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契丹使臣迪里姑魯的態度足夠恭敬虔誠,甚至稱得上謙卑,但朱溫對于冊封阿保機之事卻并不大熱衷。
前唐鼎盛的時候,冊封的那些夷狄首領尚且時降時叛,如今朱梁連半壁江山也無,又哪里有余力插手契丹事務。
再則,他對耶律阿保機之名也有所耳聞,此人近年來連破室韋諸部、奚族、靺鞨,兼并了不少部族,又幾度入塞擄掠了數萬漢人,也是有個塞外雄鷹的樣子了。
而朱溫恰恰對于養鷹也是有所見解,便如曹公所言,狐兔未息,不敢先飽,饑則為用,飽則颮去,對耶律阿保機這么一只不受鉗制的雄鷹,他又怎么會輕易地將其喂飽呢?
于是乎,沉吟一陣,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的朱溫虎目微張,凝視著迪里姑魯緩緩說道:“冊封貴主可以,但若行了冊封,那就是君臣,朕有兩個條件,來使可要聽聽?”
見朱溫松口,迪里姑魯頓感欣喜若狂,忙道:“陛下但說就是,外臣洗耳恭聽!”
見狀,朱溫抬起食指敲了敲桌案:“李克用父子及麾下皆沙陀雜虜,最喜侵暴良民,又常脯尸而啖,河東之民甚苦之,而今中原在我手,南方已初定,唯李克用一人屢屢興兵,不服王化,朕欲揮師河東,問罪此僚,貴主若能發精騎擊其后,朕從他所請,成人之美又何妨。”
朱溫話一出口,便驚呆了在場所有人。
尤其是迪里姑魯,他是萬萬沒想到朱溫的條件竟會如此的苛刻。
出兵與晉軍大戰云州,契丹上下都從未有過這個打算,這一點他作為阿保機的近臣心知肚明,當下契丹的戰略目標是滅渤海,定兩遼,取幽燕,哪里會有為他人火中取栗的打算。
不過迪里姑魯畢竟只是個使者,像這等干系重大的事情他也不好自作主張回應,只瞥了眼朱溫的臉色,含糊應付道:“此事事關部族興亡,還需外臣回去之后稟報給我主,由他來作定奪,不知陛下另外一個條件是……”
“另外一個條件嘛……”朱溫拖著音調,瞇著眼睛盯著迪里姑魯道:“前唐之時,部落歸附,其部落貴族子弟大多都要入長安拜官亦或者受封侍衛,朕身邊正缺一支三百人的騎軍,不知貴主能否遣子弟三百人來我東都,效命于御前。”
聞言,迪里姑魯面色驟變,坦誠講,契丹不缺勇士,就是真送三百勇士到大梁效命也就是耶律阿保機大手一揮的事兒,但朱溫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貴族子弟以及阿保機的子侄來做人質,這阿保機怎么可能會同意,他若是敢同意,那他這個剛剛才上位的可汗就做到頭了,諸部選他做這個可汗,不就是因為上一任可汗痕德堇可汗太過于軟弱,而他對外強硬么。
這下,饒是迪里姑魯后知后覺,也意識到朱溫不愿冊封自家主公了,若不然,何必故意刁難?
想通了這層關竅,迪里姑魯心中頓生怒意,但礙于雙方身份差距巨大,他又不得不按捺下憤懣,賠笑道:“陛下,茲事體大,容外臣回返后向我主回奏。”
看著面色陰晴不定的迪里姑魯,朱溫淡淡一笑道:“你回去告訴阿保機,若他能應下朕這兩點小小的要求,朕將比照漢與南匈奴、唐與吐蕃的關系,世世代代與爾契丹通好,結為“舅甥之國”。”
朱溫沒有刻意強調誰是舅舅誰是外甥,但話到迪里姑魯耳中還是令其渾身一震,臉皮不由得抽搐起來,嘴唇蠕動幾下。
須知李克用同樣比阿保機大上不少,也不過是稱兄而已,朱溫卻偏偏要做舅舅。
而后,不待迪里姑魯回話,朱溫又道:“使者是從易定、成德繞道而行,想必一路走來也是乏了,不如先去驛館歇息幾日。
等過幾日,朕這邊諸事妥當了派人與你一道前往宣諭,對了,回去的時候別忘了帶上朕的問題。”
聽到朱溫逐客的言語,迪里姑魯頓時如釋重負般拱了拱手:“陛下盛情款待,外臣怎敢推辭,外臣告退。”
待其走后,朱溫原本平靜的臉龐終于浮現一絲冷意,目光掃遍眾人,他蔑笑道:“不想阿保機一個胡人,花花腸子還不少,劉仁恭那套首鼠兩端,左右逢源的伎倆算是給他學了個明白。”
眾人齊齊哂笑,可不是嘛。
數月前還和李克用言笑晏晏,信誓旦旦,轉頭便與梁勾勾搭搭,還臉不紅心不跳的。
“諸位覺得,阿保機不遠千里遣使請封,還有沒有別的企圖?”
聽朱溫說起正事,身為大梁第一謀臣、輔佐朱溫二十多年的敬翔滿臉自信的道:“依臣之見,阿保機之所以反復橫跳,無非是算準了李克用不可能與其決裂,以致腹背受敵,才故意遣使請封的,一來是為了挑起粱晉爭斗,讓兩國大動干戈,無力染指幽州,二來,估計也有提高在中原的影響以及聲望之意。
臣聽說,近些年來因為劉仁恭父子屢行倒行逆施之舉,亡去契丹的漢人不少。”
“子振(敬翔表字),你卻是將阿保機給看了個通透。”
聽敬翔如此說,朱溫捻須微笑。
聞言,一直未出言的韓建接過了話茬:“其實依臣之見,阿保機不遠千里遣使請封,或許還存了探我中原虛實之意。”
聽韓建這么說,朱溫頓時收斂了笑意,冷聲道:“探我中原虛實?那也得他有打破幽薊壁壘那個實力才行。”
聽其言,分明是沒有將契丹放在眼里。
這也正常,如今的契丹尚處于崛起階段,還不至于讓中原大國畏之如虎。
在朱友孜看來,契丹的崛起說實話還真得感謝李克用開這個會盟的先河,后世但凡是割據河東、幽燕之軍閥,如果弱,就北誘契丹以自守,如果強,就稱臣借契丹之勢,最終釀成了兩宋好男兒的意難平,幽云十六州入遼事。
當然了,這個結果肯定怪不到李克用頭上,說白了,人家那是權宜之計,跟李淵起兵之時聯結突厥是一樣的,真正吞下這個苦果的,還是兩宋那些不知進取的皇帝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