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在上啊……”
年輕的禁軍發出低語,卻一時不知道自己應該問些什么。他確實有許多疑問,關于阿泰爾,也關于喜馬拉雅,關于他在極短時間內目擊到的一切顛覆性場景。
猩紅與金色的光芒在他眼前交錯,詭譎多折。他能感受到,在這個領域里他的思維不像平時一樣敏銳了。每一個念頭都被放大,彼此間的沖撞變得有力,就像被驅使著爭奪主導權。他必須有意控制著不讓它們中的某種占據了他的全部思想。
而其中最強大的欲念是戰斗。
一場戰爭在他眼前爆發了。紅皮膚的惡魔嘶嚎著揮舞黃銅刀劍,禁軍金色的隊列在沉默中沖刺,沖擊是這樣迅猛而激烈。仿如血潮咧開利齒,咬上耀金的洪流,又像金色長矛刺入血海,不潔的血液在矛尖沸騰。城防火炮在魔潮中犁出深溝,軍機與飛行野獸在空中纏斗。兩種意志在碰撞均表現得如此兇悍,因不能立刻絞殺對手而急切呼喚著任何可以壯大自己的力量。
赫利俄斯能很明顯地感受到那種召喚。他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他現在是旁觀者而非參與者。這場戰爭不正常,他不能讓自己被卷進去。
【這是一場戰爭,卻毫無章法可言,不如說是一場械斗。】他想,【我的同伴們不可能選擇這樣的作戰方式……但為什么,一切發生得如此自然?】
‘在領域中,過多不同性質的思考會使意志集中程度下降,而較大的離散度往往是主體意志在交鋒中落敗的原因。如果你的同伴們和你一樣被雜念支配著,總是思念著帝皇,擔憂著金座,顧忌著泰拉,謀劃著戰斗,那么最后一定會被提純過的戰爭意志死死壓制。’
喜馬拉雅仿佛能探查到他的心思一樣,在他身邊悠悠地解釋著。
‘所以在這項行動中,我們實施了一項置換措施,確保他們的身軀被純粹的戰意填充著以迎接這場對抗。至于他們自己,那些沒有見過太陽的幼苗也是時候覺醒一下自身體內的向光本能了。’
謎語般含糊抽象的表述中混入少量嚴謹而正式的術語——赫利俄斯察覺到了這種用詞的不同尋常之處。但他不能讓自己順著這個思路多想下去,否則結果必然與他的本意偏移太多。
“如果意志的對抗就是要以這樣不加思索的戰斗方式呈現。”他含糊地說,“那也許你應該放一群歐克獸人進來,而不是驅使我們像野蠻人一樣沒有頭腦地作戰。”
喜馬拉雅笑了起來。
‘我收回起先對你的印象評價。我曾認為像你這樣一個刻板的小金人短期內無法融入我們的瘋狂之中,但現在你證明了你還是有這個潛力的。’她說,‘使用綠皮作戰——如果這是可行的做法,你以為我們不會這么做嗎?’
“什——”
一聲咆哮在戰場上響起,遠在城墻上赫利俄斯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壓迫。
血神的領軍是一個龐大的惡魔。它從教堂被召喚出來,因渾身燃燒著黑火而辨不清形貌。赫利俄斯無法認出它是哪一個。它可能是邪神創造出的新玩具,在這場劫難中應運而生,但它的力量顯然不輸于顱座下那些有名有姓的大魔。
火炮與等離子在擊中它之前就被無形的力量抹去了,只在它周圍的空氣中漾起無害的漣漪。但這種庇護沒有延伸到它的軍隊上。禁軍的入場令惡魔受挫,頭冠閃亮的放血鬼沖向盾陣,卻只被挑在矛尖,而后被斬下頭顱。領域與現實不同,惡魔被灼傷、被肢解,卻沒有被放逐。深紅色的肉塊在戰靴下滋滋作響,在恢復到能夠嘶號爬行之前不甘地蠕動。
這些無生者足以對一般的人類軍隊能構成嚴重威脅,但禁軍是另一個境界上的敵手。戰爭概念的具象也會厭倦無意義的送死。祂決意在這場棋局上放上更強大的棋子。
于是隨著領軍者仰頭一聲呼嘯,教堂廢墟上的血月升向高空匯聚成團,濃稠發黑的血色暈染了整個天空。一種低沉而不和諧的的聲音開始在天幕下回響,仿佛戰時傳令的號角。
禁軍們的長戟指向天空。
燃火的野獸飛撲而下,革質翅膀在夜空中展開,于蔽日的黑煙和血影中現形。
新降臨的大惡魔形如泰坦,若非泰拉的土地已被封凍,在巨蹄踏上的那剎路面就已裂開。纏繞周身的烈火平息后,黑鐵和黃銅鑄成的甲片顯露出來,像剛離開鍛造的火爐般冒著熱氣,布滿疤痕的肌肉仿佛凝固的巖漿。
像這樣的大惡魔有八頭。它們長著鋒利而彎曲的犄角,口中獠牙森森,一手持握著亞空間金屬鑄成的戰斧,一手纏繞著帶刺的長鞭,在落地后扭動粗壯的脖子,將嗜血的眼睛轉向皇宮。
“渴血者。”
赫利俄斯的神情變得凝重。他知道它們是強勁對手,戰斧一揮就能將禁軍的堅盾擊破,鞭梢一卷就能將一名禁軍衛士掃出陣列。
“我們必須獲得支援。召回外派的艦隊已經來不及了。可以召喚的人……”
赫利俄斯想到了影牢,那些身穿黑色盔甲的守衛都是優秀的戰士。但是把他們調離了影牢,誰來鎮守泰拉地下的黑暗?又或許他們真能信任“領域”,能把那里面的可怖造物一并封存……
‘果然第一次交手還不足以定勝。’與赫利俄斯的緊張相反,喜馬拉雅輕笑一聲,“想來也是。你們就算個個都有萬夫莫當之勇,又如何能在大海中擊敗水做的敵人。”
“你是在暗示無論我們投入多少人力都無法在這場對決中取勝,因為我們正以戰爭的方式和戰爭概念的具象作戰。”赫利俄斯低頭看向她,“無論你的計劃是什么,請趕快施展。泰拉絕不能淪喪于邪魔之手。”
‘這聽上去不像一名禁軍會說的話。’
“這不是拿我的尊嚴說笑的時候,喜馬拉雅女士。”赫利俄斯很艱難地不讓自己被怒意控制,于是他扯出一個露齒的微笑,就像被逼到角落里的雄獅,“事實證明你比我,或者比萬夫團的任何一人都更了解我們、了解泰拉,也更清楚現況。那么除了請求你我還能做什么呢。”
喜馬拉雅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這聽上去不是你會說的話,倒挺像某個人的風格。看來他已經到附近了。’
她發出指令。
‘領域內第二次接觸,倒計時預備。’
赫利俄斯原以為這就是這次交流的結束,但喜馬拉雅有他意想不到的方法完成解說。
‘下來。’
他感到身體一沉,膝蓋隨之一彎,讓他的頭顱下降到凡人體型可以觸及的地方。銀色的手指在他抬手抗拒前點在了他的額頭上,一種力量穿透面甲,將一種輕微的電流般的顫動送進他的頭腦。
赫利俄斯從沒有經歷過這種交流方式,但他不覺得陌生。信息交互在瞬間完成。赫利俄斯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也隨著這些冰冷信號的輸入冷卻了下來。
“這是用一種洪水去淹沒另一種洪水……”赫利俄斯聽見了倒計時的計數,“王座在上,你不會真的要……”
‘我說過我們會嘗試,而我也從未說過那是不可行的。’
計時結束。另一聲咆哮響起。
它不是人類的語言,也沒有可以辨認的具體詞句,只是一個音節自內而外的吐露。其中沒有任何怒意,甚至沒有惡意,只是純粹的戰爭的呼號。這種戰吼與血之惡魔的嘶號并不一樣,是一種更為原始而野性的表達。它的存在比人類文明更為久遠,古老而深沉,曾在燃燒的群星之間回蕩,而今也依舊在宇宙的戰場上回響。
赫利俄斯沒有想過他也能在泰拉上聽見這樣不祥的戰吼。它從宮墻之后傳來,伴隨著建筑物被撞毀的傾塌之聲。一種新的力量進入了領域,令整個銀白色的空間隆隆震動,仿若洪流在河道中奔涌,兇猛地撞擊堤壩。
而后他看見一個金色的巨影穿過獅門。
赫利俄斯因驚訝而瞪大了雙眼。那是一臺禁軍的無畏,比亡故軍中尋常型號的無畏機兵更加龐大,也更令人生畏。他曾想過無數糟糕的可能,甚至猜測喜馬拉雅會在泰拉上從不知何處召喚出一群嗷嗷叫喚的綠皮獸人,仗著領域的隔絕在泰拉重演一場野獸戰爭,卻從未想過會在這個場合下看見卡烏斯長者出戰。
‘領域內第二次接觸開始。’
巨大無畏沖進戰場,禁軍的隊伍為他讓開道路。
他奔跑、沖刺,姿態莽撞而動作靈敏,一舉一動如活生生的人類一樣流暢,完全看不出機械造物的笨重。
他的一只機械手里持握著適應無畏體型的巨制長戟,另一只手沒有像尋常無畏作戰時一樣用手臂上加裝的重型火炮猛烈掃射,而是也握著一柄長矛。一柄金色的長矛,卻不是赫利俄斯見過的任何一種。
他沒有開火,那架勢是要用他手中的兩柄長矛與大惡魔近身搏斗。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形容太過褻瀆,赫利俄斯確實覺得這種行為很像找到對手的綠皮軍閥。
他沒有為半路圍合而來的較小惡魔分心,也完全沒有理會渴血者的挑釁與攔截,目標明確地向領軍者一路殺去。無生者徒勞地試圖阻礙他的腳步,卻只被踐踏在地發出哀嚎。
猩紅的巨人察覺到威脅,舉起了長劍。
長虹破空,金鐵交擊。長矛如閃電般呼嘯而至,一下將那柄燃火的利劍從惡魔的手中打落。
下一刻,巨大卡烏斯越過血潮,無畏長戟兇狠一擊貫穿了領軍惡魔的頭顱。
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
就像卡烏斯長者那雷霆萬鈞的一擊也打碎了他所在的層次,受傷的領域以沉默取代尋常玻璃破碎時的脆響。若這個詭譎的領域真如活的生物一樣能體悟何為疼痛,那他無聲的哀嚎可謂震耳欲聾。
如同往平靜的水面丟入一顆石子,蒼白的波紋蕩漾開去,在轉瞬間顛覆了一切猩紅與金色。死寂的波浪熄滅了赤焰,凌冽的銀白凍結了血潮,冰封的寒芒沒有阻礙地將這層生動的戰爭圖景切割開,將它從自己活躍的意識層次中剝離出去,像被玩具弄傷的孩童氣憤地將其拋下。
獅門戰場在凝滯之中碎裂,像被摔到地上的玻璃塑像。裂紋仿如打碎的鏡子的邊緣,赫利俄斯看那些裂紋像刀刃一樣切進城墻,鋒利的反光一直蔓延到他腳下。
他沒有來得及為此震驚。喜馬拉雅的笑聲在他耳邊輕響。
‘第三回合預備。做好準備了嗎,赫利俄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