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即使跌到谷底,我們仍然可以仰望星空。
——盧卡斯·貝利
我家天花板上的夜光星星幾年前就不亮了,所以我現在只能仰望塑料了。
——阿奇·克拉姆
整個下午我都躲在我的房間里。所謂“我的房間”指的是我在爸爸這里睡覺的一間空房。
房間被涂成了白色,角落里放著一輛健身自行車、一個巨大的健身球(我經常坐在上面彈來彈去),墻上掛著大面的鏡子,還有一幅閃閃發光的巨型粉色圖畫鑲在銀色相框里,上面寫著:
下定決心成為一個全力以赴的女孩吧。
這幅畫讓我感覺更糟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這些閃爍的文字,心想爸爸和朱莉或許不曾考慮過,把這幅畫掛在11歲男孩房間里是否合適。很久以前他們說過要帶我去買一床羽絨被和一些海報,好讓這里更像我的房間,但后來就再也沒有下文了。無論誰都能一眼看出來這絕對不會是我的房間。有時候朱莉不小心把它叫成了“健身房”,然后不得不迅速糾正自己。
“親愛的,你上樓的時候能不能拿一下健身房的吸塵器……我是說,阿奇房間的吸塵器?”
在這里躺了十分鐘后,我再也看不下去那幅愚蠢的畫了。我起身把它從墻上拿下來。當它從鉤子上脫落下來時,竟比我想象的要重,它一下朝我滑過來。我感到手指一松,還沒來得及抓穩,畫就掉到了地上。
我幾乎不忍直視。我跪在厚厚的地毯上,心想有沒有可能它沒被摔壞。
我慢慢地從相框底下偷看,然后發現了它——一道長長的裂縫,從頂部裂到了底部。我不可能去告訴朱莉和爸爸我干的好事,所以我把它靠著墻壁支起來,再用健身球把它卡住,然后祈禱朱莉這幾天都別過來健身。不過至少我不用再去看那幅愚蠢的畫了!
我提前了一個小時去冒斯家——她不會介意的,而爸爸和朱莉甚至不會察覺。或許他們看到我離開還挺高興的。
我每周日都會去冒斯家喝茶。我們一起看周六比賽的回放,對著屏幕大喊大叫,這令我樂不可支。我曾經也和爸爸一起看球賽,但朱莉很不樂意,所以只能宣告結束了。
冒斯的家跟爸爸和朱莉的家完全相反。她家里每個角落都擺得滿滿當當的,全是些很講究的東西,不像我家里只有空盒子和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她的架子上擺滿了照片、雪景水晶球和她在學校做的手工藝品;她的冰箱上貼滿了磁鐵和圖畫;她的寵物太多了,以至于地板上還布滿了豚鼠窩和小狗床。
我最喜歡的是一只患有白化病的小沙鼠弗朗普。每次我去她家時,我都會讓弗朗普坐在我的膝蓋上,它要么鉆進我的口袋里,要么爬到我的袖子上。我真希望媽媽也能讓我養一只寵物。我想要的僅僅是一只像弗朗普一樣的沙鼠,可媽媽卻說:“不可以讓嚙齒動物把家里弄得臭烘烘的,它們身上滿是病菌。”有時候我懷疑她甚至都不會注意到。我可以養一只在我的房間里,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進來過了。
冒斯家總共有23只動物,包括魚。冒斯說它們都是她毛茸茸的兄弟姐妹。她的家給人一種充實感。收音機總是開著,她的爸爸媽媽經常在聊天、唱歌或吹口哨。她的媽媽佐伊喜歡瑜伽和冥想。今晚來到她家時,我聽到她的媽媽在客廳里發出奇怪的聲音。
“她在做什么?”我一邊聽著門外傳來的怪聲,一邊悄悄問冒斯。
“詠唱。”冒斯說。
“為什么?”我問。
“她思考完一些問題后,會向宇宙傳遞‘積極的信息’。她說如果你把正能量傳出去,就會把正能量收回來。”
“那負能量呢?”我說。
她聳聳肩:“同樣吧,我猜。”
我一下感到背脊發涼。
這是否意味著我之所以得不到好報,是因為我向宇宙傳遞了負能量呢?如果我把正能量傳遞到宇宙,是否就可以被邀請進房車了呢?
冒斯帶我到廚房,給我們做南瓜飲料。我聽著佐伊詠唱,看著南瓜汁和水混合在一起,感到自己進入了“阿奇樂園”。我小時候經常走神兒,爸爸和媽媽就會這么說:
呼叫阿奇。地球呼叫阿奇樂園。
你在阿奇樂園玩得開心嗎?有沒有給我們寄明信片呀?
最近我在阿奇樂園待了很長時間。
上周當我游完泳準備換衣服時,我進入了阿奇樂園。其他人都去坐小巴士了,我甚至都沒有發覺。我慢慢地解開泳褲的抽繩,再把它系上。20分鐘后,馬瑟夫人怒氣沖沖地沖進更衣室。我還穿著泳褲坐在那兒,不停地把繩子綁了又解,解了又綁。
“你到底在干什么?”馬瑟夫人說。
“穿衣服?”
“阿奇,課早就上完了。小巴士在等著呢,大家都已經上車了。”
我聳聳肩,她嘆了口氣說:“快走吧,慢性子。”
我只好裹著浴巾上了小巴士。這讓“貝貝幫”樂瘋了。
光溜溜,克拉姆,
穿衣服要靠父母。
克拉姆,傻乎乎,
露出他的大屁股!
這首歌整整循環了一周。
阿奇樂園確實會惹怒一些人,比如馬瑟夫人,但有些人反而覺得很有趣。佐伊總想知道我“神游”時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象著一個樂園,里面有動物之類的東西?”有一次我們坐下來吃飯時她問道。當時我叉起一根意大利面在空中飛舞了十分鐘,他們都看著我,咯咯地笑。
“也算不上。我并沒有想什么特定的東西,那里就像一個空蕩蕩的地方。”
“佛教僧侶能讓自己進入這樣的深度冥想狀態,但大多數人卻做不到。這太不可思議了,阿奇。但你必須學會控制它,以防自己惹上麻煩。因為你跟僧侶不同,你還得去上學。”
我喜歡佐伊。她穿著長裙,還常常戴著園藝手套。她對我的事了如指掌,而且總在冰箱里放著最美味的果汁,里面還有果肉,喝上一口仿佛在度假。
在我小時候,媽媽和佐伊曾一度是好朋友。在健康狀況惡化之后,媽媽開始給人們發送信息,叫他們不要打擾她。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在給她手機充電時看到了一條信息,里面有一句不堪入耳的臟話。一段時間后,人們放棄嘗試了。我想,被人在短信中惡言相向這么多次,已經夠了。但佐伊仍然沒有放棄。她時不時會讓我帶個信或試圖打電話。但媽媽已經不再接她的電話了。
當我從阿奇樂園回過神來時,冒斯的爸爸已經進了廚房,開始做起了香噴噴的飯菜。收音機開著,他隨音樂吹起了口哨。我家里總是靜悄悄的,連放歌的收音機都沒有。我偶爾會在沏茶的時候把電視打開,讓家里稍顯熱鬧一點兒。但不知為何,這反而讓屋里顯得更冷清了。有一次在做吐司時,我試圖哼上一曲,可聽上去像在鬼哭狼嚎。我羞得面紅耳赤,生怕被人聽到,最后只好停了下來。
佐伊走過來,揉了揉我和冒斯的頭發。冒斯的爸爸看著我們,假裝一副被冷落的模樣,低下了他光禿禿的腦袋。佐伊也假裝揉了揉他那不存在的頭發,他們都哈哈笑了起來。晚餐是美味的牧羊人餡餅,飯后我和冒斯看了比賽——山谷流浪者隊以3比0獲勝!然后我就該回家了。佐伊把剩下的餡餅裝進盤子里給我。“這樣你媽媽就可以少做一頓飯了。”她說,猶豫了一分鐘后,“代我向她問好,好嗎?告訴她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我很想和她敘敘舊!”我點點頭,接過餡餅,心里清楚媽媽是不會拿起電話的。
我踏進外面的寒風里,冒斯大聲說:“別忘了明天的數學考試!”
她揮手道別,然后關上了門。透過結霜的玻璃,我依稀看到她爸爸和媽媽仍在談笑風生。我把數學考試全忘在了腦后。
每個周日晚上我都不想回家。我感到如此溫暖和充實,我不想再回到自己家里,尤其是今晚。昨天我離開時,媽媽的狀態非常糟糕。她滿臉通紅,淚跡斑駁,我說再見的時候她連理都沒理我。我很想知道,難道以后只要一回家就會有這種感覺嗎?
這時我想起了冒斯說過的話,向宇宙傳遞積極的信息,把正能量傳出去,就會把正能量收回來。
我試著去積極地思考,但這比登天還難。到底要怎樣才能向宇宙傳遞信息?我腦子里不斷蹦出來的都是夏日微風柔順劑。我決定還是順其自然吧。于是我站在冷冰冰的空氣中,緊緊抓著溫暖的餡餅,然后閉上眼睛,想著柔順劑。我幾乎能聞到它的香味,我想象著我的思緒飄向天空。
如果我可以有一瓶夏日微風,也許就能讓家里的一切都變得光鮮亮麗、香氣撲鼻,我還可以把牧羊人餡餅放進烤箱里,然后打開電視機,這樣我就不會那么孤獨了。
以上就是我今天能想到的最積極的信息了。我把它傳遞到宇宙,然后跳上我的自行車。
我騎上鵝卵石小路,避開所有大石頭,努力讓車把上的餡餅保持平衡。突然車輪軋到一個隱蔽的坑,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餡餅飛到了空中,我跟著它飛過了車把手。我看到盤子在我面前的地上摔成了兩半。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悲從中來,不知該如何告訴佐伊我打碎了她的盤子。但很快我便一頭砸向地面,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