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魯克林有棵樹(小譯林國際大獎童書)
- (美)貝蒂·史密斯
- 4364字
- 2023-05-31 16:27:01
第3章 爸爸的周六
爸爸五點鐘回家了。到了這時候,馬和馬車都被鎖進了弗萊波家的馬房。弗蘭西的書看完了,糖果也吃完了。她看到黃昏的陽光照在破舊的籬笆上,顯得那么蒼白,那么稀薄。她的枕頭被太陽曬得暖暖的,被風熏得香香的,她在手里拿了一陣子,才放回到小床上。爸爸回來的時候,唱著他最喜歡的歌謠《莫莉·馬龍》。他上樓的時候總是唱這歌,好提醒大家他回來了。
沒等他唱下一句,弗蘭西就笑盈盈地把門打開了。
“媽媽呢?”他問。他進門的時候總是問這話。
“她和茜茜去看演出了?!?/p>
“唉呀!”他聽起來頗為失望的樣子。如果凱蒂不在,他總是很失望?!敖裉焱砩衔以诳肆_姆酒吧,有人在辦婚禮派對,很有排場呢?!彼猛馓椎男渥訐哿藫鄱Y帽,然后將其掛起來。
“你是去做侍者,還是唱歌?”
“兩個都做。我的侍者圍裙干不干凈哪,弗蘭西?”
“干凈倒是干凈,就是沒有熨過。來,我來熨一熨?!?/p>
她把熨衣板架在兩把椅子上,然后去加熱熨斗。等熨斗熱起來的時候,她把咖啡熱上,給爸爸倒了一杯。爸爸喝了咖啡,又把他們留的甜面包吃掉。晚上有活做,天氣也好,爸爸心情爽朗。
“遇到這樣的日子,就跟白拿禮物一個樣。”他說。
“是啊,爸爸。”
“熱咖啡多好??!沒有發明咖啡之前,人們是怎么過的?”
“我喜歡聞咖啡的香味?!?/p>
“你從哪里買的這些甜面包?”
“溫克勒的店里。怎么啦?”
“他們越做越好啦?!?/p>
“那兒還留著些面包,就一片了?!?/p>
“不錯!”他將那面包拿起,翻過來,看到底下有工會的標簽?!昂妹姘际枪痉孔龅摹!彼麑撕炈合聛?,這時候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圍裙上也有工會標簽!”
“就在這里,縫到縫里了。我給熨出來?!?/p>
“標簽就如同裝飾品,”他解釋道,“就像你戴的玫瑰花一樣。瞧瞧我這侍者工會的徽章。”那徽章顏色淡淡的,綠白相間,扣在外套翻領上。他用衣袖擦了擦?!拔覅⒓庸?,老板想給我多少就多少。有時候一個子兒也不給。他們說,光是拿小費就夠了。有的地方甚至讓我倒貼錢上班,說小費多得很,侍者崗位拿來出租都行。后來我參加了工會。這是要交點會費的,可是你媽媽也不要舍不得。我的工作要是工會給找的話,雇主就必須給我付工資,和我小費多少沒有關系。所有行業都必須組織工會。”
“是啊,爸爸?!备ヌm西開始熨起衣服來。她很喜歡聽爸爸聊天。
弗蘭西想到了工會總部。有一次,她去那里給爸爸送圍裙和車票錢,好讓他能去上班。她看到他和幾個男人坐在一起。他穿著他唯一的正式衣服,那件無尾晚禮服,黑禮帽神氣活現地斜扣在頭上。弗蘭西來的時候,他正在抽雪茄??吹搅烁ヌm西,他趕緊把帽子拿下來,把煙扔掉。
“這是我女兒。”他自豪地說。那些侍者看著瘦瘦的小女孩穿著破爛的裙子,接著大家互相看了看。他們和約翰尼·諾蘭不一樣。他們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有正式的侍應工作,星期六晚上出來不過是想弄點外快。約翰尼沒有正當職業,四處打游擊。
“各位伙計,我跟你們講,”他說,“我家里有兩個很不錯的小孩,還有個漂亮老婆。各位聽著,我這人真不配當爸爸,不配當丈夫?!?/p>
“可別這么想。”一個朋友拍拍他的肩膀。
弗蘭西聽到這群侍者圈子外有幾個人在議論爸爸。一個小矮子說:“你聽這伙計是怎么說自己妻兒的。這小子很搞笑。工資他拿回家給老婆。小費自己留著買酒喝。他和麥克加里蒂酒吧有個很搞笑的交易。他把所有小費上交。麥克加里蒂給他酒喝?,F在他也不知道,是麥克加里蒂欠他的,還是他欠麥克加里蒂的。不過這個辦法對他倒適合。他總是醉醺醺的?!边@些人隨后走了。
弗蘭西心頭隱隱作痛。不過,看到爸爸周圍站著的那些人都喜歡他,他一說話他們都笑,都在認真聽,這傷痛的感覺又緩和了些。她知道大家都喜歡爸爸。
是的,每個人都喜歡約翰尼·諾蘭。他是個歌手,他很會唱情歌。他這些侍者哥們兒真的喜歡他,他招待的客人喜歡他,老婆孩子也喜歡他。他依舊活潑、年輕、帥氣。老婆還沒有一腔苦水,對他惡言相向;孩子們也還懵懵懂懂,不知以他為恥。
弗蘭西收回了自己的思緒,不再去想去工會總部的那一天,繼續聽爸爸聊天。爸爸在回憶。
“就拿我來說吧。我這人啥也不是?!彼届o地點著了一支五分錢的雪茄?!巴炼骨甘漳悄?,我們家人從愛爾蘭跑到這里。開輪船公司的伙計說船票他先墊上,日后用工資抵。就這樣,我父母親到了這邊來?!?/p>
“我父親就跟我一樣,什么事情都做不長?!彼o靜地抽了一會兒煙。
弗蘭西一聲不吭地熨著衣服。她知道他只是在自言自語。他也不指望女兒能明白這些。他只是希望有人在傾聽。他幾乎每個星期六都說同樣這些話。一周其他時間他都在喝酒,進出家門,也說不了幾句話。今天是星期六,是他說話的時候。
“我們家的人都不識字。我自己也只上到六年級—老頭子一死,我就把學停了。你們這些孩子很幸運。我保證你們會把書念完?!?/p>
“好的,爸爸?!?/p>
“我那時才十二歲。我去酒吧給醉漢唱歌,他們朝我身上扔分幣。然后我就去酒吧、飯店……招待人……”他沉思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我一直想做真正的歌手,打扮得像模像樣,正正經經上臺演出。不過我文化不高,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成為舞臺歌手。做好本職工作吧,你媽說。她還說,你不知道自己有事情做多么幸運。就這樣,我進了侍應生兼歌手這一行。這工作不大穩定。我要是當個一般的侍應生還好些。我就是因為這個才喝酒的?!彼把圆淮詈笳Z地說。
她抬頭看了看他,似乎要問個問題。但是想了想她又把話吞了回去。
“我喝酒,是因為我完蛋了,這個我也知道。我不能和其他男人那樣開卡車;這個身材,也不好去當警察。我必須灌啤酒,想唱歌的時候就唱。我喝酒,是因為我本事太小,擔子太重。”他停頓了好一陣,然后低聲說:“我過得不開心。我有妻子、有孩子,卻天生是個懶人。我從來不想有家室?!?/p>
這話又讓弗蘭西心頭作痛了。他不想要她,還是尼雷?
“我這樣的人成家做什么?可是我愛上了凱蒂·羅姆利。對了,這可不是怪你媽。”他匆匆忙忙地說,“然后我和你媽結婚了,然后我們生了孩子。你媽是個好人,弗蘭西,這個你不要忘記?!?/p>
弗蘭西知道媽媽是個好人。這個她知道。爸爸也是這么說的。那么為什么她厚此薄彼,與媽媽相比,更喜歡爸爸?這是為什么?爸爸一無是處。他自己都這么說的。不過她還是更喜歡爸爸。
“是的,你媽媽做得很辛苦。我愛我的老婆,我愛我的孩子們?!备ヌm西心情又好了起來。“不過男子漢大丈夫,不該過點好日子嗎?或許有一天,工會不但給大家派活干,而且會讓大家休閑娛樂。不過,我這輩子怕是指望不上了?,F在,要不拼命干活,要不當個二流子……沒別的法子。我死的時候,大家很快會把我忘掉。沒有人會說:‘這個人愛自己的家庭,相信工會?!麄冎粫f:‘太糟了。不過他一無是處,歸根結底他只是個酒鬼?!堑?,他們會這么說的?!?/p>
屋里安靜了下來。約翰尼·諾蘭帶著憤懣,將抽了一半的雪茄從一扇沒有紗窗的窗戶扔了出去。他預感自己的人生過早衰敗。他看著小女孩低著頭,在熨衣板上一聲不吭地熨著衣服,那瘦削的臉讓他又愛又痛。
“聽著!”他走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耙俏医裉焱砩夏玫胶芏嘈≠M,我就去賭一匹星期一參加比賽的馬。我會下幾塊錢,贏個十塊錢。然后我再拿著十塊錢,去下另外一匹馬,贏個一百塊。如果我動腦子,而且手氣又好,我能掙到五百塊?!?/p>
這贏錢的黃粱美夢還沒講完,他自己都覺得這是白日做夢。接著他又說了起來。
“然后你覺得我會怎么做呢,小歌后?”弗蘭西開心地笑了,很高興他用“小歌后”這個綽號。這個綽號是她還是嬰兒的時候他給取的。他信誓旦旦地說她哭的時候,音域開闊,音色亮麗,和歌劇女主角無異。
“不知道,你會干什么呢?”
“我會帶你去玩。就是你和我,小歌后。我們去南方,去棉花盛開的地方?!彼麑@句話很滿意,又重復了一遍?!叭ツ敲藁ㄊ㈤_的地方。”這時候他想起這是他會唱的一首歌里面的一句歌詞。他把手插到口袋里,吹起口哨,然后踩起華爾茲的步子,唱了起來:
弗蘭西輕輕親了一下他的臉?!芭?,爸爸。我真愛你?!彼吐曊f。
他把她緊緊抱著。那心痛的感覺忽又襲來?!鞍?,天哪!啊,天哪!”他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語,那樣的痛苦叫他幾乎不能承受?!拔易龅氖悄拈T子父親?。 笨墒钱斔俅胃f話的時候,他的語調又平靜了。
“我們這么聊,圍裙可沒有時間熨了?!?/p>
“全熨好了,爸爸?!彼龑拐R齊地折成一個方塊。
“家里還有錢沒有,寶貝?”
她看了看架子上的豁口杯子?!坝形宸皱X,還有些分幣?!?/p>
“你能不能拿七分錢,去買件假襯衣和一個紙領子?”
弗蘭西去布店,給爸爸買星期六晚上的裝束了。假襯衣是用漿過的平紋細布做的襯衣胸口,可以用領扣扣在脖子四周,然后可以用背心將它的位置固定起來。用這假襯衣可以替代襯衣。但是它穿一次就得扔掉。紙領子不是真用紙做的。之所以叫紙領子,是為了區別于賽璐珞領子。賽璐珞領子是窮人穿的,臟了找塊破布擦擦便可。紙領子是用亞麻布做的,漿得硬硬的。它也只能用一次。
弗蘭西回來后,爸爸已經刮好胡子,打濕頭發,擦好皮鞋,穿上了干凈的汗衫。汗衫沒有熨,后頭還有個洞,不過氣味很好,也很干凈。他站到椅子上,從碗櫥頂層架子上拿出一個小盒子。這里頭有凱蒂送給他的作為結婚禮物的珍珠裝飾紐扣。這些紐扣用掉了她整一個月的工資。約翰尼對這些扣子感到十分自豪。不管家境如何困頓,諾蘭家都不會將這些珍珠紐扣典當出去。
弗蘭西幫他把珍珠紐扣扣到假襯衫上。他用一粒金色衣領扣,將硬翻領扣上。他的領結是絲織黑色領結,打得極其漂亮。別的侍者都戴那種現成的松緊帶領結。可是約翰尼·諾蘭不這么干。別的侍者穿著骯臟的白襯衫或是干凈卻燙得很馬虎的襯衫和賽璐珞領子。但是約翰尼不這么干。他的穿著無可指摘,哪怕這些都只是臨時的。
他終于穿好衣服了。波浪般的金發閃閃發亮。剛剛刮過洗過之后,他身上的氣味清爽好聞。他將外套套上,得意地扣起來。晚禮服的緞子翻領有些破舊,可是這身衣服穿得這么合身,褲縫筆直,翻領上的白璧微瑕,誰會注意呢?弗蘭西看著那擦得發亮的黑皮鞋,注意到直筒褲一直拖下來,蓋到鞋后跟,蓋在腳背上,也極為優雅。哪個爸爸的褲子會穿出這種效果呢?弗蘭西對爸爸深感自豪。她將熨好的圍裙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張專用的干凈包裝紙里。
她和他一起走向電車。路上的女人沖他微笑,看到他牽著的小女孩那微笑便停住了。約翰尼看上去是個帥氣、瀟灑的愛爾蘭小伙子,根本看不出來他的老婆是個清潔女工,看不出來他有兩個常常挨餓的孩子。
他們經過了加布里埃爾五金店,停下來看了看櫥窗里的旱冰鞋。媽媽從來不花時間看這個,爸爸則不然。聽他的口氣,總有一天他會給她買一雙的。他們走到了街角。一輛格雷厄姆大道電車過來的時候,他一個箭步踏上候車臺,節奏和減速的電車正好合拍。電車重新開動的時候,他站在車后,抓著扶手,身體傾斜著,向弗蘭西揮手。哪個父親會這樣風度翩翩?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