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荒原上長時間奔跑的夜行列車,最像孤獨的奔跑者。
在夜行列車上長時間面朝窗外暗夜的旅客,最像孤獨的思想者。
臥鋪車廂燈光轉暗,旅客已經匆匆就寢。秦子巖卻一直獨自坐在邊凳上,長時間面朝窗外暗夜。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候,他在窗外還能看到什么呢?
他什么也看不見。可是,這時候他只能看往窗外。他想起家鄉人常常把一個人獨坐無語而久久看向遠方的狀態稱為“狗望大水”——家鄉的龍水河夏天漲大水,時常能見到有大狗端坐在河岸邊的懸崖上,一動不動,面朝大河,若有所思——這時候覺得自己真有點像“狗望大水”,心中不禁自嘲地一樂。
一九六三年的特快列車,車廂降溫設備是藏在車廂頂棚上的電風扇,客車停靠車站時風扇才會開啟,列車行駛中車廂的降溫只能靠打開車窗,讓自然風吹進車廂來幫助降溫消暑。
秦子巖坐在面朝列車行進方向的邊凳上,讓猛烈的夜風吹。九月廣西的夜風還帶著明顯的暖意。盡管如此,一般旅客坐在秦子巖這個位置,還是會把車窗放下來一些,避免腦袋傷風。可他卻任憑車窗半開,讓暖風吹拂,覺得如此這般才淋漓痛快。車疾風大,濃密的長發被吹得全都后倒,那情狀像是一個騎士驅馬狂奔。很快就有列車員前來干預,說是這么大的風會影響到入睡的旅客,一邊說一邊把車窗降到進風很小的高度。
秦子巖是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助教——嚴格地說,兩天前他是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助教,現在,他只能是原助教。再過不到半個小時,列車就要停靠在他的家鄉沂山縣,明天,最遲不過后天,他將成為廣西壯族自治區沂山縣第一中學的教師。此刻,他不敢再睡。不敢再睡并不是因為近鄉情怯,而是馬上就要下車。其實,他也算是睡夠了的。從北京站出發后的四十個小時里,除了吃飯喝水上廁所,其余大多數時間他都在上鋪安靜躺平,似睡似醒,時睡時醒,東想西想,真睡假寐。只是在漢口站和武昌站兩次停車,他兩次下到月臺上散步,說散步其實也只是徘徊幾步,停在月臺邊上,朝車站外面無目的地眺望。他想,武漢這個城市真好,特快列車可以兩次停車。
四年前,在武漢大學珞珈山下櫻花開放的時節,他初見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女學生,后來那女學生成了他的妻子。而已經成為他妻子的那個女學生此時正在距此千里之外的沂山等候他。武漢大學在武昌,可是車停漢口站,他就迫不及待地下到月臺上徘徊,覺得畢竟已經到了武漢的地面。車行片刻,又停武昌,他更是立刻下到月臺遠眺,仿佛如此這般才算是貼近了一點自己的妻子,重溫當年初見的激情和幾年來守盼的念想。
要不了多久,秦子巖此行的目的地沂山站就要到了。特快列車在縣級車站只能停靠五分鐘,下車的旅客必須提早做好準備。他的鋪位是上鋪,上下不便,尤其是行李架上堆著一只超大的被褥包袱和兩只皮箱,在北京上車時全靠兩個學生送站,眼下卻是獨自一人孤軍奮戰,他盤算好了,停車前他必須分兩次把行李移動到車廂門口。
列車奔跑在廣西西北山區。傍晚車過桂林,從車窗里望出去,暮色蒼茫中,山峰遠遠近近,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險峻、秀麗、奇崛,造型奇奇怪怪,像是各種動物賣萌。車廂里就有來自北方的旅客嘖嘖贊嘆,贊嘆中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桂林山水甲天下”,有時尚的人即興哼唱起在全國各地電影院熱映的電影《劉三姐》里的插曲《山歌好比春江水》。車上的廣播很是配合,及時播放這首插曲。一時間,車廂里熙熙攘攘,說說唱唱。然后人們各自吃上兩角錢一份的盒飯,然后喝水閑聊,然后熄燈上床,然后漸漸靜默。
車廂靜默,能夠聽到車輪與鐵軌發出強有力而單調的摩擦聲。車窗外的山野已被夜色遮蔽。一彎新月掛在遠處山頂,連片的參差山峰一片黢黑,肅穆矗立。
夜行列車,孤獨地奔跑,不倦地奔跑,偶爾發出幾聲孤獨的汽笛聲。
這是公元一九六三年九月中旬的一個夜晚。
秦子巖知道,列車應該已經駛入沂山縣境內,通過三個小站就是沂山站,他依序默念三個小站的站名:三合站、嶺東站、嶺西站。作為道地的沂山人,這些小站名他很是熟悉,是那種親切的熟悉。他終于回到故鄉并且從今往后將長久地在這里生活了。秦子巖上小學時,父親患大肚子病(血吸蟲病)去世,那時他還懵懵懂懂,就成了村上老人們哀嘆的“孤寒仔”。母親身強體健,是村里的砍柴高手,靠著砍柴和種地,含辛茹苦供他讀書,一直上到北京的大學。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母親被派往公社的鋼鐵工地勞動,因為她身強體健,因為她是剛剛成立的生產隊婦女隊長,因為婦女能頂半邊天,她被派去跟幾個男子漢一起做爐前工,結果,土法上馬的小高爐坍塌,幾個爐前工全部遇難,秦子巖就從“孤寒仔”成了孤兒。等到秦子巖接到這個噩耗趕回沂山縣,已經是半個多月后,母親已經成了他父親墳旁的一座新墳。一九五八年,北師大教育系二年級勞動委員秦子巖,先是系里學生中“除四害運動”的標兵——所謂“四害”,指的就是老鼠、麻雀、蒼蠅、蚊子,全國各地齊動手,不除四害不罷休。作為最擅長打老鼠的廣西農家子弟,秦子巖輕而易舉地在滅鼠斗爭中大顯身手,頭一個月他就滅鼠八十八只,奪得全北京市高校“除四害”第一名;后來他又作為北師大大煉鋼鐵的主力,日夜奮戰在一百公里外的密云山區的鋼鐵工地上,接到公社發來的加急電報時,距離母親遇難已經整整過了兩個星期。
人們通常將一個人回往故鄉生活稱作“葉落歸根”,可秦子巖卻不是。這里已經沒有了他的親人,也就沒了根的感覺。何況,他還很年輕,距離老之將至而念想故舊的歲月還差得很遠。北師大畢業后他留校任助教剛滿三年,正是枝繁葉茂的青春季節。他之所以葉沒落卻也歸根,放棄了在一家全國著名高校的美好前程,完全是為了信守承諾回到自己妻子的身旁。
近一個月來,秦子巖要調回廣西老家的消息,在北師大教育系差不多成了一個熱門話題,幾乎所有聽到這消息的人都會問“為什么”。調回廣西老家,為什么?調回廣西的一個縣城中學,為什么?在北京許多人的印象里,廣西已經足夠偏遠,而足夠偏遠的廣西一個以前聽都沒聽說過的沂山縣,又是一個多么遙遠、多么荒涼、多么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方!而且,他可是全國著名大學的一個老師,當時說是天之驕子一點都不過分。可是,就因為妻子調不來北京,他就放棄了眼下的一切,太可惜了,太應當給予巨大的同情了。
其實,秦子巖不需要同情,或者說他從來就不習慣被人同情,更不要說什么巨大的同情。大一剛開學時,他申請的人民助學金還沒有發放,身上剩下的錢不到兩塊,他一點都舍不得花,在食堂吃飯也只敢買幾分錢一份的大白菜。一次,來自廣州的一位舍友跟他在一張餐桌上吃飯,動了同情心,佯稱“今天食堂師傅肉給多了,來,幫幫忙”,說著就撥給他兩塊雞肉。“不用!”他的反應十分激烈,而且猛一下抽開飯盒,剛剛撥過來的一只油汪汪的雞腿掉到地上,弄得周圍的同學很是驚訝,覺得挺可惜。廣州舍友一臉尷尬,只好苦笑搖頭。可秦子巖并不覺得可惜,迅即起身走開了。這就是秦子巖!這就是不習慣接受別人同情的秦子巖,這就是大學一些高班同學開玩笑稱他“小廣西”的秦子巖,這就是當學校人事處處長張軍第三次告訴他妻子調京無望后斷然做出調回家鄉廣西決定的秦子巖!
人事處處長張軍是位轉業軍人,據說官至團級,四十歲上下的年紀,生就一副端端正正的面孔,一張國字臉很像當時國產電影戰斗故事片里的我軍指揮員,讓秦子巖覺得很像標準的領導干部。他永遠穿一身褪色的軍裝,風紀扣永遠扣著,胸膛永遠挺著,舉止永遠孔武有力,說話永遠有板有眼:“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秦老師,您的困難我們完全理解,可是國家的政策您也要理解。當前國民經濟正在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調整’擺在首位,機關單位都還在精簡機構,繼續動員城市人口下放到農村去,怎么可能外地農村的人還返回城市呢?而且是首都北京呢?對對,我知道,您愛人在縣城,不是農村,可是對于調入首都北京,其中差距也就差不多啦。這么說吧,您妻子要調進北京來,不要說是從廣西的一個縣調來北京,就是從廣西的南寧、桂林調來,只要不是國家工作的直接需要,目前的情況還是毫無可能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只要政策允許,我們一定給您辦,連夜都要給您辦;政策不允許,我們也毫無辦法、愛莫能助呵。”
其實秦子巖心里挺喜歡張處長的國字臉,也喜歡他永遠挺著的胸膛。子巖自己也永遠穿著褪色的藍色中山裝,不過他永遠不喜歡扣風紀扣,也不喜歡言行舉止太過于有板有眼。他嘆了口氣,說:“張處長,謝謝您跟我把情況說明白了。看來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了,既然我愛人不能來,那我調過去,政策總歸是允許的吧?本來大學畢業時我也給系里打報告要求分配回家鄉,我的志趣至今沒變。好吧,我請調去廣西!”張軍處長沒想到這位青年教師竟然如此迅速做出人生重大決定,一時愕然語塞。他一面同情地打量因為絕望而面龐漲紅的秦子巖,一面冷峻地不置可否地輕輕搖頭,以為年輕的秦老師說的是氣話。他們教育系這一屆二十多名畢業生,差不多都留在了北京,但大多數去了中小學任教,留在大學的很少,而留校做助教的更少,怎么可能說不做就不做了呢!作為人事處處長,當然也作為曾經的團政委,這時他要做的不是火上澆油,而是勸其冷靜:“冷靜冷靜,秦老師,您不要急著做決定。在重大事情面前要冷靜,一定要冷靜!秦老師,您各方面都表現很優秀,北師大教育系也是很需要您的。”
其實,秦子巖日思夜想的是早日跟新婚不久的妻子團聚。畢業時他可是態度堅決地要求回到邊遠的少數民族家鄉去,回去建設落后的家鄉,“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當時別人并不知道他的未婚妻在那兒。他曾經海誓山盟地承諾畢業了一定回去,回去跟她結婚。結果秦子巖還是被留校了。留校的同學大都歡天喜地,可他卻悄悄跟系主任說了他需要回去跟未婚妻結婚。系主任大不以為然,說:“沒問題呀,畢業了你就回去結婚,我讓系辦公室給你開證明,然后,把她調到北京來,做什么工作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說話算話!”秦子巖覺得系主任倒也是指了一條光明大道,倘若妻子能進北京,妻子所鐘愛的圖書館事業一定會有大的發展。總而言之,只要夫妻兩人能在一起,只要不把妻子一個人留在那遙遠的沂山,怎么辦都行,何況是調來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
系主任的安排當然很好,可系主任也只是囿于大學校園里的一個迂夫子,基本上不懂行政人事管理那一套。后來還是秦子巖在學校人事處處長那里才明白此事“毫無可能性”。對秦子巖來說,盡管留在北師大將有遠大前途,可是如果失去了妻子的信任,特別是失去了愛妻的愛,那么,再遠大的前途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盡管妻子對于自己獨守空房從無怨言,來信說的全是學校圖書館工作的點點滴滴。他來來回回冷靜地想過,直到有板有眼的人事處處長明確告訴他“毫無可能性”后,他才有板有眼地表達了出來。這些天,他腦子里時時浮現出“天涯何處無芳草”一類帶有無奈情緒的詩句,時時又想起“青山處處埋忠骨”一類悲壯的詩句,最后讓他心情平復下來、決絕下來的還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纏綿悱惻和“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曠達心情。他喜歡文學,尤其迷戀古典詩詞,上大學他之所以進教育系而沒有進中文系,只是因為高考總分不夠,只好退而求其次的緣故。因為喜歡文學,也就導致他的思維容易偏向感性。“詩人氣質!”廣州舍友這樣說他。比如,那次廣州舍友勻給他一只雞腿,當時,他一面下意識地拒絕,一面也想起了“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古訓。
從人事處回來,秦子巖當即分別給妻子和沂山一中老校長寫信,而且寄的是航空信——盡管那時航空信最快四天才能從北京到達沂山,可畢竟要比平信快上一天——可見他性子急、意志堅定。
很快,秦子巖也收到了兩人及時的回應——也是航空信——看來兩邊都是急性子、意志堅定。妻子的回信只抄了兩首詩詞,一首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鞠花開,鞠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一首是唐人李商隱的:“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末了加了一句陶淵明的名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秦子巖展信一看,止不住心頭一陣發熱,想兩個人不約而同想到了陶淵明的句子,覺得有趣,勾起了夫妻情愛的回味,不禁微笑。老校長的熱情當然也在秦子巖的預料之中。老校長在信里寫道:“子巖同志:沂山需要你,一中需要你!我相信,你調回沂山一中,必將成為我校發展史上一件具有重要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的大事。”秦子巖想,如此這般,于公于私,夫復何求!當即鋪紙寫下請調報告,請求調回他的母校廣西沂山縣第一中學。“這樣既可以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困難,不再給組織上添麻煩,也能為少數民族地區同時又是邊遠山區黨的教育事業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他在報告里寫道。既實實在在,又體現理想抱負,相當符合一個黨員青年教師應有的思想覺悟,無可挑剔。
后來的兩個多月里,自然是少不了的各種談話、各種惋惜、各種挽留。張軍處長還特意到秦子巖的宿舍看望他,一再叮囑他今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可以跟學校聯系,跟他聯系。“秦老師,您是北師大的優秀畢業生,也是優秀教師。北師大就是您的家!記得常回家看看!”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可以請家里幫助!”
一個正正板板的領導說了這一番暖情暖意的話,感動得秦子巖差點落淚。
又是兩聲孤獨的汽笛聲。在大山之間,火車的汽笛聲顯得突兀而空洞。
一直對著窗外暗夜愣神的秦子巖,忽然想到和妻子分別大半年了,想到她那柔軟的身軀和那柔到骨子里的說話腔調,尤其是那一雙時時供他撫摸欣賞的纖纖玉手,不由得心頭頓時一熱,繼而,覺得渾身上下都溫熱起來,隱隱覺察到一個青春男人的欲望又在涌動。
長期的單身生活,已經讓秦子巖練就了一些沖淡欲望的辦法。他馬上用兩只手掌貼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用冰冷的玻璃降低身體的熱感,這是他自嘲的“物理干預法”;或者轉念去想別的事情,背誦幾句古詩詞,或者去想一些需要理性思考的事情,這是他自己命名的“心理轉移法”。
這樣,他就努力去回想起離開北師大前的點滴事情。
幾天前,準確地說,就是四天前,秦子巖終于在北京站排隊購得火車臥鋪票,興沖沖回到新街口外的北師大東門,迎面看到系里的講師郭遠明低著頭走來。郭老師一副踽踽獨行的樣子。
子巖知道郭老師近來心情不好,因為前不久整個教育界忽然開始了嚴厲批判母愛教育的運動,差一點兒要殃及他。批判的起因是一九六三年五月三十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斯霞和孩子》一文,介紹南京師范大學附小著名教師斯霞以“愛心”愛“童心”,文章認為兒童不但需要老師的愛,還需要母愛;教師要像一個辛勤的園丁,給我們的幼苗帶來溫暖的陽光,甘甜的雨露。可是幾個月后,北京的教育界忽然掀起了一場關于母愛教育的討論和批判。斯霞的名字忽然變成了輿論的焦點,批判的聲勢比較大。國內各大報刊如《人民教育》等同時刊發了一系列文章,提出必須和資產階級教育劃清界限,認為所謂母愛教育,就是資產階級教育家早就提倡過的“愛的教育”,這涉及教育有沒有階級性,要不要無產階級方向,要不要對孩子進行教育,教育要不要在孩子思想上打下階級烙印這些重大問題。有意思的是,郭老師早前在附中參加教育實踐時曾經提出過“沒有愛就沒有教育”的觀點,主張對個別缺少母愛的同學要給予更多愛、更多溫暖,而且也取得了一些明顯的教育效果。主管附屬中小學的師大副校長知道了,認為很好,還特別建議郭遠明把教育實踐中的體會寫成文章發表。郭老師素來愛教課愛行動,卻不太勤于寫作,還沒來得及寫成文字,忽然就爆發了聲勢很大的母愛批判運動,不太勤于寫作的習慣卻幫助他逃過一劫,沒有撞到槍口上。可是,沒承想,系辦公室一位中年女干事卻在餐廳吃飯時大聲跟人議論,說郭遠明老師就曾經主張母愛教育,這回恐怕也要受到批評了。秦子巖剛好跟她是鄰座,立刻打斷道:“您這可是犯了一個邏輯錯誤哦!”女干事一愣,不曉得自己犯了什么邏輯錯誤,有點駭然,說:“哦哦,秦老師我曉得你是邏輯大王咧,你說我犯了什么邏輯錯誤?”秦子巖道:“您犯了一個偷換概念的邏輯錯誤。報紙上批判的是資產階級的母愛,咱們郭遠明老師講的是無產階級的母愛,并不是一個概念呀,難道您要批判無產階級的母愛?”同桌吃飯的幾個老師也都微微點頭表示有道理。不用說,秦子巖在邏輯上是弄了一點手腳,玩了一把偷換概念的游戲,當時報刊上依據的理論認為所謂母愛本身就是資產階級的概念,這種理論并不承認無產階級有母愛。可是女干事反應不及,準確說來,她對所謂母愛教育本來就不曾有過認真的學習了解,身為母親的她卻要跟著批判母愛教育,其盲目程度實在匪夷所思。要扭轉因無知而造成的盲目跟風行為,比較有效的辦法是盡快樹立起知識的大旗——秦子巖如此一說,女干事便不再往下說,反而朝秦子巖豎了一下大拇指,紅著臉表示佩服。
秦子巖從心底里并不認同報刊上把母愛這個概念送給資產階級的做法,他認為無產階級一定有母愛(最有力的依據就是新中國很多讀者當時非常崇拜的蘇聯作家的名著《母親》,作品中就有相當深厚的無產階級母愛),同時他也明白在當時這不是可以公開討論的問題,為此他趕緊找到系總支書記,建議系領導要注意保護郭老師,特別是要警惕某些人因為無知跟風或者為了私利而加害于郭老師。書記是一位來自延安陜北公學的老革命,經歷過延安整風運動,在政治上經驗十足,對頗富正義感的秦子巖點頭贊賞,明確表示決不會被個別人的議論所左右,同時也叮囑秦子巖此時此地無須再談母愛。事情過去后,不曉得郭老師如何知曉此事,他私底下向秦子巖表示過感謝,同時也無可奈何地嘆息。
批判母愛教育,北師大教育系雖然有驚無險,卻也讓非常信奉母愛教育的郭遠明老師心情壓抑。五十年后,已經是全國著名教育家的郭遠明先生在一部回憶錄里回憶道:“好在我那時人微言輕,說過母愛教育這樣的話,系領導表示沒有產生不良影響,不加追究,算是逃過一劫。”其實,也好在有一個同樣人微言輕卻敢于仗義執言的秦子巖,還有,好在系領導穩妥把握,否則,郭遠明能不能逃過那一劫還不好說。
在校門口,郭遠明猛然抬頭見到秦子巖,很是意外,一面與他握手,一面操著明顯的江蘇常州口音關切地問道:“秦老師,篤定是要調回廣西老家了?”神情和口氣里滿是遺憾和不舍。
我們知道,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我國大多數地區的交通條件都相當落后,以至于親朋好友一旦分別去遠方,不說是猶如生離死別,也往往有“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離別之苦和悲愴慨嘆。那年月,在火車站,我們常常會看到有人揮淚告別的場面。尤其是在站臺上,有時車上車下的人都揮淚不止,甚至列車啟動時車下送行的人還不由自主地哭著追送列車。而現如今,許多大城市之間都有“夕發朝至”和“朝發夕至”的列車,更不要說神速一般的高鐵動車,坐飛機也是家常便飯,倒退回去五六十年,真可以稱得上是“匪夷所思”。知道秦子巖即將離去,極富愛心的郭老師,免不了離愁別緒;何況不久前兩人還有過一番道義之交,郭老師自然遺憾,表示同情。
可是秦子巖并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同情,而更喜歡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于是他做出灑脫的樣子,用俄語回答道:
“Да, да.Вы правы, все верно.(是的,您說得對。)”
郭遠明曾經在蘇聯國立莫斯科列寧師范學院教育系留學五年,一口純正的莫斯科口音,秦子巖和一些羨慕留蘇的青年教師有事沒事總喜歡跟郭老師念叨幾句俄語。秦子巖這時故意用俄語來婉拒郭老師的同情,其實也就是躲在俄語后面回避對方的同情。
郭遠明當即用俄語很是動感情地回應:
“Как жаль!(太遺憾了!)”
“Не беспокойтесь, все будет хорошо.(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上學時秦子巖俄語經常得滿分五分,跟郭老師來一點寒暄沒有問題。
郭老師加重了握手的力度,雙眼涌出惜別的情緒,鄭重道:
“Огромное спасибо вам за все, что вы для меня сделали!(非常感謝您為我所做的一切!)”
雖說是寒暄,郭老師發自內心的感謝秦子巖當然感覺到了,忽然想到就此要跟值得尊敬的郭老師分別,心里難過,輕聲回道:
“Пожалуйста, не за что.(沒什么,不用謝。)”
郭遠明用一種“盡在不言中”的表情回應:
“Всего хорошего!(珍重,一切都好!)Счастливого пути!(一路順風!)”郭老師用力握著子巖的手,動情說道,“Mой драгоценный друг, всего доброго!(我親愛的朋友,再見!)”這個回應不僅有再見的意思,還含有“一切順利,一切都好,慢走,走好”的意思。
車頭傳來一聲長鳴,打斷了秦子巖的思緒。
秦子巖在車窗玻璃的映照下發現身后站著一位綠衣少女的身影。這是那位在桂林站上車、睡在中鋪的姑娘。姑娘身著淡綠色長袖運動衫,胸前印有“廣西師范學院”幾個紅色大字。她身材豐滿,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身上的運動衫尺寸小了一點,當然,也很容易讓人覺得姑娘青春活力四射。綠衣少女的同伴是一位比較瘦弱的小伙子,看樣子兩人關系是同學或者同事。小伙子穿的是褪了色的藍布上衣,面容清癯,神情靦腆,看上去像是有點兒營養不良——在那個年頭,到處都能看到營養不良的人,只是這個小伙子在身材豐滿的姑娘身邊越發顯得瘦弱罷了。秦子巖在一旁觀察,覺得這綠衣少女嬌憨活潑,開朗豪爽,跟她的同伴大聲說話,跟秦子巖他們幾位旅客隨意寒暄,言行舉止有點兒不拘小節,頗為有趣。不一會兒,秦子巖就弄明白了,綠衣少女來自金丹縣教育局教研室,那瘦弱的小伙子則來自天湖縣,都是去桂林參加教育會議的。兩人都是廣西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的,去年剛畢業。“所以,”綠衣少女說道,“一回到師院,就覺得還在上學,上了火車還以為是放暑假,有點像做夢。”她咧嘴笑了笑,露出保護得很好的一口細米白牙。有意思的是,綠衣少女竟能很快套問出周圍幾個旅客的來歷,一個是昆明卷煙廠的采購員,兩個是貴陽鋼鐵廠的技術員,都是從北京出差回來,這是此前幾位旅客互相之間都不曾打聽過的信息,全讓她一陣風似的搜羅了出來。秦子巖也未能幸免,姑娘不僅弄清楚他來自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而且還知道他是教育系的助教。
“啊,北師大!大教授!”她像有了巨大發現一般地驚叫道。
“哎呀哎呀,我只是一個助教。”秦子巖驚慌失措地解釋道,仿佛是自己剛才無恥地撒謊吹牛了一樣。
“沒有助教哪來的教授?提前叫你大教授!”綠衣少女不管不顧地徑自強調道。
秦子巖趕緊說:“您可犯了邏輯錯誤!”
“噫,什么邏輯錯誤?”嬌憨活潑的女孩聽說是邏輯錯誤,先就吃了一驚。
“以偏概全呀。你不能因為大學里有教授就把大學里所有老師都當作教授,還有副教授、講師、助教,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助教。”
綠衣少女在邏輯面前哈哈一笑:“這個我當然曉得,我們廣西師院也有教授的呀!”言下之意算是承認稱他為教授不過是調侃而已。
“大教授,快到你們沂山縣了啵!”綠衣少女一面說著,一面坐到秦子巖對面的邊凳。
“是的。”秦子巖曉得人家是決心把調侃進行到底的了,不如由她去,笑了笑,說,“您怎么不睡了?”
“您您您,我就喜歡聽北京話里的您!”
秦子巖作古正經道:“您還早吧?還要三個多小時才到你們金丹縣吧?”
“你不是要下車嗎?送你呀。”
“哦,不用不用,不用送!”
“你們沂山縣好哦,沂山的風景好,都說是小桂林。我們金丹縣,都到云貴高原了,真正稱得上是云霧山中呢。”綠衣少女嘆了口氣回答道,忽然有點兒自嘲地說,“告訴你一個笑話。說到沂山縣、金丹縣、天湖縣、青城縣這些地方,經常有外省大學生鬧笑話。有的大學生分配到廣西教育廳,聽說要派去你們沂山縣工作,都不高興,他們認為地名有山的地方肯定就是山區,說到要去金丹縣、天湖縣、青城縣就覺得好,地名有詩意呀,像是城市,都高興。結果,在柳州上火車,才發現是先到沂山縣,去青城縣還要從沂山縣坐兩個小時的汽車,坐火車過了沂山還要三個多小時才到金丹縣,一下就泄氣了。更不要說分到天湖縣工作的人了,到金丹站下火車,還要坐班車在大山里跑一天,都氣暈過去了。”
秦子巖覺得有趣,微微笑了笑,揶揄道:“您去那里工作,也是奔著金丹那個富有詩意的地名去的吧?”
綠衣少女噘了噘豐潤的嘴唇,說:“我爸就在金丹縣工作,是他把我要回去的——不過,你說對了一點,當年我爸從部隊轉業到廣西,沂山和金丹這兩個縣,他一眼就看中了金丹縣,莽莽撞撞就提出要去金丹縣,后來我們全家都埋怨他,一去五六年,現在才有機會調出來,成了我們家笑話的保留節目。”
“準備調去哪里?”
“沂山呀。可笑不可笑?”綠衣少女回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趕緊問道:“大教授這次是回沂山探親?”
秦子巖微微點頭,不置可否地笑笑,無言以對。他當然是不會做交淺言深的事情。
就在這時,車廂燈光突然大亮,車廂里的電風扇頓時開啟。列車員慵懶地哼哼著招呼:“沂山站就要到了,下車的旅客請提前做好下車準備哦!”然后又補充最重要的一句,“不要拿錯別人的行李啊!”沂山站是個縣級站,臥鋪車廂上下車的旅客不過一二,列車員喊得有氣無力的。
秦子巖趕緊起身去行李架上取自己的行李。綠衣少女立刻起身過來幫忙,說“我送你下車”,一副俠肝義膽的樣子。秦子巖嚇了一跳,一面連聲稱謝,一面趕緊阻攔綠衣少女碰自己的行李:“謝謝謝謝!怎么能要您女同志幫忙呢?”
場面有點亂。
那瘦弱的小伙子也相跟著從臥鋪上下來,一旁幽幽地打趣道:“沒事,幫這點忙算什么!她就是愛兩肋插刀。你不曉得,她是我們師院有名的瑪格麗特!”
秦子巖知道小伙子說的是綠衣少女的綽號,可是一個中國女孩的綽號怎么會是瑪格麗特這么一個歐洲女人的名字呢?說的是哪部小說里的瑪格麗特呢?是《紅與黑》還是《茶花女》?
秦子巖原本打算自己夜間悄悄下車,不驚動別的旅客,沒想到竟然被瑪格麗特折騰了這么一通。他氣息剛剛喘定,列車進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