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生行
- 聶震寧
- 12897字
- 2023-05-30 14:27:50
第二章
列車緩緩進站。秦子巖趕緊把車窗拉起來朝外看,一眼就看見戴著金絲眼鏡的妻子,正在站臺上竭力探著頭朝行駛而過的車廂觀望。妻子站的位置不對,她以為列車一進站就能接到丈夫,早早站到了站臺的起點上。臥鋪車廂在列車的前部,很快從她身旁閃過。可見這是迫不及待的心情弄亂了她的判斷。她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喊叫。那喊叫聲混合著沉悶的車輪聲音,只有做妻子的辨別得出來,那是秦子巖在喊“舒舒”。
一切都還恰好。等到秦子巖在綠衣少女瑪格麗特和她的同學幫助下把行李搬到站臺上,車站值班員發車的哨聲就尖銳地吹響?,敻覃愄厮麄冓s緊折返上車。妻子也剛好氣喘吁吁地從車尾跑到秦子巖跟前,兩人雙手迅速地緊緊握在一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秦子巖和他的妻子,覺得十指相扣就愛意滿滿。
咣當一聲,列車啟動了,只見瑪格麗特從車窗伸出頭來,佻地叫“大教授再見”??墒谴丝痰那刈訋r哪里顧得上回應,他只自顧著把他最可愛的一雙纖纖玉手緊緊握在手里。
女人永遠有一副敏銳的感覺。妻子像是被綠衣少女的呼喚驚醒,一只手抽出來扶扶眼鏡,緊急問道:“誰呀?”
秦子巖堅持握著舒甄好那可愛的一只小手不放,不當一回事地回答道:“車上旅客。”
“認識?”
“不認識?!?/p>
“不認識怎么會叫你教授?”
“嗨,邏輯錯誤,叫我教授就算是認識了?”
“可人家到底是朝你招手再見的呀?!?/p>
“管她叫什么,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孩?!?/p>
“女孩?挺成熟的呢!”
列車快速駛離站臺,卷起一陣風。
秦子巖覺得有趣,心想一個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剛跑到,火車就開了,這么一眨眼的工夫還就能把人家女孩成熟不成熟都看清了?而且,這里面顯然又有一個邏輯錯誤,誰說女孩就不能長得成熟呢?又是以偏概全。
秦子巖當然曉得自己的妻子聰明,但沒料到這么敏銳。有人說女人最適合做政治家,因為善于觀察人際關系;也有人說女人最適合當作家,因為長于揣測人的心理;更有人說女人最適合搞間諜,因為感覺敏銳。各種各樣的適合,都凸顯了許多女性的智商、情商和心計遠在一般男性之上。匆匆之間妻子什么事都沒有耽誤。她用最快的時間跑到臥鋪車廂,用最快的時間與丈夫雙手緊握,同樣,用最快的時間認清一個綠衣少女。
沂山站是小小的縣級火車站,列車一離去,月臺上僅有的幾盞路燈忽然全都關掉。當時的沂山縣城供電嚴重不足,即便是保證供電的火車站,也都要節約用電。秦子巖他們猝不及防,頓時陷入黑暗。然而,黑夜可就是愛情的白晝?。∏刈訋r在這個事情上足夠敏銳。他迅速張開雙手把妻子摟進懷里,女人立刻機靈地貼了上來,于是兩人狂熱地、歡喜地、激情地、渴望地而且還是很倉促地親吻起來。
在那個年代,一對年輕夫妻在站臺上的親吻只能是極為倉促的,哪怕是在空無一人的站臺上,在周遭一片昏暗的夜里。
“什么人!”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男人的嚴厲喝問。一對久別重逢夫妻的熱吻頓時被喝問打斷。一束手電筒光隨即晃動著掃射過來。
一個臉色黢黑的車站值班員走了過來。
當然,接下來并沒有發生任何不好的事情,因為他們是剛下車的旅客,因為他們有很多行李,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夫妻!車站值班員問明了這一切,用電筒光查看了秦子巖的火車票和接站的站臺票,哼了一聲:“喲,北京來的?!苯酉聛砭谷挥焉频质菄烂C地替他們一起把行李搬到出站口,始終一言不發。
出站口只有一盞昏黃的電燈,有點睡意昏昏。站外小廣場這時也沒有燈光照明。秦子巖用最道地的沂山話對著黑暗大聲吆喝了好幾聲,竟然還就吆喝來了一個車輪吱吱作響的木板車。這事只能由他來做,因為他是沂山人,拉木板車的車夫既聽得懂他的話也不敢欺生翹價。他想,在這樣的暗夜里,他的妻子,身材嬌小、口音細弱的蘇州女人肯定叫不來這種破破爛爛、咯吱作響的木板車。
秦子巖牽著妻子的手,跟在裝行李的木板車后面,不徐不疾地往城里走。
沂山火車站在縣城的西邊,沂山一中在城東頭,一條東西向的三公里長的混凝土路穿過縣城連接著車站和學校,也就成了縣城的“長安街”。時間已過晚上十點,街道上的路燈變得更加稀疏。路旁間或有店鋪亮著吱吱作響的汽燈,還有些香煙攤、涼茶攤點著煤油燈。街上已經沒什么行人。如此一來倒也適合年輕的夫妻二人攜手而行。
秦子巖每每握住妻子柔軟的小手,就會想起當初自己曾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渴望握住她。
那是一九五九年三月末,大三下學期剛開學不久,秦子巖隨教育系余教授去武漢大學參加學科史教材編寫會議,在武大第一次見到舒甄好同學。舒甄好是武大圖書館學系即將畢業的學生,正在武大圖書館做畢業實習。一天下午休會,秦子巖陪余教授去武大圖書館借書,前來接待的工作人員就是舒甄好同學。
古人用詩句“人生若只如初見”表達有情男女初見難忘的感覺。而秦子巖初見舒甄好,不只是此后一生的追憶,而是當時就有驚艷之感。舒甄好給秦子巖的強烈沖擊就是白皙、秀麗、清爽,說話那么溫柔,那么好聽,雖然說的是普通話,可口音就是柔到骨子里的吳儂軟語氣息。淺色襯衣深色長褲是那個年代女大學生初夏的標配,舒甄好卻是白色襯衣米色長褲,一身素凈打扮。精致的金絲眼鏡架在白皙的臉上,整個人愈發素凈。她齊耳短發襯著的白皙面龐不怎么帶笑,長長的睫毛柔軟地覆蓋在眼瞼上,眼睛不大,很是平靜,不認識的人以為遇到了一個公事公辦的工作人員,秦子巖后來跟她說這正是當時最讓自己動心的書卷氣。她清秀的臉龐并不是古典的圓潤線條,而是圓潤之外稍帶微方,不熟悉的人以為遇到了一個具有攻擊性的女強人,但這正表明她很有棱角的個性,秦子巖愈發喜歡。她素凈的氣質特別從她稍高的發際線和光滑潔凈的前額表現出來,稍微懂得審美的人都曉得遇到了一位聰慧的女性。秦子巖當時忽然想起上午在老齋舍前看到怒放的櫻花,但立刻又覺得與眼前這位女生相比較,即便是最為素雅的櫻花似乎也還稍嫌艷俗了一些——在秦子巖的印象里,舒甄好的眉宇間有著明顯的憂郁神情。
其實,秦子巖在武大圖書館門前的廣場上初見舒甄好,除了一時的驚艷之感,當時根本就來不及仔細欣賞這位女同學,或者說,在那一刻之前,秦子巖在男女美好的情趣鑒賞上基本上還是一個小白,在對女性的審美上還是一只菜鳥,哪怕是看電影里的美女和電視劇中的美女演員,他也只是有朦朧不清的美好感覺,基本上沒有具備異性審美素養和能力。他的種種對女性美的認識和感覺,都是此后一點點體會總結出來的。當時他只是驚艷于看到了一位很像電影里年輕女主人公那般漂亮而優雅的女同學。而且,秦子巖肯定,身旁年屆五旬的余教授同時也產生了驚艷之感——當然,不好說是不是驚艷,但肯定是驚奇,因為余教授發出了咦的一聲。然后,教授竟然伸出手跟這位女同學握手,一面握著手輕輕而熱情地晃動,一面說:“你就是王館長派來的小舒同學啊,好,很好啊!”不曉得教授是表揚館長派人派得好,還是向小舒同學親切問好,抑或是情不自禁地稱贊小舒同學真好看。總之教授用一個好字概括,大有盡在不言中的意思。
小舒同學那一雙纖纖玉手是如此好看,白而嫩,細而長!這是秦子巖初見她時又一個驚訝的發現。
如果說秦子巖初見舒甄好有驚艷之感,那么,當接著發現她那美麗的雙手時他竟然有瞬間的窒息感覺。
初二下學期時,秦子巖曾經忽然注意到教俄語的女老師廖老師一雙白皙的小手。當時,他的俄語成績突然飆升,特別受到廖老師的喜歡,經常讓當學習委員的他幫著做事。廖老師是廈門人,長得苗條白皙,說話細聲細氣,在課堂上即使生氣也從不大聲叫喊,只是用一條細細的教鞭拍打講臺或者黑板,發出啪啪的響聲。沂山縣的夏季長,三月末到十月初,所有人都是著各種隨隨便便的夏裝,廖老師卻總是著淺綠色或者米色襯衣和淺灰色長褲,永遠是清清爽爽的模樣。那個時候的秦子巖,除了偶爾在電影里見到過美女演員外,廖老師就是他此生見到的第一個真的美女了。一天上晚自習時,班上的女同學悄聲議論廖老師的男朋友來了,聽說是個華僑,“長得黑黑的,皮帶掉在肚臍下面”。女同學紛紛表示不高興。秦子巖并不覺得這些議論意味著什么,只是曉得女同學們在為美麗的廖老師抱不平。一個周六的傍晚,秦子巖按照廖老師上午的吩咐,放學后把全班同學的俄語作業本收齊送到廖老師的宿舍??墒牵趿艘淮筠鳂I本急匆匆推開廖老師虛掩的房門,猛然看到一個男人和廖老師正面對面坐在一張小圓桌邊,男人果然皮膚比較黑,而一只比較黑而粗的大手輕輕握著揉著廖老師那雙白皙的小手,另一只手還在廖老師白皙的手背上輕輕摩挲。兩人像是在悄悄說話。秦子巖一時愣住,站在門口,進退兩難。廖老師見狀,倒沒什么異樣(秦子巖那時年紀小,還沒學會察言觀色),只是抽出手,起身接過作業本,同往常一樣親切問候秦子巖:“好,作業收齊了?秦子巖吃飯了嗎?快去吃飯吧?!鼻刈訋r嗯了一聲趕緊低頭猛地跑開。后來,初三再開學,俄語老師換了,廖老師走了。聽女同學們議論廖老師結婚了,跟老公,那個黑黑矮矮的、皮帶掉在肚臍下面的男人去馬來西亞了。秦子巖只好暗自悵惘。那個男人一雙黑而粗的大手輕輕握著揉著廖老師那雙纖纖玉手,這就是秦子巖平生第一次親眼看見而且深深印記在腦海里的男女之間最親密、最感性的情狀,這情狀曾經沒來由地撞擊了他一個男孩情竇未開的心靈。
此刻,余教授正在跟這位女同學握手,一面握著手還輕輕而熱情地晃動。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位女同學跟自己美麗的廖老師長得很像,身高差不多,身姿一樣窈窕,一樣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一樣白皙的皮膚,一樣的纖纖玉手,只是從側面看,她的睫毛好像要長一點。他忽然有點沖動,想問女同學是不是有親戚在廣西沂山縣當過中學老師,迅即他就明白自己這是犯傻——看來自己對廖老師記憶太深了,自覺有點不好意思。
秦子巖很想就像余教授那樣上前去也大大方方跟女同學握手。不過,那時候的大三男生一般還真沒有這個膽量,何況他還是一個廣西山區出來的大三男生。其實,他是準備上前了的,卻不曾邁動腳步。機會稍縱即逝。小舒同學已經完成了與余教授的握手禮,引領著余教授往圖書館大門走去。秦子巖趕緊昏頭漲腦地緊跟上去。
畢業實習生舒甄好就像一位圖書館正式工作人員,很專業地給余教授介紹武大圖書館。秦子巖在一旁側耳傾聽,覺得不僅聲音好聽而且內容很清晰。余教授輕聲連連稱好,表示在認真傾聽。舒甄好介紹道,武大圖書館是一九三五年建成,成為中國近代建筑史上率先采用新結構、新材料、新技術仿中國古典建筑的代表作,整體外觀為中國傳統殿堂式風格,飛檐畫角,龍鳳卷云,內部卻采用西式的回廊、吊腳樓、石拱門、落地玻璃,特別是主體建筑采用西方鋼筋水泥結構,因此具有傳統中式建筑所不具備的宏偉氣勢,從而將“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發揮得完美而極致……這時已經走到圖書館大門前,余教授這才啞然一笑,打斷了小舒同學興致勃勃的講解。教授說:“武大圖書館確實很了不起,我來過三次,每來一次環境上都有新意,這次聽了小舒同學的介紹,對你們的館藏了解得更加詳細了,小舒同學你的專業功底扎實。而且,聽你的口音好像是蘇州無錫一帶的,很好聽,哈哈!”
余教授這么一說,很讓秦子巖和舒甄好出乎意料,原來教授只是在欣賞小舒同學的講解,并不在意于她特別準備好的內容。這讓她有點點掃興。剛才那么用足精氣神去講,原來這些內容人家老教授早就熟稔于心,小舒同學就像用力靠到門簾上,撲了一個空,嚇了自己一跳。而秦子巖作為教授的隨行助手,覺得掃了小舒同學的興,有點不好意思,于是對小舒同學報以歉意的一笑。
小舒同學禮貌地告訴余教授自己確實是蘇州人,然后從稍帶激情的講解員轉變成認真負責的工作人員,禮貌地問道:
“既然余教授都來過幾回了,那下面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教授今天需要我辦些什么具體事情呢?”
余教授享受了小舒同學一番動聽的講解,也算是情緒大好,于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來,正經八百地告訴她,請她在圖書館檢索部查找幾位國際教育學權威的書目,說是接下來會議要討論中外教育史教材,需要臨時用作參考資料。余教授的紙條上寫著康斯坦丁諾夫、凱洛夫、杜威等幾位教育學大人物的名字。
余教授關心地問小舒同學:“小舒同學,是不是讓秦子巖幫著你一起檢索?”
聽到這話秦子巖心里一陣激動,脫口應承道:“沒問題,我來幫忙!”
舒甄好嫣然一笑,說:“區區小事,我們幾個實習的同學足夠了。還是讓小秦同學陪教授回去吧。”
秦子巖一時好不失望,可他也不會失態到說教授不用陪,只好可憐兮兮地看著余教授的表情,等待他的決斷。
“那好,那就有勞小舒同學了。謝謝啦!”余教授已經跟小舒同學又一次握手了,這次行的是告別禮。
秦子巖還是沒有鼓起勇氣上前握手,悻悻然朝小舒同學點頭示意,有點喪氣地跟著余教授離開圖書館。
直到兩年后,舒甄好不僅已經落入他的手中,而且是實實在在落入他的懷中時,他才很尷尬地告訴她,當時沒握上手,他心里很是不爽,開始暗暗懷疑余教授其人的生活作風有問題。“自古才子多風流?!彼?。直到后來在會議上,他留意到余教授就是喜歡跟人握手,握手還喜歡來回晃動以示熱情,跟女士如此,跟男士也如此,跟老教授如此,跟老教授的助手、學生一律如此,他心下這才稍微有點釋然。“你知道為什么只是稍微有點釋然而不是完全釋然嗎?”舒甄好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他詭秘地笑道,“因為他握的是你的手,怎么著我心里都不爽?!?/p>
“你這就是小肚雞腸哦,”舒甄好嗔怪道,“看樣子我得成天戴上手套了,生活中特別是工作中哪有不跟人握手的?大學畢業時,全班男生個個都來跟我們女生握手告別,男男女女哭得一塌糊涂呦,都握著手哭……”
“你這是邏輯上的以偏概全錯誤,男女之間不能因為別的原因握手就說明男女可以隨便握手,更不能說明你可以隨意握手吧?”
“你才犯邏輯錯誤呢,是動機指責錯誤!”看來舒甄好的邏輯學功課也還不錯。她沉吟一下,搖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你還這么封建!要是生活在歐洲國家,男女朋友經常行貼面禮,那你就不要活了。”
“我可從來就不想去歐洲那種資產階級的地方呀。”秦子巖觍著臉笑道。
“哈哈,大大的邏輯錯誤!什么時候歐洲成了資產階級的地方了?那蘇聯老大哥不在歐洲嗎?歐洲的社會主義國家你也不想去嗎?你看世界青年聯歡會上,不少男女青年還擁抱呢。電影紀錄片上的毛主席、周總理不就跟有的外國客人這樣行禮的嗎?”吳儂軟語一點都不影響小方臉姑娘表達個性。從某種角度來看,吳語口音的普通話突出的齒音和嘈嘈切切的小音階聲調,愈發凸顯這種語言所指內容的邏輯性和精確性。
被稱為教育系學生中“邏輯大王”的秦子巖當然明白自己犯了很大的邏輯錯誤,可是這不要緊,這種新婚夫妻打趣拌嘴的情節大體上并不影響到誰的尊嚴,更不會破壞男女之間的情愛,恰恰相反,反而催動著雙方趕快回到熱烈相擁、肌膚相親的正軌上來,往往是一次次的打趣拌嘴一次次地催動親熱,激發出時斷時續的激情,直至兩人糾纏不已。
與其說秦子巖對與女生握手這件事過于敏感的根源是他出身卑微,長期生長在窮鄉僻壤,有點兒少見多怪,不如說他對舒甄好實在是一見傾心,太過于上心,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也就是有著強烈的奮不顧身的一見鐘情。為此,自從那天初見之后,在武漢大學開會剩下來的一個多星期,他一直期待著再次見到小舒同學。尤其讓秦子巖泄氣的是,余教授要用的書是當天晚上舒甄好同學讓班上的一位男同學送來的,而且那位男同學表示,五天后早飯時間他再來取書。秦子巖無比失望,這就是說,小舒同學不會再來見面的了。
秦子巖開始琢磨怎樣才能再次見到小舒同學。他猜想她也許會在珞珈山的林蔭小道上散步,想象她在圖書館門前匆匆來去。他還猜想也許她要去圖書館學系辦公室辦事。于是,那些天的早午晚閑暇時,秦子巖就會有意無意地讓余教授或者多休息,或者跟別的與會老師聊天散步,而他則悄悄地在林蔭小道上、在圖書館門前、在圖書館學系辦公室門前走來走去。秦子巖懷著守株待兔的陰謀,期待與小舒同學不期而遇的驚喜,想象著自己熱情而矜持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就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握手,握著手輕輕地搖搖,像余教授那樣,然后,提議一起順道散步……
然而,諸如此類美好景象,連續幾天都停留在秦子巖美好的遐想里。眼看就要散會,忽然天賜良機,會議最后一天,武大校領導招待與會人員晚上在武漢大學大禮堂觀看演出。演出的是湖北省歌劇院新鮮出爐的歌劇《洪湖赤衛隊》。這個歌劇是向建國十周年獻禮的重點劇目,當時已經在湖北省各地演出了數十場,場場成功,口碑甚好,人人爭說“洪湖赤衛隊”,轟動非常。至于《洪湖赤衛隊》風靡全國,《洪湖水浪打浪》四處傳唱,則還是此后不久,劇團進中南海懷仁堂演出第一百場,彩色故事影片《洪湖赤衛隊》在全國上映以后。
那晚上,《洪湖赤衛隊》在武大只演一場,全校一票難求。
秦子巖從會務組那里領回兩張演出票。余教授說他要出席輔仁大學老同學的家宴,讓秦子巖自己找個人去看。秦子巖當然立刻想到小舒同學,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秦子巖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找那位小舒同學了!試想,偌大的武大一票難求,秦子巖送票,小舒同學該是多么喜出望外,多么感激不盡,多么滿面春風,多么多么呀呀!
一場激動人心的《洪湖赤衛隊》將幫助秦子巖激動人心地跟小舒同學坐到一起!天無絕人之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啊!
不過,那個下午,為了把票送到小舒同學手上,秦子巖可是費了很大的功夫,差不多是上躥下跳、東奔西走。他先是去圖書館找,不在,說是今天下午實習同學回系里開會。他直接就往圖書館學系辦公室去,辦公室的老師告訴他畢業班同學大概是在東湖邊上搞活動。他千辛萬苦趕到東湖邊上,只見碧波浩渺、水天一色、鷗鳥飛翔,只有三兩行人岸邊徘徊。再折回到圖書館學系,又有人說大概就在離圖書館不遠的半山廬??墒牵刈訋r站在半山廬前,頓時感到自身的渺小和無奈。偌大的半山廬如何找得到一個人!這時離演出只有半個多小時,秦子巖氣餒了,正打算放棄,就在這時——很多故事都在“這時”發生——小舒同學正好挎著一只書包從半山廬出來。
秦子巖趕緊迎上去,大叫一聲:“小舒同學!”叫聲里有驚喜、有渴望,更像是在歡呼。小舒同學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扶扶金絲眼鏡,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一時并沒有記起眼前這位如此激動的男生。秦子巖并不自卑,更不氣餒,趕緊漲紅著臉自報家門:“忘啦?我是北師大的秦子巖呀,余教授派我來給您送今晚的演出票!”舒甄好立刻記起來了。她當時對這位眼睛不大卻很有神、個頭不高但肌肉發達、膚色不夠白可居然沒有青春痘的北師大男生頗有些好感,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某些來自北京名校的男生,以為全國人民都向往首都北京而自己作為北京人自然而然也就不可一世的樣子。這時,看到秦子巖把演出票遞上來,小舒同學的反應雖然并不像秦子巖所預期的那種喜出望外、感激不盡、滿面春風,可她尖叫了一聲:“媽呀!”所有意外的驚奇和激動之情盡在一聲尖叫之中。小舒同學可能被自己的尖叫嚇了一下,趕緊伸了下舌尖,用手捂住嘴——一個下午老師和同學們都在議論晚上《洪湖赤衛隊》的演出,全都是“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欽羨和可望而不可即的無奈,而眼下,北師大秦子巖同學竟然就如此殷勤而急切地把一張紅艷艷的演出票遞了過來,她不發出尖叫卻又如何是好呢?
那真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在武漢大學的大禮堂里,秦子巖如坐春風——他終于走到了小舒同學身邊,多日夢想成真!舒甄好則是如沐春風,她是能進到大禮堂來觀看湖北全省正在瘋傳的《洪湖赤衛隊》演出的少數學生之一,而且,因為是會議代表的票,位置明顯靠前,她覺得這個晚上自己幸福無比。秦子巖與舒甄好比肩而坐,引來不少過往男生稀奇、嫉妒、疑問、打量的目光。他不由得把身板挺直,一副作古正經的表情,暗暗把白襯衣后面結實的胸大肌進一步凸顯出來。
小舒同學雖然心情大好,可她眉宇間的憂郁神情并沒有完全消散。她在座位上并不東張西望,更不像有些女同學興奮地遠遠互相招呼。有幾位女同學意外發現到她,連聲叫“舒舒,舒舒”,她也只是微微縮著頸脖,含著胸脯,很低調地朝女同學們輕輕招手回禮。不過,她并沒有冷落身旁的秦子巖。她一直留意把觀眾里值得給秦子巖介紹的人悄悄指給他看,那是校長啦,那是副校長啦,還有圖書館學系主任啦。秦子巖連忙殷勤回應著。圖書館學的系主任就坐在前面兩排正中間。“我們系主任可不得了?!毙∈嫱瑢W輕聲對秦子巖說,“主任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學碩士出身,原先在我們蘇州工作過,是蘇州社會教育學院圖書館的館長。”秦子巖充滿敬意地順著舒甄好的指引看過去,只能看到系主任鋪滿花白頭發的后腦勺。“快看快看!”小舒同學接著又緊急地用手輕輕拍打秦子巖的手。只見一位身材略高、穿著灰白色長袍布褂的老人正從過道走過,倉促間秦子巖從側面看到花白頭發老人有著飄飄長髯,頗有一派超凡脫俗的仙氣。“沈祖榮教授,您聽說過嗎?”小舒同學不無炫耀地問道。秦子巖雖然不是圖書館學專業,但在北師大教育系還是聽說過圖書館學大家沈先生的英名的。他趕緊表達敬意,當然更多是要向小舒同學發出迅捷的、滿滿的、親熱的共鳴。他小聲說:“沈祖榮先生?如雷貫耳!”“啊啊,您也曉得呀,太棒了!”小舒同學的興奮正中秦子巖的所愿。她滿是敬意且進一步炫耀道:“沈教授是我們中國圖書館學教育的奠基人,一九一七年回國后發起過‘新圖書館運動’。”她又舉例道,“您曉得嗎?沈教授精通英語,可是現在卻給我們講授俄文編目,俄文他可是解放后自學的,居然就能講授俄文編目,了不起吧?唉,可惜去年他退休了……”
秦子巖連連回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沈先生是我們中國留美研習圖書館學第一個拿到學位的學生吧?”
“是的是的,您對沈教授還真了解,了不起!”這話稱贊的當然不再是沈教授,而是一個非圖書館學專業的大學生居然認得圖書館學權威沈祖榮,可見不是胸無點墨之輩。小舒同學對秦子巖不僅刮目相看,還真有點喜歡他了。
隨著小舒同學一通稱贊,兩人之間原初的陌生感已然消散——而且,不只是陌生感消散,還能看到小舒同學歡喜的神情。秦子巖有點得意起來,不免就有一番心猿意馬。他從側面窺視身邊的小舒同學,只覺得她長而密的眼睫毛因為高興一直在上下撲閃,在禮堂燈光的輝映下黑而亮的眼睛越發明亮。他琢磨著要不要借機就勢握住輕輕拍打他的那只小手,那可愛的小手,白而嫩的細手,細而長的小手,幾天前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圣潔的纖纖玉手。他想起了《詩經》的詩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想起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道德、修養、操守,尤其是與生俱來的理性和自制力這時拯救了他,他覺得所謂“借機就勢”去握手的想法比較可恥,比較不像君子所為。他咽了一口唾沫,斷然打消了這個念頭。一陣心猿意馬之后,秦子巖恢復了正襟危坐的姿態,輕聲跟小舒同學說起他所知道的沈祖榮先生一鱗半爪的精彩傳說,愈發引得小舒同學歡喜異常,差不多可以說是心花怒放。
最后一道鈴聲響過,全場肅靜,紅色幕布徐徐拉開。
舞臺上,滿是碧綠荷葉的洪湖布景在璀璨的燈光烘托下令全場觀眾屏聲靜氣,社會上已經傳唱了一些時間的主題音樂響起,激動人心!
秦子巖當然也激動了,不過,實話說,他更多在為跟小舒同學一起觀劇而激動!接下來的演出,他時不時就悄悄從側面觀察小舒同學的表情,偷窺次數數不勝數,只是他堅信絕對沒有被人家察覺。一直到歌劇的女主人公韓英悲愴而有力地唱到“娘的眼淚似水淌,點點灑在兒的心上……”時,他見到小舒同學長長的睫毛上掛上了晶瑩的淚珠,眼鏡片都有了霧氣,反過來覺得自己不能專心觀劇,接受革命傳統教育不夠認真,不由得心生愧意,這才把意馬心猿收了回來,專心觀劇。隨著劇情發展,韓英與母親在敵人的監獄里生離死別,秦子巖觸景生情,想起自己母親的慘死,頓時鼻根發酸,他很想掏出手帕來擦拭鼻眼,可是又覺得“男兒有淚不輕彈”,便忍住沒動。一旁的小舒同學卻已經摘下眼鏡,用小手絹輕輕揩眼睛,擦拭眼鏡鏡片,秦子巖這才掏出手帕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
直到后來兩人確定戀愛關系后,舒甄好才告訴秦子巖:“那晚上在武大看《洪湖赤衛隊》,我當然是非常感謝你請我看演出的,你在學校里東奔西走地找我,給我送票,也讓我特別感動。可是,你曉得嗎?不曉得怎么回事,當時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那晚上看演出,你老在偷窺我,而且還有可能來拉我的手,我心里有點著急,有點不高興。因為曾經有男生請我看電影然后趁機拉我的手被我用力甩開,前后有過兩個男生都是這樣,吹達達的(蘇州話,瘋瘋癲癲的意思)。平時我就特別討厭男生流里流氣盯著我的手看,很奧糟的(蘇州話,臟兮兮的意思)。那天你要是趁機拉手,當然,為了報答你請我看演出這難得的美意,也出于咱們初次相識,我可能會禮貌地讓你拉一下,但是,看完演出我肯定就會馬上跟你說再見,決不會讓你送我回宿舍,而且從此互不打擾就好啦。還不錯,你抵御住心里的魔鬼了,算是經得住考驗咧。后來,看到你看戲還能動情流淚,覺得你人真好。覺得北師大的男生還算正派,哦,對對,是北師大的廣西男生很正派啰!”
秦子巖有點得意,說:“說到底,還是因為你分配到廣西,拯救了我和你的一切?!?/p>
舒甄好想一想,認命似的嘆氣道:“好吧。”
所謂“分配到廣西拯救了我和你”這一說法,乃是那晚演出結束后,秦子巖送舒甄好回宿舍時發生的故事。
那天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兩人閑聊。秦子巖知道她還沒有入團,團支部已經全票通過,可是還在等待上級團委的批準。聽說秦子巖已經入黨兩年,小舒同學嘖嘖稱贊,又驚訝,又佩服。秦子巖記起她眉宇間的憂郁神情,自覺不要在憂郁的人面前有得意之色,就把話題轉到小舒同學的畢業分配上。舒甄好說分配方向已經基本確定,圖書館學系她上的一九五六年這屆是三年大專學歷,大都分配到基層圖書館,而且不少還要去邊遠地區,她說自己最可能去的地方就三個字:滇桂黔,只是目前還沒有最終確定去哪個省。她說她特別高興,因為這三個省有各種各樣的少數民族,是歌舞之鄉。秦子巖大吃一驚,天底下怎么就有這么巧的緣分!“那就去廣西!廣西是我家鄉,去廣西!”秦子巖激情提議道,接著說,“云南在北回歸線上,陽光直射厲害,貴州天無三日晴,地無……”
小舒同學詫異地看了秦子巖一眼,低下頭默不作聲地朝前走。
秦子巖發覺自己的反應魯莽了,趕緊噤聲,小心翼翼地陪在小舒同學身旁。
兩人沉默著走了好一段路,到了宿舍門前,舒甄好才打破沉寂,說:
“反正是服從組織分配吧,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p>
這是那個年代青年說得最多的一句話,而事實上也是那個年代所有大中專畢業生都要做好的“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甚至是多種準備。
“對,好兒女志在四方!”秦子巖立刻回應道。這也是那個年代青年的標準答案,是那個年代有志青年的精神密碼。他本來想用幾句古詩來表達年輕人的志氣,譬如什么“人生無處不青山”“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等等,可是覺得有點兒掉書袋,老氣橫秋的,還有點兒土,最后還是回到當時的標準答案上來。
秦子巖不曉得從哪兒來的勇氣和自信,稍做沉吟,堅定而輕聲地表示:“舒舒!”他趁勢學著剛才幾位女同學對舒甄好的昵稱,等于不經意間靠近了舒舒,“無論你最后去到哪里,明年我畢業了一定申請分配去那個地方!”
朦朧的月光下,舒甄好的身子微微抖動了一下,眼鏡片閃過一道光澤,長睫毛眼睛給秦子巖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瞥,她微微埋下臉,輕聲道了聲“晚安,再見”,旋即轉身快步走進宿舍去。
秦子巖被孤獨地留在凄慘的月光里,愣怔了好一陣。
舒甄好臨別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瞥極大震撼了秦子巖。盡管是在朦朧的月光下,秦子巖也是看清楚了的。有了這一瞥,秦子巖今夜就別想安睡了的。何況他不是一個會陷于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人,他是個行動派,說干就干,當晚就給廣西的母校沂山縣第一中學老校長寫信,強烈推薦著名的武漢大學圖書館學專業的優秀畢業生舒甄好。他曉得沂山一中圖書館管理員陸費祥老師年事已高,一直在申請退休,一九二九年創建的沂山一中歷年來收藏了大量寶貴的圖書,一定要管好用好,他在信里寫道:“應該讓學校圖書館在教學中發揮更大作用,而學校圖書館不能沒有專業管理員,舒甄好老師一定能擔當此大任!”他建議老校長向廣西壯族自治區教育廳申請應屆大學畢業生分配指標時要明確提出亟須圖書館學專業的畢業生。
秦子巖擔心上述種種分量還不夠,臨末了把自己也搭了進去:
敬愛的韋校長,我向您透露一個目前暫時還不能跟任何人透露的小秘密,我已經跟舒甄好同學確定了戀愛關系,只要她能夠分配到沂山一中工作,明年我畢業了也一定申請分配回到母校,讓我們一起為家鄉黨的教育事業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
秦子巖當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冒險。他什么時候跟舒甄好確定了戀愛關系???可是,他覺得不如此將難以說動老校長。整個沂山一中特別是最器重他的老校長,都曉得秦子巖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學生,是沂山縣一九五六年高考第一名,而且是一個貧困學生,老校長和大多數老師但凡曉得秦子巖需要給予幫助,都會伸出援手,何況是他的終身大事,他們一定能竭盡全力給予幫助的。因此,秦子巖敢冒這個險。當然,對于秦子巖,最大的冒險還在于,直到寫信這一刻,舒甄好除了月光下留下過意味深長的一瞥和輕輕道了聲“晚安,再見”之外,根本就沒有對兩個人的關系有過些微的表示,甚至連秦子巖最渴望的男女之間牽手這樣的事情都還不曾發生。
然而,秦子巖相信生活中總會有心想事成的事情發生。自從上了初中,他接觸到“心想事成”這個成語,忽然就樹立了一個理念:心想事成!認定先要心想,才有事成,如果沒有心想,怎么可能事成!多少年來,他就是經常用“心想事成”這個成語來鼓勵自己,去克服各種難題。后來,他又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這句俗話,父親病逝,他只曉得跟著母親號啕大哭,可沒過幾天,砍柴種地的母親依舊砍柴種地;母親罹難,他還在北京熱火朝天地大煉鋼鐵,勞累一生的母親更像是人間蒸發,他只能趕回去跪在一堆黃土前默默哭泣,然后,沒過幾天,他還是得回到大煉鋼鐵的小高爐前日夜奮戰?!疤鞜o絕人之路!”他只能咬緊牙關給自己鼓勁安慰。
生活中終究還是有許多心想事成或者心想事不成的事情的,可是有了“天無絕人之路”的終極自信,生活就有了盼頭。一九五九年的夏天,秦子巖心想事成的一件大事就是舒甄好最終被分配到了沂山一中。而一九六〇年的夏天,秦子巖心想事不成的最大事情就是自己沒有分配回沂山一中而是被留校工作,不僅讓他愧對老校長,更讓他對舒甄好深懷歉疚之意。那些天,他情緒很壞,不曉得究竟如何是好。一天午后,住在宣武門內西絨線胡同四合院里的余教授招呼他到家里討論一個課題,留他吃了一頓餃子。一九六〇年進入全國經濟困難時期,那時能吃上一頓餃子簡直是莫大的幸福。秦子巖把薺菜素餃子吃得飽飽的,好不愜意,興頭上跟余教授又請教了一些問題,這才辭去。離開時天色已晚,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秋夜,胡同里一片漆黑,走了好一會兒,發現走錯了方向,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他想“天無絕人之路”。胡同里只有岔路口才有一盞昏黃的電燈泡,能看到胡同路牌。他只好試著往前走,逢岔路就大膽估摸著向東斜岔過去。秋風吹得有點兒緊,胡同里黑黢黢的,偶爾有貓竄過胡同嚇人一跳。秦子巖每到岔路口看一眼路牌,大約過了油坊胡同、西栓胡同、惜水胡同,來到了未英胡同,顯然是距離他來時下電車的宣內大街越來越遠。不過,他覺得只有繼續堅持往前走才有出路,如果半路退回去那才是前功盡棄,自亂陣腳。接著他向右一拐,看路牌是什家戶胡同,繼續再往東去,經翠花灣,再過了舊簾子胡同,又一拐彎,竟然是秦子巖比較熟悉的六部口,出六部口,眼前就是燈火燦爛的長安街。寬闊的大街上還有不少汽車往來,顯得很有生氣,讓他忽然想起《桃花源記》中的“豁然開朗”一詞。從長安街回新街口外的北師大那就簡單得多了。這時,新落成的北京電報大樓響起了報時的樂聲,那是革命歌曲《東方紅》的樂聲。已經是晚上九點整。
北京的胡同曲里拐彎,錯綜復雜,秦子巖已經在里面轉了將近一個小時,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秦子巖想,居然沒有遇到死胡同,若是有死胡同怎么辦呢?他想還是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遇上死胡同大不了就走回頭路,另走一條胡同就是??磥?,只要人不自絕,天就不會絕你。
自那以后,秦子巖愈發堅信“天無絕人之路”的俗話。
這樣,一九六二年的春天,秦子巖也就有了此生心想事成的最大的事情,那就是在他天無絕人之路信念的支持下和心想事成的自覺下,在他孜孜以求、緊追不放、鍥而不舍的努力下,他和舒甄好終于在沂山一中舉行婚禮。接著,一年多后,秦子巖終于全面踐行自己給舒甄好許下的諾言,心想事成,回到舒甄好的身邊?!疤鞜o絕人之路!”秦子巖心中默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