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吧,你大肆采購木材、牛筋、風爐、銅鍋等物,是欲何為啊?”輕瞟一眼朱友孜,朱溫似笑非笑道。
只是這種笑容落在朱友孜眼中,便有點冰刃穿胸的意思,叫他渾身一凜。
“兒……回父親的話,木材是用來做梁柱的,兒打算將府上那幾十間舊屋,修繕一番。
牛筋是大補,兒近來在隨夏都將習武,麾下十余兵卒也都在用心為夏都將操練士卒,故而買了些牛筋補補。”
說著朱友孜小心翼翼抬頭望了朱溫一眼,見其并未動怒,這才暗松了口氣,又道:“至于風爐、銅鍋,都是夏都將托我采買的,還未來的及送往軍中。”
“是么?”聞言,朱溫臉上的笑容更盛了些,而后,不待朱友孜對他的疑問作出回答,他又是自顧自道:“唐室既衰,木子已腐,或當以新梁木代之。”
“是。”雖有些摸不清朱溫的心思,但見他這么一說,朱友孜也只好說好話奉承道:“二十多年前,秦宗權稱帝,寇掠鄰道,所過之地,屠翦焚蕩,無人能活,極目千里,不見人煙,人間淪為鬼蜮,是父親您苦戰河南,討平不臣,披荊斬棘,招徠流民,才有今日中原之一統,唐祚衰微而不墜。
父親您為李家延續國祚二十年,已然算是情至意盡了,而今瓜熟蒂落,取之可謂有道。”
聞言,朱溫嘆了口氣,語氣幽幽:“不管有道還是無道,我現在處在這個位置上,卻實實在在只有硬著頭皮向上走一條路,退一步,我就是爾朱榮、宇文護第二。
但進一步,又不知自己是孫權亦或者是劉備,曹操,社稷能有幾世。”
他這番話,倒教朱友孜好一陣意外,他沒料到,偉人眼中,處四戰之地,與曹操略同,而狡猾過之的朱溫面對那個萬民之主的位子時,更多的竟是惆悵迷惘。
“父親……”
“好啦。”抬手阻止了朱友孜想要勸慰的話語,朱溫正色說道:“你不必說什么勸慰的話,孤心里有數,老三他落得那個下場是他自己犯蠢,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但你也不要將全天下人都當做是傻子,更不要將陰謀詭計當作手段權謀。”
這話的敲打意思再是明顯不過,朱友孜聽了悚然一驚,然而還不待他有所反應,朱溫長長舒出一口氣,像是將壓抑已久的煩躁盡皆抒發出來般,繼續道:“這些話,孤本不愿同你講,但誰叫你們眾兄弟中,你最慧呢?”
聽罷這番意味深長的話語,朱友孜眸子驟縮,脊背冷汗淋漓。
他早該知道的,自己的父親是何等精明之人,以他豐富的政治斗爭經驗,怎么會一點都沒有發覺其中破綻呢?
現下看來,只是他無意深究罷了。
一時間,他心頭百感交集,既感受到父親對自己的期待,又隱隱感到一股深深的涼意,從腳尖竄入腦門。
這一刻,他忽然發覺,自己的這位父親,很可怕。
似乎是察覺到了朱友孜內心的不安,朱溫暗嘆一聲,不著痕跡的轉換了話題:“你大費周折,獻上這么兩樣軍國重器,總不是真討我歡心的吧,說吧,想討個什么樣的封賞?”
不知道是試探還是挖坑,亦或者是朱溫心血來潮的惡趣味,朱友孜哪里敢貿然接這茬,聞言當即恭謹回道:“去歲王師在河北,蕃賊李克用趁機奪我潞州,潞州一失,太原又生屏障,澤州亦危矣,若澤州再失,克用鐵騎出河北亦或是渡河向洛,誰能制之。
是故但凡有識之士,皆以為粱晉又要大戰于潞州,兒不才,也是深知這一點,便是想著作出一二佐軍用的物什,看看能不能為父親分憂……”
雖然明知是假話,但聞得此言,朱溫眉毛卻不由自主揚起,露出一抹贊賞。
獨眼龍膝下有可亞其父的李亞子,咱老朱的重瞳子小小年紀就通兵法、曉政略,也不差嘛。
頓了頓,他緩和了神態道:“說實話。”
眼見著朱溫心情不錯,朱友孜終于鼓足勇氣,咬牙說道:“兒確實是有一番私心,方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丈夫君子,皆投身于軍旅之中,以求建功立業,兒不才,也想去軍中歷練一番。”
說完,朱友孜忐忑的望向朱溫。
雖名曰歷練,但他身份到底擺在那里,朱溫也不可能真放任他去軍中做個小卒。
他真正怕的,是朱溫讓他去做那勞什子的參軍。
然而朱溫并沒有如朱友孜預期的那般表示出不悅亦或者為難,略一沉吟后他便做了肯定答復。
“也好,你既對兵戎之事喜愛,那便去軍中歷練歷練吧,不過親軍禁軍久在京師,未必上得了戰場,你看你是去親軍還是鎮軍。”
聽得此言,朱友孜大喜過望,同時,他心中也不免泛起嘀咕,是去親軍呢還是去鎮軍呢?
平心而論,真要是歷練肯定是去親軍好,一則親軍更為精銳,二則在親軍離朱溫更近,更容易立功,也更容易入得天聽,但親軍對朱溫的忠誠度也更高,他想將親軍拉攏過來,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念想恐怕也就落空了。
而鎮軍雖戰力不及親軍,但相對的,染指兵權也更容易些。
但若是真去了鎮軍的話,那么也就脫離了朱溫的視線,甚至可以說離開了他這棵大樹,屆時,他在軍中能否站穩腳跟還是個問題。
思慮一番,朱友孜還是決定先去鎮軍,再尋機圖謀親軍,遂開口說道:“兒想去鎮軍。”
聞言,朱溫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笑:“好!既如此,為父準你去鎮軍。”
“謝父親!”朱友孜叩首行禮。
“這且不急,總要我這邊諸事妥當了才能給你印綬。”朱溫輕描淡寫的揮揮手:“行了,你也下去休憩吧,明日大事當頭,切莫因為沒休息好做出什么有違禮制的事兒來。”
“是。”
目送朱友孜離去,朱溫臉上掛著的笑意漸漸收斂,眸光晦澀。
他這幼子啊,原本就才具非凡,此番又大出風頭,豈能見容于三個年長且羽翼豐滿的兄長,他正就打算將其放入外軍之中,遠離中樞一段時間,沒想到他竟是先提了出來。
如此一來,倒是正合了他意。
若他再在外面再立下什么功勞,讓他做一軍統軍,任誰也說不出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