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方強梁
岳飛與趙構,一個是農夫的兒子,一個是帝室貴胄,身份懸殊如同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空,但彼升此落,永無相見之期。然而世事無常,哪怕階層、規則、律法像鋼鐵鑄成一樣堅固冰冷,卻仍然有一條更加顛撲不破的真理存在。
“茍或失馭,求為匹夫而不可得!”
這是宋太祖趙匡胤剛剛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搖身一變成了皇帝時,他的生母杜太后聞訊后充滿憂慮說出的話。這個生在亂世間,嫁給中層將領的女子是清醒務實的,知道當了皇帝是一條不歸路,一旦失控,想回歸平民都是奢望。
可終究都會“失馭”的,這是每一個王朝最終的命運,宋朝也不例外。當它發生時,一切都會恢復本初時的樣子。彼時身涉洪流,命如螻蟻,才能看清自己和世界的真實面目。
以此為基準,無論是誰,都在命運的長河里隨波浮沉。而這大勢,對岳、趙兩人來說,是突然來到的。
對趙構來說,一切都在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三深夜二鼓時分突然發生。那一夜都城開封百余年燈火不休的街市變得昏莫晦暗,百余萬的龐大人口像消失了一樣。這座曠世名城縮進了“樹洞”里,任憑外面呼嘯的寒風掠過,只能縮得更緊一些,默默等待命運的降臨。
宋徽宗趙佶率領一行人悄悄離開了皇宮。
他們的目標是東城,歷史沒有記錄行進的路線,他們可以走御道出宣德門,經景靈宮、相國寺,再出宋門到外城。一路上雖然宮禁重重,禁軍把守,可沒人敢攔阻他們。但是,他們不會這樣走。
因為他們要掩人耳目,尤其是這座巨城的新主人,剛剛登基九天的宋欽宗趙桓。
在理論上,至少有一條供趙佶在從前的風流生活中到外界與花魁娘子李師師幽會時使用過的隱秘通道,讓他們到達外城的通津門。這是一座水門,從西至東流經全城的汴河就在這里流到城外。
一行人事先沒有做任何準備,黑暗中只找到了一條小船,半出錢半強迫地讓其向東航行。趙佶心急如焚,可是深冬季節的河床很淺,小船的速度太慢,趙佶下令棄舟登岸,就近尋找騾馬,然而只找到了幾張肩輿。
沒有轎夫,只能由幾個隨行的侍者駝負。然而,這些侍者平日里也是養尊處優的大貴人,哪里走得快?
趙佶下令繼續乘船,可是之前的小船已經逃走,寒夜中總算命不該絕,一艘搬運磚瓦的船剛好路過。眾人登船,疲憊交集,趙佶才想起還沒有吃晚飯,饑腸轆轆中顧不得身份,向船工討了一塊炊餅。
趙佶與妻子鄭皇后分享了這塊餅。
深夜中,船開到了雍丘(今河南杞縣),趙佶令一個侍者去召喚當地縣令。很快馬蹄聲響,縣令來到了岸邊。侍者大怒,命令縣令下馬。縣令也大怒,聲稱自己是官,怎么能跑步來見百姓?
侍者介紹自己是宦官鄧善詢,太上皇帝就在船上!縣令大驚,棄馬請罪。趙佶召他上船,莞爾一笑,說中官與卿戲謔之辭,不必當真。吾欲幸亳州,河道枯澀,水淺不能行,卿想想辦法。
縣令找來了一匹名叫鵓鴿青的御騾,一行人也都有了坐騎,向睢陽(今河南商丘南)飛奔,這時才聽到雞鳴。
前面是濱河,有一個小集市,一戶人家竹扉半掩,亮著燈。趙佶推門而入,里面只有一個年老的婆婆。互問姓氏,趙佶奔波整夜,突然間心情大好,說:“姓趙,居東京,已致仕,舉長子自代。”
一言既出,侍衛們都笑了起來。宋朝風氣寬松,君臣言笑無忌,尤其趙佶興之所至,往往匪夷所思。這時聽侍衛們笑,他回頭看了一眼,也笑了起來。老婆婆給趙佶燙了杯酒,趙佶起身親自接了過來,婆婆心好,看趙佶沖寒疾馳,冷得厲害,又請他進臥室,點起了火爐,讓趙佶脫了靴襪烘烤腳趾。
片刻后他們再次上路,這一夜徽宗馳騁數百里,次日平明時到達南都(今河南商丘)。
這一段出自《揮麈后錄》卷一《靖康中鄧善詢隨車駕次雍丘召縣令計事》,作者是南宋人王明清。此人博聞強識,此書史料精當,受歷代著名學者稱道,被官私歷史著作屢加征引,可信度很高。
那么宋徽宗為什么放著好好的皇帝不當,要在正月初三這樣的日子里深夜出逃呢?其行徑之隱秘、之狼狽與逃難無異,究竟發生了什么?
事實上他是在逃命。
金軍在上一年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一個月前不宣而戰,兵分兩路入侵。東路軍由完顏宗望(斡離不)率領,西路軍由完顏宗翰(粘罕)率領,兩軍勢如破竹。宋廷的北方最高軍事統帥童貫聞訊即逃,于十六日從前線逃回京城,引發了巨大恐慌。
七天之后,趙佶拉著重臣蔡攸的手,哭道:“朕平日性剛,不意金人如此猖獗!”說完立即昏迷,從床上翻到了地下。他中風了,醒來后右半邊身體失去了知覺,喪失了語言功能,只能用左手執筆與外界溝通。
他強迫長子趙桓登基稱帝,之后就上演了開頭的一幕。“中風”的他在深夜帶領著太上皇后、諸皇子、帝姬等親眷,由蔡攸和幾名內侍扈從,悄悄逃離京城,去南方避禍。
此行的嬪妃、皇子、帝姬中沒有趙構,也沒有他的生母韋氏。之所以這樣,與趙佶的婚姻生活,以及韋氏本人有關。
宋徽宗趙佶在十八歲時大婚,此時四十五歲,皇宮里有一萬名以上的宮女,他“每五、七日必御一處女,得御一次,即畀位號,續幸一次,進一階”。最終,趙佶在二十五年的時光里一共生育了三十一個兒子、三十四個女兒。
趙佶的女人實在太多了,韋氏被淹沒在香脂粉陣中,如果不是特殊的機緣,以及先發優勢,她根本無法與趙佶誕育子嗣。
韋氏的一生都被篡改了,籍貫、出生時間等,都因為“宋朝”的尊嚴變得詭譎。
宋朝官方史書里強調她是開封人,其實她是越州(今浙江紹興)人。韋氏家很窮,她只能和姐姐去當婢女過活,主人是科學史上著名的水運儀象臺的發明者之一的蘇頌。蘇頌曾任宋哲宗時代的宰相,家中妻妾成群。封建時代婢女除了常規勞作外,還要承擔性服務,這在當時不是罪惡,然而蘇頌在韋氏這里遇到了困難。
史書記載,那天夜晚韋氏“初攜登頌榻,通夕遺溺不已”。
韋氏一整晚都在上廁所,讓蘇頌無可奈何。蘇頌不知出于怎樣的判斷感嘆了一句,“此甚貴”。之后再沒有召喚韋氏。韋氏姐姐年齒漸老,后來到開封城的一座道觀里出家。韋氏依附長姐,也來到了京城。
宋神宗英年早逝,沒來得及給兒子們娶妻。宋哲宗身為長兄,決定在開封城附近選二十個處女分賜給諸王兄弟。韋氏就在這個名單里,選中她的人是當時的端王趙佶。又一個夜晚降臨了,這次居然一次就懷上了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九皇子趙構。
趙構繼承了父親藝術上的優秀基因,翎毛丹青、結字作畫都堪稱上乘,明代陶宗儀在《書史會要》中稱贊他“善真、行、草書,天縱其能,無不造妙”,是歷代皇帝中最優秀的。韋氏早年憂患,辛苦勞作,身體很結實,在二十八歲時才生育,不像同時代的女孩兒在十三四歲時就做了母親,這讓趙構的身體素質也非同凡響。他擅騎烈馬,能開硬弓,達到一石五斗的程度,這是宋朝軍制中皇帝近衛班直的標準。
趙構兩臂平伸,各懸掛一斛米,能行走數百步之遠。宋代一斛米,約合現在110斤,這是非常罕見的力量。
這些都不足以取悅他的父皇,皇子們最初都是子以母貴,韋氏很不得寵,侍寢的機會很少,盡管生育了皇子,位階卻只達到了婉容。這在趙佶數以萬計的后宮佳麗中,位列“內命婦之品五”中的第二品第八階,勉強是“嬪”。
她與喬氏結為姐妹,她們最初都是趙佶寵愛的鄭氏的侍女。太子生母王皇后死后,鄭氏被立為皇后,喬氏一連為趙佶生育七個皇子,曾祖父以下三代都特加追贈,本人被封為貴妃,比韋氏高十一階。
寵衰如此懸殊,這也是宋徽宗趙佶在午夜南逃時攜帶的親眷中既沒有韋氏,也沒有趙構的原因。
準確地說,韋氏是幸運的,以她的資質、身世完全不足以進入趙佶的內室,哪怕宋朝皇室的傳統一向是面向中下層家族聯姻,甚至再婚女子也能成為皇后,比如章獻明肅皇后劉娥。韋氏非常幸運地進入了哲宗皇帝的那份名單,這點先發優勢被她利用到了極致,居然生出了皇子,并且健康長大。
這之后事態就進入了本應存在的正軌,趙佶沉湎于一萬余名美人中,不曾再次寵幸她。
金軍兵臨城下,提出的議和條款有五條,最后一條是“以親王、宰相為質”。宋欽宗趙桓召集弟弟們詢問誰愿為國家分憂,皇子們都沉默了。居家為兄弟,受事為君臣,他們有義務為皇帝做任何事,可是明知送死也要答應,對他們就太苛求了。
對這時的宋朝來說,百官群臣里稍有骨氣血勇的人屈指可數,要在這寥寥二十余個嬌生慣養的皇子中出現奮不顧身的人,概率實在太小了。然而趙構排眾而出,主動申請作人質,為父兄分憂。
宋朝在歷史中的整體形象是積貧積弱、懦弱無能,尤其是皇室中人,百無一用。不過,在北宋諸帝中有兩個人是不一樣的。
宋神宗趙頊剛剛繼位時,曾穿著整套的黃金鎧甲回到后宮,他問祖母曹太后,孫兒這番穿著可好看嗎?將門出身的曹太后驚喜交集。果然,神宗親政之后銳意進取,征河湟、伐西夏,大張國勢。
宋哲宗趙煦即位時只有九歲,當大典即將舉行時,宰相蔡確私下里叮囑小皇帝見到了契丹人等蠻族使者時切勿慌張驚懼。不料想小皇帝突然問道,契丹人也是人嗎?蔡確愕然,回答當然是。
哲宗大聲道,既然是人,怕他什么?!
哲宗親政之后繼承父志,再奪河湟,繼續向西夏施壓,徽宗朝前期的優勢基本由哲宗奠定。這時康王趙構的表現讓人記起了前代的熱血,很多人盛贊這是神宗的血脈,是哲宗的子侄,當大廈將傾之際,宋朝尚存此一英物,是上天的眷顧。
當天臨行時,趙構對欽宗說,“朝廷若有便宜,無以一親王為念”。他在確認自己不顧生死,一切以國家利益為先。
使團在內城時被主持城防的名臣李綱截住了,強行扣下了五條議和條件中割讓北方三鎮的詔書、地圖。這不僅是保障主權,真正的作用是給和談設置障礙,為勤王部隊爭取時間。
午夜時分,趙構等人進入金營,可以想象一下,黑夜、氈帳、篝火、戰馬、刀劍、猙獰兇殘的異族人、被擄掠拷打的宋朝外城百姓等構成了一幅怎樣的人間地獄景象。面對這些,副使張邦昌驚慌失措,孱弱膽怯,非常符合一個正統的宋朝官員形象。而趙構神色自若,置身虎狼叢中,保持了矜持自尊。
金國東路軍主帥完顏宗望親自接見,雙方的言談舉止沒有詳細記錄,這很可能被南宋的史官們在歷次修改史書的過程里刻意刪除了,只留下來一些只言片語。比如,這位金國東路軍的主帥給宋朝皇帝的信里說道,他“一見康王,便如兄弟相次”。但實際上此人“言語不遜,禮節倨傲”。
趙構就此留在了金營,開始了他的人質之旅。他不知道會羈留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命運會怎樣。
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人質的安全是毫無保障的,最樂觀的估計是和談成功,他會被金軍帶去北方,在金國境內繼續當人質,每次兩國間的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到他的生命安全。哪怕活下去,也談不到樂趣或者幸福。
不樂觀的話,他會成為破城的工具。比如在開封城下,在宋朝的君王、百官、軍士、庶民的面前被金軍斬首甚至暴尸,達到震懾的目的。
這時他應該會重新審視自己的決定了,他會回顧剛剛發生的事,當他為家國父兄奮勇站出來時,他的那一腔熱血是從何而來的?
金營漫長的寒夜里有的是時間讓他追問自己,每個人的成長都要經歷這一步,就像古希臘德爾斐阿波羅神廟銘刻的那句箴言A“認識你自己”。同時他也會全面地回顧十多年以來宋朝的各項決策,試圖搞清楚堂堂大宋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
趙構有足夠的渠道和權力得到相應的資源和信息,宋朝對待皇子并不像唐朝和明朝那樣必須外放就藩,或者不許參與國事,以保證國家的未來在根源上就集中在皇太子的手里。
宋朝的皇子們在十六歲時行冠禮、賜字、出閣、就外第,但是不必離開京城,宮禁對他們來說也并不嚴格,個別極受寵愛的皇子,比如宋英宗的第二個兒子趙顥,由于母親的寵愛,年齡過限也生活在皇宮里。
但是皇子從政是受嚴格限制的,所以趙構得到的信息以及判斷力都有局限性,不過渠道總是有的,在皇宮不遠處就是最權威的消息集散地。
北宋的皇宮坐落在開封城的北端,皇城宣德門的外面是著名的御街。御街的前段先是一系列店鋪,像唐家金銀鋪、梁家珠子鋪等都是頭等的大鋪戶。這是宋朝的特色,宋皇御下仁善,允許百姓接近皇宮,在仁宗時期宮門外的叫賣聲都能傳進皇帝的寢宮里。
宣德門廣場左右布設了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樞密院與秘書省等國家最高官署,再向外是次一等的衙門,如都進奏院,是中央發給地方、地方呈進中央的報告文書的總聯絡處;太晟府,相當于國家音樂研究中心;都亭驛,是對遼外事辦公廳兼賓館;還有掌管陵廟祭祀、禮樂儀制、天文術數衣冠等職能的太常寺。
都進奏院和都亭驛每天人來人往,急如星火,只要有心就會了解到海量的國內外時局變化信息。關于北宋、遼、金三國興亡的經過,趙構很容易就能獲得,但是對他心中的迷惑沒有幫助。趙構是一個接受了嚴格皇家教育的青年男子,從他之后的人生經歷能夠得出他是個謹慎、善思的人,那么他一定會意識到他的家族和時代有著怎樣古怪的規律,卻找不到答案。
宋朝的每一個時段都呈現著極端的因果顛覆,從宋朝的前夜后周王朝起,這種詭異就一直存在。
后周太祖郭威在家人盡被屠戮后才登上了皇帝寶座。
后周世宗柴榮在眾叛親離、瀕臨絕境時開始了百戰百勝、波瀾壯闊的一生。
宋太祖趙匡胤窮困潦倒,受盡白眼,選擇離家出走,沒人看好他的前程,可是區區幾年之后居然黃袍加身,身登大寶。他身為軍人卻壓制軍隊,擁有一生不敗的戰績,在歷代所有開國皇帝中開疆拓土的速度卻墊底,站在支離破碎的國土上,又能以驚人的速度創造出前所未有的財富。
宋太宗趙炅一生都在發動戰爭,給人的印象卻是溫文爾雅,尤其是宋朝的核心底蘊A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出自他手。但這是他的本初理想,還是迫不得已?
宋真宗趙恒怯懦、病態,天書降,圣祖臨,“君臣如病狂然”,卻一手締造了北宋長達一百多年的和平歲月,有宋一代的發展、富足的基礎由他奠定。
世人稱道宋仁宗“凡事不會,只會當官家”,可是西夏就是在他的治期里做大,好水川等三戰之后,堂堂大宋居然要向西北蕞爾一小邦納歲幣,從此之后,西夏成了宋朝的噩夢,像一只水蛭,吸干了北宋的血。
這就是會當官家?
宋英宗登基當天不惜一切代價地拒絕,仿佛皇位是地獄,但是事后不僅自己戀棧不去,還要給他親爹一個皇帝的名分和待遇,鬧得舉國嘩然,官場大變。
宋神宗是北宋最有上進心的皇帝,他啟動了王安石變法,結果是黨爭開始了,埋下了亡國的種子……
凡此種種,到了北宋靖康元年正月初三,宋徽宗夜奔前達到了巔峰。不久前北宋完成了此前七位皇帝都夢寐以求的功績,滅吐蕃、破西夏、平內亂、滅遼國、復燕云,哪一件都堪稱不世之功,形勢卻急轉直下,不可收拾!
這是趙構以及整個宋朝高層都無法理解的巨變,哪怕他從都進奏院和都亭驛以及更多的渠道來了解,都很難接受這種斷崖式的國運逆勢。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他那個享樂人間、心想事成、無所不能的父皇怎么可能出錯呢?
之所以會對趙佶有這樣高的評價和信心,在于上面那五個奇跡一樣的功勛。
滅吐蕃,指的是收復河湟吐蕃部。宋朝自第六位皇帝神宗趙頊開始攻擊河湟區域,經隨后的哲宗朝幾經反復,終于在趙佶手中收復了唐朝時失去的全部疆域,完成了以河湟威脅西夏的河西走廊這一重大戰略目標。
破西夏,指的是宋朝自太宗趙炅時期起與西夏糾纏百余年,宋朝輸贏參半,憑借強大國力,此時終于占盡優勢。宋朝以河湟壓制河西走廊,以鄜延軍據橫山俯視夏州,涇原軍占據天都山直逼西夏國都興慶府,可以說西夏從李繼遷創業開始,到李元昊賴以立國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理屏障都已掌握在宋朝的手中。
西夏滅亡,指日可待。
平內亂,指的是自趙佶登基以來,南方爆發了兩次叛亂。前者發生在政和五年(1115),名為“宋討卜瀾晏州之戰”。宋朝調兩萬西軍南下,掃平兩州八縣,共三十余座城池,拓地千里。后者是著名的方臘起義,宋朝調集十五萬西軍、禁軍南下,平定六州五十二縣。
滅遼國、復燕云更是曠世之功。享國二百一十八年的遼國滅亡在徽宗手里,自后晉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讓給遼國一百八十六年之后被宋朝收回。當時舉國歡慶,作《復燕云碑》詔告天地。
這些成就堪稱經天緯地,然而形勢突然急轉直下,本是盟友的金國不宣而戰,兩路金軍已經突破黃河。開封自古為四戰之地,黃河之后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眼見百余年不識兵戈的都城就將暴露在金軍的鐵蹄之下!
年輕的、只憑初心做事的趙構無法從深層次去解析整個進程的內在必然性,甚至還沒去試圖理解就把自己置身于死地。此時此刻,他真正地身處虎狼之穴了,他的力量、勇氣、尊嚴形成了一道堅硬的外殼,讓他保持了矜持和體面。
然而外殼的下面是鋼鐵還是果肉,就無從得知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畢竟每個人都不知道下一刻命運會帶給他什么樣的遭遇,更不會知道自己在這些遭遇面前會有怎么樣的表現。
人,只有在經歷很多很多事之后,才會認清楚自己。
女真人的族源可追溯到先秦時期的“肅慎”,世代居住在黑龍江下游、松花江、烏蘇里江流域與長白山地區,隋唐時稱黑水靺鞨,初屬渤海國。渤海國被遼滅亡,女真隨之分裂,被迫遷徙到混同江(今松花江)西南,隸籍于遼的稱熟女真,仍居原地區而未編入遼朝戶籍的稱生女真。
也就在這時,他們在文獻上被稱為“女真”。
女真人在地理上與宋朝中間隔著龐大的、東亞最大的遼國,在古代基本上等同于兩個世界,那么女真人是怎樣與宋朝產生關系的呢?這要追溯到北宋政和元年(1111)十月的永定河畔。
距此時已經是十五年前。
永定河是一條承載著中國歷史的河流,不久之后,準確地說在七十八年之后,它的上面會出現一道橋,長266.5米、寬7.5米、10座橋墩、11個橋孔,再到明朝會南北南側各添加140條望柱,共485座石獅。
它就是盧溝橋。
這座橋承載著中華民族沉重的歷史,七百余年之后,日本就是在這里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回到政和元年,它處于遼屬燕云十六州的核心區域幽州城外,地理位置一樣敏感。
同年十月的朔風寒雪中,一支出使遼國的宋朝使節隊伍正在渡河,一個遼國人悄悄地接近了使團的副使童貫,與之有過片刻的交談,之后這個人就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個連插曲都算不上的小意外誰也沒有留意,童貫更是守口如瓶。
直到四年之后的1115年,北宋政和五年三月,東北邊關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寫給宋朝的皇帝趙佶的。寫信的人叫馬植,是一個遼籍漢人,出身燕云地區的名門大族,時任遼國光祿卿,算是一個國家級的中上層干部。信里列舉了近七八年的時間里,發生在遼國東北部的一些事情。
趙佶立即下令邊關要盡一切努力,盡快但要隱秘地把馬植召進開封,他要與之面談。然后馬植立即被帶進了皇宮!
他居然一直就在開封城內。有證據顯示,從政和元年的永定河畔開始,當時的使團副使、內侍童貫就把他帶在身邊。他對童貫說女真人突然興起,兵鋒之強無可阻擋,遼國必亡。
四年的時間完全印證了馬植的話,女真人每戰必勝,遼國近半疆域易主,其首領完顏阿骨打稱帝,建國號“大金”,本人更名為“完顏旻”,年號“收國”。
現在馬植建議宋朝與金國結盟,共同覆滅遼國,爭取在這場曠世難逢的滅國盛宴中分得一杯羹,重奪燕云十六州,打造漢人的生存保障線。
趙佶興奮,群臣猶疑。
遼國的疆域東北至今黑龍江入海口,北至蒙古國中部楞格河、石勒喀河,西至阿爾泰山,南至今天津海河、河北霸州、山西雁門關一線。全國共五京、六府,一百五十六州、軍、城,三百零九縣。人口繁盛,戰騎百萬,兩百余年間執東亞牛耳,是真正意義上的東亞第一強國。
女真完顏部經過祖孫三代共五位首領的努力,掌控了生女真大半個族群,實際控制區域是東沫江以北,寧江以南,地方千余里。財富只有土特產,戰士不足兩千。這樣的力量對比,女真人怎么敢發動戰爭?
又怎么可能勝利?!
事實上時至今日,如果正視這段歷史,仍然有很多的不解之謎。主要是完顏阿骨打的出現。
生女真完顏部活動在按出虎水一帶。女真語“按出虎”是“金”的意思,一譯阿觸胡、阿術滸、阿祿祖,在今黑龍江哈爾濱東南阿什河。相傳其水產金,故名。
女真部世居此水之源,故以金為國號,又稱金源國。
但是所有女真人都不承認這一點,他們認定是完顏阿骨打說的,遼人以鑌鐵為號,取其堅硬,然鑌鐵雖堅,終會朽壞,世間唯金不朽不壞,所以女真帝國取名為“金”。金為白色,所以金國尚白。
這才是金國國號的正規出處。
完顏阿骨打生于北宋熙寧元年(1068),那一年宋朝的翰林學士王安石上書變法,言“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變法開始了。而完顏阿骨打勃興的時間在公元1112年,北宋政和二年,遼天慶二年,他四十四歲時。
遼國有“捺缽”制度,即皇帝四時巡狩四方,“春水秋山,冬夏捺缽”,這并不是游牧民族的習性使然,而是管理龐大疆域的必要手段。每年農歷二月新年前后,在混同江畔舉行的頭魚宴就是其中之一。
那時大雪封江,玉帶千里,周邊各部落首領齊聚在遼國皇帳外,以各種形式,比如殺熊斃虎、獻舞等向遼帝表示臣服。這一年進行得很順利,直到一條女真大漢端坐不動,拒絕下場。
完顏阿骨打聲稱自己不會跳舞。這是對遼國皇帝的當面挑釁,原因是長達兩百余年的欺壓和羞辱。
生女真部落區域內的海中出產北珠,大受宋朝權貴豪富的青睞,在宋遼兩國的榷場中身價百倍,為此遼國開辟了一條從生女真部落直到海濱的通道,名叫“鷹路”。
北珠每年十月以后才在海蚌中成熟,那時海水冰冷刺骨,無法下海搜取。當地有一種天鵝以蚌為食,藏北珠在嗉囊之中。另有一種猛禽名叫海東青,神俊無比,善捕天鵝,只要能捕獲它加以馴服,不只能得到北珠,還有寒天縱鷹的樂趣。
每年在鷹路上奔馳著遼國的銀牌天使,向生女真索要海東青。這些人所到之處,肆意勒索,還不問婚嫁與貴賤,每晚都要美貌的女真女子“薦枕”。稍有血氣者都難以忍受這種奇恥大辱!
然而兩百多年過去了,只有完顏阿骨打表現出了自己的憤怒。這在宋朝人看來是粗率魯莽,找死的行為,對解決現狀毫無作用,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相信時至今日,絕大多數的人也這么想。
然而參照當年秦始皇車駕出行,皇皇天威之下,有無賴子稱羨“大丈夫當如是”,也有人大言“彼可取而代之”,這一幕又怎么樣呢?要正視這種勇氣,不管他是漢人劉邦、項羽,還是女真人完顏阿骨打。
完顏阿骨打的出現絕不是必然的。
千年爭論不休的到底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在完顏阿骨打這里絕對是前者。女真還是從前的女真,遼國雖然衰朽,不久之后與宋朝的對比仍然可以看到它很強大。之所以有后面發生的事,完全是阿骨打的個體現象。
完顏阿骨打回歸部落,于次年起兵伐遼,雄居東亞之巔兩個多世紀的龐然大物先以十萬鐵騎征討,大敗之后遼帝盡起精兵,號稱七十萬御駕親征,結果內部突發叛亂,被兩萬女真人銜尾窮追,死者綿延達百余里。
此后戰爭的天平徹底倒向了女真人,到政和五年宋徽宗召見馬植時,女真人不僅有了國家、國號,還有了官職頭銜。他們的官階叫勃極烈,冠以“諳班”,是指尊貴偉大的勃極烈;冠以“國論”,是指宰相級別的勃極烈。配合軍職方面的猛安、謀克,一個國家的運轉機制初步成形了。
這些還不是最驚人的,在這樣短暫的時間里,女真人居然有了自己的文字!
這些都是夢幻級別的成就,遠比耶律阿保機創建遼國、趙匡胤建立北宋的速度要快,力度更是無法比較。
女真人像狂風一樣肆虐,所過之處無可阻擋!
宋朝的應對并不是史書里給人留下的普遍印象,仿佛馬植在盧溝橋給童貫灌了一碗迷湯,童貫就當真了。馬植到開封城給趙佶再灌一碗,宋朝就和遼國開戰了,哪有那么簡單。
真正的進程是童貫在政和元年出使遼國,在盧溝橋遇到了馬植。四年之后馬植才與宋朝高層接觸,提出聯金滅遼的建議。再過三年,宋朝才派出了使者,渡海與金國接觸。
經過試探,在宣和二年(1120)二月,宋廷派趙良嗣為使節,以買馬為名渡海,與金國締結盟約攻遼。趙良嗣就是馬植,為了獎勵他不忘祖地,宋廷賜他國姓“趙”,以良嗣為名,顧名思義,他是趙姓的優良子嗣。
他帶去的是徽宗皇帝的御筆,并不是國書。這一特色貫徹始終,用徽宗本人的話來說是以示鄭重,但后果是災難性的。
御筆寫道:“……據燕京并所管州城,原是漢地,若許復舊,將自來與契丹銀絹轉交,可往計議。雖無國信,諒不妄言。”
趙良嗣看到御筆時心都涼了。御筆不是拿到手就能看的,里邊寫的是最高機密,只有在與金國皇帝面談時才能展開閱讀。
“燕京并所管州城”,這幾個字是個天大的誤區。從字面上講,燕云十六州當然是以燕京為主,它所管轄的州城是燕云十六州的全部。
錯得離譜,燕云十六州在漢人手里時,它們是一體的,到了遼國的手里,一百七十多年來行政區域不斷劃分,平、營、灤三州已經單獨組成了平州路,燕京所管轄的只有檀、順、景、薊、涿、易六州,十六州只得其六,只有個零頭,怎么組成長城防線?
為了國家利益,趙良嗣把御筆拋在一邊,與金國盡力交涉,最終達成的協議是金國攻擊遼中京(今內蒙古寧城西大明城),宋朝攻擊燕京一帶,雙方的攻擊終點都在長城古北口,兩國也以此為國境線,互不逾越。
攻擊時間定在第二年,即宣和三年(1121)。
十六州中,宋朝將得到燕、云之外的檀、順、景、薊、涿、易六州。趙良嗣額外提到了宋朝還要遼西京(今山西大同)。阿骨打同意了,但要在抓到阿果(遼帝耶律延禧小名)之后。
另外,宋朝把每年給遼國的五十萬兩白銀的歲幣原數轉繳金國。
趙良嗣歸來,趙佶等人立即派人再去金國,一個筆誤就造成了這樣的損失,絕對不能接受,我們要的是整個燕云十六州!阿骨打大怒,要十六州沒有,遼西京也不給了,再出爾反爾,小心盟約作廢。
至此,盟約成立。
宣和三年五月,金國的使者如期渡海到了宋朝,來商量具體出兵時間。宋廷態度曖昧,一連等了三個月沒敲定任何事,金使只得郁悶回國。其實宋軍已經集結完畢,但在出發前夕,江南突然爆發了民變。
花石綱等暴政終于嘗到了惡果,由青溪(今浙江淳安)人方臘率領的農民起義,迅速蔓延了六州五十二縣,等到童貫率領十五萬西軍、禁軍南下平定,已經是這一年的八月間。
軍隊需要北返、休養,軍資糧草需要再次集結,遠征燕云只好等到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