甄好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在臉上留下淺淺的陰影。她圓中帶方的臉龐突然變得很方,看上去就是一張俊秀的國字臉。國字臉的蘇州姑娘其實生性好強,竟然能把眼圈里的眼淚收了回去。顯然,因為家里發生了巨大的變故,她很生氣。可是她也不知道應該生誰的氣。總之她就是生氣。

秦子巖心里頓時釋然,壓低聲音反駁道:“那是您父親,并不是您呀,他們怎么會這樣……”

秦子巖這才明白,自從見到舒甄好,一直覺得那眉宇間有明顯的憂郁神情,原來她心有憂戚。他當即一把握住舒甄好搭在桌上的一只手——從武漢大學認識以來,有過很多次沖動和很多次機會,卻不曾伸手去握那雙自己很想很想觸碰的纖纖玉手,直到此刻,秦子巖毫不猶豫去握住了。這個舉動,是在聽到舒甄好提醒他是共產黨員而面對的是一個右派分子的女兒、一個入團未通過政治審查的青年之后,他毫不猶豫做出的接受這一切現實的堅定表示。他覺得這是自己的良知,是做朋友的本分,是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責任,更是自己在萌發過愛慕之心后應有的無所顧忌、永不后退的壯舉。

舒甄好感動了,順從地讓秦子巖握自己的手,接著,又不由自主地把另一只手也緩緩地移過去,鄭重地交給了這個男人。

這就是秦子巖與舒甄好認識以來的第一次正式握手。

即便如此,舒甄好的神情依舊還是那么無奈和苦痛。

舒甄好的父親解放前是《蘇州日報》副刊的著名主筆舒笑天,解放后政府安排他到蘇州市人民評彈團搞創作,在評彈團他也寫過一些歌頌新社會新風貌的文藝作品,著名的評彈《新蘇州》就是舒笑天的代表作。舒笑天辦報和寫作小品文,在民國年間的蘇州乃至江蘇文壇已經小有名氣。他是舊式文人,喜歡雅集,解放后跟南京一些當紅青年作家結交,時不時互相約著沿滬寧線做文人雅集,十日一聚,半月一會,吃酒聊天,談古論今,快意文事。一九五七年六月舒笑天去南京參加省文聯的評彈創作會,閑下來就約來幾位青年作家到夫子廟吃老酒,席間大家暢談在籌劃創辦同人刊物。舒笑天酒酣耳熱,聲稱一定加盟,而且表示錢不是問題,自己一定有相當的擔當。為了表示認真負責,他還對創刊的“啟事”和“章程”提出若干修改意見,意見無非是堅持百家爭鳴,主張俄國作家契訶夫所說的“大狗小狗都可以叫”。他還現身說法,拿自己解放后的名作《新蘇州》開涮,說既可以寫新蘇州,也可以寫老蘇州、舊蘇州甚至是古代姑蘇,全看怎么寫,不能搞題材決定論云云,酒后出妙語,博得眾作家擊節叫好。時隔不久,籌辦同人刊物的行為成為右派分子猖狂向黨進攻的一個重大事件,一九五八年初那幾位青年作家就被劃成了右派分子。舒笑天不在省城,也不是名作家,沒有機會拋頭露面,倒也沒什么事。可是不曉得哪個地方漏了風聲,一九五九年初舒笑天忽然間就成了漏網右派分子,因為在討論創辦同人刊物時他充大款,表示錢不是問題,缺多少他可以包圓,這就成了后臺老板,而他又是個舊式文人,舊時寫的小品文里奇談怪論一抓一大把,很容易就追加成了反動文人,反動文人加右派分子,就成了雙料壞人。問題是舒笑天還死不承認自己是反動文人,也堅決不承認是向黨進攻的右派分子,于是罪加一等,定為極右分子。結果,極右分子舒笑天就被下放到蘇北地區鹽城海邊的一家國營農場勞動改造。

家中這些巨大變故還是同父異母的弟弟寫信告訴舒甄好的。弟弟才上小學四年級,來信寫得很簡單,大意是爹爹成了右派,到蘇北農場勞動去了,姆媽交代姐姐畢業了也不用回家,以后要學會自己照顧好自己。舒甄好面對弟弟的來信無比郁悶,止不住地心慌意亂,想想當時各大報紙上經常大篇幅報道一些猖狂向黨進攻的右派分子的罪惡事實,她也不曉得父親到底犯了多大的罪。這時候她多么希望繼母本人給她來一封信呵,繼母是東吳大學語文系畢業,念大學時就在舒笑天主編的《蘇州日報》副刊上發表過詩歌,因為感念舒老師栽培之恩,堅持要做恩師的學生,后來也就做成了舒甄好的繼母。何故這么重要的時刻她連一封家信都不肯親自捉筆,讓一個四年級小學生來告訴她這么重大的事情!想到年幼的弟弟用蘸水筆艱難地寫出他這種年紀半懂不懂的信,舒甄好心疼,忍不住落淚。

舒甄好九歲時親生母親就病故了。母親生前是東吳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舒甄好從記事起就喜歡跟媽媽去圖書館上班。媽媽總在忙著編書目,她就樂得自由自在地在閱覽室不停地翻看《兒童教育畫》《少年雜志》《學生雜志》《兒童良友》《兒童世界》這些兒童雜志。她最喜歡的雜志是《兒童世界》,里面配有精美插圖和漫畫故事。后來,媽媽住進了醫院,說是肺結核穿孔,沒過多久在醫院里去世了。母親去世后,舒甄好就再也沒有去過自己最喜歡的圖書館閱覽室。高考時她填報志愿時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報了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父親知道了大吃一驚,說那是一個大專學歷的專業,而舒甄好的成績滿可以到北京上海上個像樣的大學,在武漢大學上個本科專業也是大有希望的。她不吱聲。她是用這個志愿來表達對媽媽的懷念。

舒甄好接到弟弟的來信后,連忙跑到郵電局跟在蘇州的姨媽通了長途電話,這才曉得了父親出事的大概情況。一時間她的腦袋直發漲。

不過,舒甄好也看到許多報紙都在奉勸右派分子早日幡然醒悟,洗心革面,悔過自新,她也略微得到寬慰,以為父親也可以像報紙上所指出的,老老實實接受勞動改造,爭取早日回到黨和人民的一邊來,漸漸地也就覺得不會有多大的事情。作為一個心地善良、思想單純的大學生,一個能把政治課考試卷答到滿分而對現實生活中的政治無法理解和處理的大學生,她無法判斷父親的遭遇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所以,她還能安心參加畢業實習,用心接待秦子巖和余教授——盡管那時秦子巖發現她眉宇間那明顯的憂郁神情——也還能開心觀看歌劇《洪湖赤衛隊》的演出,能夠隨著臺上韓英動人的歌唱而落淚……

當然,現實是最好的老師,現實能幫助她理解一切。不久,班上團支部書記找舒甄好談話,告訴她,系里有幾位父母成為右派分子的同學,經過組織上和同學們的幫助,把父母寫有對黨不滿言論的來信交了出來,組織上也希望舒甄好向這些同學學習,回憶看看父親有沒有給她來信談過對黨不滿的話,她當即矢口否認;團支書問她能不能把父親的來信拿出來“給組織上看一看”,她當即斷然拒絕,還拿出保護公民通信自由權利的法律條文把書記懟回去。于是,臨畢業前夕,她得到通知,自己的入團申請在審查環節沒有得到通過,這才意識到麻煩大了。那天,團支書面無表情地通知她,她的入團申請雖然經過團支部討論一致表決通過,但是經系團總支慎重審查研究,認為她對右派分子的父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嚴重錯誤缺乏正確認識,不配合組織調查,沒有劃清界限,不符合共青團員作為黨的忠實助手的條件。她當時是渾身冰冷,眼前一陣發黑。

臨畢業前這一突如其來的遭遇對于舒甄好的打擊是殘酷的,其殘酷程度是后來生活在新世紀的年輕人難以想象的。這么說吧,在當時,一個青年學生可以不申請入團入黨,至多別人認為他思想落后,不追求進步,在單位里甚至在社會上可能會失寵——至多也就是失寵而已;可是,如果他申請入團入黨而且支部討論通過了,卻沒有通過上級組織的政治審查,那么,這就等于上級組織無聲地宣判了他在政治上存在嚴重問題,如此一來,事情就嚴重了,正如古人所說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從此他在政治上就被打入另冊。這就是那個年代社會政治的邏輯。在那個年代,一個人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冊,一般來說也就意味著他在此后的生活、工作和事業中將舉步維艱。

舒甄好在畢業前夕即將走向工作崗位的人生重要關頭,遭遇到前面所說社會政治的挫折,瞻望前程,不由得讓她不寒而栗。在當時,這對于如此熱愛自己專業的大學畢業生,簡直就是當頭一棒。而更讓舒甄好絕望的是,對于這當頭一棒,不要說她沒有還手之力,簡直就是毫無招架之功,甚至無處可逃,完全處于孤立無援、任憑命運操弄的境地。尤其令她覺得屈辱的是,她無話可說,只能默默忍受,設若是肌膚有個傷口,她還能悄悄舔吮傷口止血,可她是心靈在淌血,連舔吮傷口都無處下手。在珞珈山下,在東湖岸邊,在畢業季同學熙熙攘攘、眾聲喧嘩的日子里,舒甄好卻為此經歷很多個惶恐不安的難眠之夜,總是在將睡將醒之間,一直處于胡思亂想的情緒煎熬之中。她原本想跟分配到邊疆省區工作的同學那樣,畢業時領到派遣費后,按規定回家休息一個月。這是大學生走上工作崗位前最好的空窗期,是既往已往還未往,未來可期卻未來,心情最放松最富詩意和想象力的時光。絕大多數同學自然是回家與家人團聚,讓家人觀賞大學畢業證書,共同慶祝學成歸來,然后享受休閑時光,卡準時間最后才去分配的單位報到上班。可是弟弟早已在信中告訴她,爹爹不在家,姆媽說姐姐畢業就不用回來了,請姐姐自己照顧好自己。她凄愴地想,家里沒有了爹爹,那也就算不得是自己的家了。舒甄好再單純,自尊和知趣卻一直都在,何況那圓中帶方的漂亮面龐還是藏著棱角的。稍做猶豫,她決計直接投奔廣西而來,投奔沂山一中而來。

從武昌到沂山的路程,差不多就是北京到沂山的一半。為了避免在沂山站夜間下車——舒甄好不能確定秦子巖一定會來接她,直到舒甄好拿到分配通知,她還不敢斷定秦子巖是否真的就會追隨她去沂山,特別是不敢確定當那個黨員學生了解到自己是一個連入團都沒有通過審查的右派分子的女兒時,還會不會踐行他先前的誓言。他們那時不過是一面之交,此后也只有矜持而禮貌的通信關系。雖然她已經寫信告訴秦子巖已經接到分配通知書,即將去沂山一中報到,秦子巖的回信滿紙是欣喜若狂、激情奔放,但她還是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個追求者盲目樂觀的表現,為此她還是不敢確定到時候秦子巖會不會來接站。如果火車是夜間到達,在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一個女孩子,帶著兩只行李箱,萬一沒人來接,人地兩生,深更半夜的,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了。于是她做了最穩妥的計劃,乘武昌至湛江的直達快車到柳州中轉,然后轉普通列車去沂山。列車時刻表上寫明普通列車到沂山站時間是中午十二點整,停車十一分鐘。只要是大白天,即便孤身一人,她自信還是有足夠的能力和膽量獨自找到那遙遠而陌生的中學的。

當然,后來的情形讓舒甄好一路上的自卑、忐忑、猜疑、怯懦、恐懼以及鼓足勇氣顯然都沒有了必要。一身陽光、滿面春風而且手捧花束的秦子巖讓她感受到了一種健康而真實的存在,從一踏上沂山的土地就進到秦子巖自編自導自演的劇情里,成為他倆此后多少年快樂回憶的喜劇橋段。那些天,秦子巖如影隨形地照顧她,幫助她打理一切,耐心仔細地陪同她游覽美麗的校園,讓她幾乎寵辱皆忘,這也成為他倆當時搖曳心旌的浪漫華彩樂章。可是,一旦夜深人靜,秦子巖不知鉆到哪個老同學家里去過夜,舒甄好獨自一人靜靜躺在陌生的宿舍里,她的心情又無法平靜,家庭變故帶來的陰霾重又籠罩她的心頭。根據舒甄好在政治上的一點點知識,她知道不久后就會寄到沂山一中的自己的檔案里,關于右派父親被處理的情況,關于她入團未能通過政審的材料,以及關于她與右派父親不能劃清界限的評語,都會令人觸目驚心地一一記錄在案。有時候她甚至猜想,隨著檔案的到達,什么韋校長的青睞,校領導的歡迎,行政科主任的謙恭,陸費祥老學長的厚望,等等,都將隨之有所改變。尤其是,秦子巖還有什么必要踐行先前發下的誓言呢?一切都將如此這般發生改變。她多么希望自己所擔心的那些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即便發生過也不要如夢魘一般地糾纏到天遠地遠的沂山來。連續幾天,秦子巖越是對她愛護有加,舒甄好越是擔心事情的發展最終是樂極生悲。“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句箴言,她已經在政治上深刻領教過一回,何必再到愛情上重蹈覆轍呢?幾天來,只要夜里獨處,周遭靜謐,離校后一路上的自卑、忐忑、猜疑、怯懦、恐懼總在輪番騷擾她,讓她覺得一時不能自拔。

這就是為什么當陸費祥老師點破秦子巖和她的戀愛關系時,舒甄好對秦子巖好一通生氣,而且顯然是沒來由地生氣,這乃是一個敏感少女由于自卑而強化為極度自尊的失態。然而,由于秦子巖生來就有一副逆水行舟、只進不退的品格,抑或說秦子巖已經深愛上他的舒舒,哪里還在乎如此種種的世俗的羅網與羈絆?他們的故事在沂山縣城十字街口的一家甜品店里實現了一個突破性的升華。

當然,冰雪聰明的舒甄好斷然不會從此把自己交給秦子巖。那個年代,男女情事,說簡單也簡單,兩雙手一旦相握就可能一定終身;說不簡單也很不簡單,男女雙方一定要經得起身邊領導和長輩親朋的再三追問,一要問有沒有深入了解,二要問有沒有共同的理想,三要問你們有沒有共同語言,其鄭重其事的程度遠勝于西方人婚禮上那一套“無論如何如何……你都愿意嫁給他嗎”的陳詞濫調。在十字街口的甜品店里,秦子巖誠懇地征得舒甄好應允,從現在起兩人可以開始進一步互相了解——“進一步互相了解”,當時就是確定戀愛關系的代名詞。

舒甄好當然會應允秦子巖的請求,特別是如果秦子巖在了解了全部事實之后還能誠懇提出請求,舒甄好除了應允就只有感動了。

其實,生活中,在平常的日子里,兩個人僅憑通信和相當審慎的接觸,要想互相了解談何容易!在此后借著兩地書交流的日子里,秦子巖總是那么謙謙君子,舒甄好又總是那么賢淑優雅,通信中秦子巖總是那么條分縷析,舒甄好又總是那么親切感性,一切是那么美好,一切是那樣風和日麗。兩個人所謂的互相了解,只要沒有發生突如其來的外因,那么,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朝著理想的方向向前、向前。在我們的生活中,總要等到無故加之的凌辱突然降臨,無妄之災猛然沖擊,一個人才會做出自己的反應,反應有可能是寧折不彎或者寧彎不折、寧死不屈或者寧屈不死、能伸能屈或者只伸不屈或反過來只屈不伸,如此這般才會對你在意的人有所洞察。可是,在這種沖擊還沒有降臨之前,所謂的互相了解不過是一種青春的自我想象和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抑或是你好我好、君子之交甚至是膩膩歪歪而已。

這對友好相待、理性相處的年輕男女,這時還遠離所謂的凌辱和無妄之災,在甜品店里,舒甄好那一番自殘式的痛說家世,恰好被家庭階級意識比較淡漠的秦子巖所淡化。這種家庭階級意識在當時已經相當普遍,可秦子巖竟然如此淡漠,著實讓舒甄好感到強烈的意外和巨大的寬慰,使得她對秦子巖的好感油然上升。

當然,讓舒甄好最后確認秦子巖是寧折不彎、寧死不屈、只伸不屈的品格的,還是后來一件又一件事情。秦子巖畢業留校,毫不猶豫就提出跟舒甄好結婚,立即啟動進京生活的計劃。按照當時的規定,作為黨員,秦子巖要跟家庭出身有問題的舒甄好結婚,必須向支部做出書面匯報并得到支部審查同意,秦子巖毫不猶豫遞交了書面匯報,接受了黨支部、系總支、校黨委的一次次談話和問詢,卻毫不退縮。既然幾經努力,舒甄好還是無法調進北京,秦子巖就毫不猶豫請調回沂山縣。這些都是后來兩年多里發生的事情,秦子巖專心致志地愛定了舒甄好,終于使得他從武漢珞珈山追到廣西沂山,把舒甄好追到手。秦子巖上中學時,經常得到班主任盤中仁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表揚,表揚他學習能力強,強就強在專心致志,他從此把盤老師的表揚當作教誨,學習做事愈發專心致志。不承想,在追女孩、談戀愛、結婚成家這些事情上,專心致志也使得他終成正果。

自從秦子巖幫助舒甄好在沂山一中安頓妥帖,更重要的是,經過十字街甜品店里兩人一番推心置腹的執手傾談,舒甄好得到了自己人生重要關頭最需要的撫慰和承諾,便把一切煩惱權且放在一旁,與秦子巖以戀愛朋友的關系朝夕相處了半個多月。秦子巖借來兩輛自行車,幾天里兩人騎著自行車,幾乎把“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沂山古城游遍,大有比翼雙飛的樣子。那些天,沂山古城忽然閃現一個很耀眼的風景,那就是一對年輕男女或騎、或推自行車在大街小巷自由來去,幾乎讓很多人都曉得沂山一中又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而這個女老師的男朋友就是秦子巖,以后任哪個男人都不要打那個女老師的主意啦。

秦子巖還領著舒甄好騎行到自己家的老屋,離縣城南門十多里地外的高嶺公社高嶺大隊。自家老屋已經讓生產隊用來做隊部和活動室。兩人就到父母親的墳上除草掃墓,上香燭焚燒紙錢。他跪在父母墳前,默默禱告父母,說兒子把未來的兒媳婦帶來看他們了,祈禱父母在天之靈保佑。完了舒甄好問他祈禱了什么,他說向父母表示畢業了一定回沂山來陪伴他們,保證年年清明都來上墳。舒甄好聽了又深深感動了一下,主動輕輕地拉他的手。

秦子巖還領著舒甄好去看望住在同一個村的伯母家。解放前高嶺村是血吸蟲病疫區,父親和伯父都是患血吸蟲病相繼去世的,大煉鋼鐵中母親又遇難,秦子巖眼下最親的親人只有他六十多歲的伯母和一對堂姐妹。堂姐已經出嫁,堂妹在生產隊勞動,三間夯土筑就的茅草房就伯母獨自一人。茅草房幾經雨淋風刮,夯土墻體已經斑駁開裂,就像老人家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老人家一只手拉著子巖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擦淚,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仔呀子巖呀,子巖呀我的仔呀,伯娘想你呀!你媽死得冤呀!”惹得陪在一旁的舒甄好也跟著傷心揩淚,只覺得人間太多疾苦。

說了一會兒話,臨別時伯母拉著秦子巖的手一再念叨:“你在北京那么遠,哪天伯娘要咽氣都等不到你回來了。”

秦子巖安慰伯母,說明年畢業了一定會回沂山工作,那時就有空來看伯母了。

舒甄好覺得秦子巖對伯母說一定回沂山工作,像是在對著她一再表決心,心里很是熨帖。

可是伯母突然正色道:“畢業不要回來啵!千祈不要回來!回來做什么?留在北京,一定要留在北京!我們村里的人聽講你到北京上大學,對你伯娘對你老妹都客氣蠻多,不要回來哦!”

說得秦子巖和舒甄好都笑起來。

秦子巖還領著舒甄好去參觀坐落在城西郊的子厚祠。

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在柳州任刺史時,沂山縣遭遇大旱,柳宗元曾經前來賑濟災民,沂山縣志對此事有記載。后人就在沂山城西修建子厚祠紀念他。子厚祠建得很簡單,也就是三大間有飛檐回廊的廟宇,屋前一棵大榕樹遮天蔽日,平添了一種肅穆的氣勢。子厚祠外墻斑駁脫落,顯然是年久失修,正門屋檐下有榜書“子厚祠”三個大字,也布著塵垢,門上掛了一把銹蝕的鐵鎖,門外墻上有紅漆碑刻,鄭重其事地標明是廣西壯族自治區文物保護單位。秦子巖嘟嘟囔囔道:“大門鎖上就算保護單位了。從前我們經常來玩,也沒門,隨便進,沒人管。”舒甄好笑道:“越沒人管越糟糕,鎖上總比不鎖好。”

兩人繞祠轉了一圈,墻面泥灰脫落的程度足以說明這間重建于清朝嘉慶年間的建筑物年代久遠,墻邊青石板上綠茸茸的苔蘚表明這里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舒甄好卻十分好奇,扶著眼鏡貼近大門從門縫往里瞄。秦子巖說沒什么可看的,笑她有圖書館員職業病,對一切收藏都感興趣。舒甄好說看到屋里有一塊大石碑,石碑上好像有鐵線勾描的人物像,還有兩行題字,屋內光線昏暗,辨認不出什么內容。秦子巖表示太熟悉了,懶得去看,就說這是宋人刻的柳宗元的石刻像,題字是清代嘉慶年間重修子厚祠時沂山知縣題的,他背誦道“士窮節乃見,文窮而后工”,說老校長最喜歡在大會上跟全校師生背誦這兩句名言。接著他問舒甄好,這兩句名言出自誰的文章。舒甄好畢竟是武大圖書館學系出身,古代名篇不陌生,回答是唐代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中的名句“嗚呼!士窮乃見節義”,接著發揮道:“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可是天下第一墓志,是歷代墓志中的千秋絕唱。”秦子巖看舒甄好功底果然不差,于是又問后一句出處。舒甄好正遲疑,秦子巖不容舒甄好多想,立刻“劇透”道:“出自北宋歐陽修的《梅圣俞詩集序》中‘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一句。”舒甄好只好點頭。其實她只要再想一下也能想到,歐陽修的《梅圣俞詩集序》畢竟也是古代美學文論名篇。沒料到男人到底還是好強一些。她也不計較,秦子巖的學識終歸比她的同班男生要強不少,為此她心里歡喜。至于這兩句題詞的意思,兩人都明白無須贅言,誰要說誰就是智商情商不夠。然而,舒甄好也是不甘示弱的人,接著就問秦子巖,你知道我特別佩服歐陽修的哪一句名言嗎?秦子巖連忙問是哪一句。舒甄好說:“立身以立學為先。”秦子巖馬上搶道:“立學以讀書為本。”舒甄好歡喜得眼睛閃現異彩,夸贊道:“你真棒!”秦子巖注意到舒甄好對他的稱呼已經由“您”改成“你”,他的心融化了,迅速把舒甄好正在捋頭發的一只手握住,激情地握住。兩人相視一笑,舒甄好羞赧地把臉轉往一邊去。

在陪伴舒甄好的這些日子里,秦子巖雖然偶爾拉過舒甄好的手,而這次才算是具有儀式感的正式牽手。他一直在琢磨什么時候可以像戀人那樣親吻眼前這位美女,像許多世界文學名著中描寫的那樣。可是,看樣子,還是不行。在那個年代,從友好地攙手到激情地牽手,再到相擁,再到親吻,每一步都是一個階段,在那個年代,無論秦子巖有著一個年輕男子多么強烈的渴求和沖動,他也只能克制克制再克制,畢竟那是一個崇尚純潔再純潔的時代,是一個包括戀愛結婚等凡事都要循規蹈矩的時代,否則就是流氓行為、作風敗壞。他當然不愿意被純潔美麗的女朋友誤認為自己有流氓行為、作風敗壞。其實,能夠自由地偶爾握住那雙纖纖玉手,就覺得自己已經成了能夠盡情跟廖老師握手的那個男人,那個皮膚黝黑的華僑男人,秦子巖也就非常心滿意足了。如此這般,兩人也算是在平靜的沂山度過了一段世外桃源一般的美好時光。

對于舒甄好來說,在半個多月里,按說她的人事檔案應當發到學校了,韋校長和其他校領導竟然毫無異樣態度,見面一徑是親切友好的笑容,于是她的心情也就漸漸輕松下來。韋校長兼任著學校黨支部書記,學校干部人事一類大事都在韋校長的穩妥掌握下,對于舒甄好入團沒有得到批準這類事情,通常情況下只是檔案里有一筆說明,只要掌事的人不拿這種事做文章,這一筆說明就什么也不是。舒甄好為自己的事情忐忑了好些日子,可韋校長根本就沒有把這件事當事。韋校長只是注意到檔案里記有舒甄好的父親是右派分子,這位經歷過土改、“三反”“五反”、肅反、社會主義改造、反冒進和反右斗爭等等歷次運動而沒有讓沂山一中過于傷筋動骨的老領導,他心里想的只是謹防觸碰舒老師心里這塊傷疤,心里想的是要給予這樣處境的年輕女教師更多的呵護。

生活風平浪靜,舒甄好的情緒也就風平浪靜,跟秦子巖出雙入對也就有了輕松甜美的感覺。她最喜歡的是,好些天清晨,秦子巖陪在身邊,兩人繞著兩口魚塘散步——她稱之為“湖畔散步”。暑假期間大多數教師不在學校,樹影婆娑的校園最適宜兩人隨意走來走去。她最感動的是,好幾個黃昏,秦子巖陪她坐在城北龍水河的高岸上。暑期正是龍水河一年中的漲水時節,從云貴高原洶涌而至的黃褐色的濁水漲滿了寬闊的河床。兩人席地而坐,比肩眺望河中激流和一個個漩渦,常常是默默無語——此情此景舒甄好最感動的莫過于秦子巖的默默無言,比起男士的能說會道,她更喜歡男士的深沉緘默,尤其是在舒甄好心情一直不夠放松的時候,尤其是在面對如此洶涌的大江大河的時候,一個喋喋不休的男人會有多么鬧心!而舒甄好覺得最開心最難忘的一件事,是一天黃昏,兩人正要起身離去,忽然秦子巖暗示舒甄好看往右前方,只見一只黑毛大狗端坐在一座懸崖上,面朝大河,一動不動,任由河風吹拂,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秦子巖輕聲對舒甄好說:“你曉得沂山人怎么說大狗這個樣子嗎?”舒甄好有點詫異。秦子巖就把沂山人“狗望大水”的說法告訴她。舒甄好很驚訝,說:“太棒了!在龍水河漲大水的時候,蒼茫的黃昏里,一只大狗狗端坐在河邊的高岸上,眺望茫茫大水,若有所思,太有象征意味了!”舒甄好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沂山人發現的這個意象,覺得很有詩意,富于想象力,也很好玩。后來,每當秦子巖端坐于一處看往遠處,沉默不語,若有所思,舒甄好就會想起這個意象,笑他“狗望大水”。平時生活中愛意上來了,舒甄好就把他秦子巖叫作“狗狗”。

戀愛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過。八月中旬,系黨總支來了一封加急電報,要求全系黨員師生于本月十六日前返校參加學習活動,秦子巖只好依依不舍告別舒甄好。后來才知道,全國將要開展一場反右傾運動,全校黨員師生提前返校,集中學習,參加運動。雖然那場反右傾運動時間并不長,可是大學里免不了有老師因為有過右傾言論受到批判沖擊,教師隊伍又有了改造和加強的任務,一九六〇年畢業時,教育系大多數畢業生留校任教,除了加強北師大教師隊伍,還有不少充實到北京市的一些中學。對很多同學來說,畢業留校肯定是意外之喜,可對于秦子巖和舒甄好卻是意外之苦,因為如此一來,秦子巖和舒甄好的生活藍圖只能朝著遷居北京的計劃重新繪制。要遷居北京,兩人必須先結成合法夫妻,一九六二年初春,他們在確認“經過互相了解、有共同理想、有共同語言”之后,就在沂山一中的校園里舉行了婚禮。

一九六二年國家正處于經濟困難時期,秦子巖和舒甄好的婚禮自然是難以想象地簡單——其實當時有些人結婚連婚禮都免了,憑購物本到副食品商店買來一點糖果和香煙,在同事中散發一下,宣布自己結婚了,于是就結婚了。后來的人們一談結婚便說“走進結婚殿堂”,五六十年前哪里有殿堂可供普通人結婚呢?

秦子巖和舒甄好還算不錯,到底還是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婚禮就在沂山一中校園里他們宿舍前的葡萄架下舉行。

所謂新房就是學校給申請結婚的舒甄好安排的一個套間。行政科麻主任讓學校工友用白石灰重新粉刷一遍,門窗上貼了大紅喜字,這就成了新房。時值寒假,學校里很清靜。李敢干事讓電工師傅在門前葡萄架上掛了幾盞高支光的燈泡,在南方的春夜里顯得格外雪亮。李干事還搬來學校廣播室的留聲機,一晚上都在播放革命歌曲。那天晚上主要是反復播放《洪湖赤衛隊》的《洪湖水浪打浪》和《看天下勞苦人民都解放》等唱段。無論物質文化多么貧乏,只要有音樂,有歡樂的、激昂的、輕松的甚至是雄壯的音樂,就能營造出熱烈的氣氛、幸福的環境、快樂的時光。

在經濟困難時期,婚禮上的用品幾乎全部是食品(那時候基本上沒有了酒宴),要滿足饑餓年代所有人的最大需求只能是吃的。幾位教育系的同事慷慨借給秦子巖購物本,讓他憑本在北京新街口副食品店買了十斤糖果、四斤棗泥糕、四條大前門香煙帶回沂山。沂山一中的李干事幫著去城南客家人的村里買了一百多斤甘蔗和兩麻袋沙田柚。舒甄好請姨媽從蘇州寄來幾斤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茶葉。如此等等,基本上可以讓來客放開享用。據李干事說,在當時的沂山縣城,這樣的婚禮食品已經算得上是很高檔了。

韋校長夫婦、蘭士楨副校長夫婦、莫慶彤主任夫婦和圖書館陸費祥夫婦、秦子巖上學時的班主任盤中仁夫婦像是老家長一般坐在上首,像是負責幸福地微笑,欣賞婚慶場面。兩位新人則殷勤地向所有客人敬糖敬煙。其他老師則三三兩兩隨意坐著,人以群分地聊天,不失禮貌地抽煙喝茶吃點心,要不是老師們帶來的小孩來回跑動嬉鬧,整個場面就像是在開教職員工座談會。

婚禮臨到結束時才起了一點小小波瀾。老師們圍繞著舒甄好招待賓客的清香無比的茶葉,好一陣熱議。舒甄好礙著新娘的身份,不便多話,只是簡單地告訴大家,這是家里從蘇州寄來的洞庭碧螺春。婚禮上,表現得最活躍的往往是一些有了一點年紀卻尚未婚配的男教師。語文課老師金子卿是長沙人,微微發福,心寬體胖的樣子,喜歡聊天,他抿了一口茶,首先發出疑問:“咦,洞庭湖在湖南,洞庭湖的茶葉怎么要從蘇州寄來?”歷史課老師章紹康是無錫人,無錫毗鄰蘇州,應當有發言權,立刻出來指正:“碧螺春茶就是蘇州的碧螺春。”金老師卻又質疑,拖腔拉調地說道:“洞庭湖的茶是君山春茶,最有名的是君山銀針,史書記載,當年文成公主進藏就帶去了君山茶,那時就是國禮啦,可不是碧螺春。”章老師急了,辯解道:“洞庭碧螺春是指洞庭山的碧螺春,是蘇州的洞庭。”金老師捂嘴而笑,悠悠道:“章老師呀,洞庭湖在湖南岳陽耶,范仲淹先生說得夠清楚的啰。”金老師拿《岳陽樓記》來提醒復旦大學歷史系畢業的章老師,章老師覺得簡直是笑話,心有慍怒,就冷笑著不作聲。教地理的福建廈門人林海斌老師比較懂茶,出來打圓場,說:“哎,諸位,此洞庭非彼洞庭。湖南的洞庭是洞庭湖,蘇州的洞庭是洞庭山,前者位于湖南岳陽,后者位于江蘇蘇州,岳陽洞庭湖有君山島,島上產茶,最有名的是君山銀針,茶形線條細而尖,宛如古代美人蛾眉,滋味醇厚耐泡;蘇州洞庭山一帶也產茶,最有名的是洞庭東山碧螺峰產的碧螺春,茶形綿柔細嫩,湯色碧綠清澈,滋味細膩而回味甘甜。”林老師一番話,直說得金老師點頭不語,章老師點頭咧嘴而笑,其他老師無不稱快,說過癮。

在這種熱鬧場合,教物理的時聞天老師不會沉寂,他干咳了幾聲,表示他有高見要發表。時老師是浙江寧波人,華東師范大學物理系畢業,今天穿了一身新制的藏青色嗶嘰中山裝,穿得好像比秦子巖還要精神。剛才來到婚禮現場,就有老師笑他穿得太靚了,好幾位教師哄笑他的穿戴有點奇怪,說弄不清的人會把他誤認成新郎官。兩年前舒甄好來到一中,曾一度引得好幾個單身漢老師揣度,時聞天是其中之一。后來韋校長發出公開警告,告訴全體教師,名花早已有主,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子巖,誰也不要有非分之想,這才讓幾個光棍咽著口水打消了念頭。時聞天一面跟秦子巖握手賀喜,一面拿自己的衣服打趣,說自己的衣服是上海培羅蒙公司做的,秦子巖的中山裝是北京雷蒙公司做的,大家一聽這兩個公司的名字就曉得是沾親帶故,上海培羅蒙的頂尖高手被調到首都成立了北京雷蒙,不用說,還是雷蒙做的衣服更勝一籌啦。這番說辭也算是自我解嘲吧。這時候大家說到碧螺春,作為距離蘇州不遠的寧波人沒來得及發聲,有點不甘心,趕緊接著林海斌老師的話題說道:“古人說文如其人,其實茶也如其人。金老師是湖湘才子,像君山銀針,茶味濃釅耐泡,章老師是無錫才子,像碧螺春,茶味細膩而回味甘甜,大家覺得怎么樣?”惹得大家一陣叫好。金老師糾正道:“諸位拿我和章老師兩個俗人喻茶,羞煞人也!古人多以女子喻茶。蘇東坡就有詩句‘從來佳茗似佳人’。要說洞庭碧螺春,我看還是女才子舒老師最得其神韻,茶形綿柔細嫩,湯色碧綠清澈,茶味細膩而回味甘甜,諸位覺得如何?”這番說笑涉及對新娘子的評價和贊美,大家自然又是一陣叫好,大多數老師曉得舒老師秀外慧中、淡泊寧靜、彬彬有禮,平素里是不怎么跟人開玩笑的,因而笑聲里下意識地帶著尊敬和克制。

秦子巖和舒甄好佯裝沒聽見這邊的說笑,只顧著在一邊招呼校領導和一眾老教師品茶。

一場小小的茶葉八卦大概就是當晚婚禮的高潮了——那時候中國民間的婚禮,除了幾句開場白和結束語跟主題相關,其余時間都是天南海北亂談一陣,談到時間差不多,只等主要人物宣布結束才能結束。

主要人物當然是韋校長了。麻主任看漸漸夜深,跟校長耳語了一下,校長這才站起來,帶著真誠的感情講了一些祝福新人的話,希望他們共同學習,共同進步,共同為黨的教育事業做出更大的貢獻,然后宣布:“會議到此結束!”校長平時開會太多,還真把婚禮當成開會。老師們又是一陣哄笑。

也算是舒甄好有心,她早早就把碧螺春茶葉分裝到幾十個小信封里,作為禮物贈送給各位客人。雖然每個信封里的茶葉不多,可不少老師知道這是稀罕物,都有點兒喜出望外,一一雙手接了,高高興興的,說說笑笑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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