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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房間

他們住的地方——伊迪和西格的家,是一個充滿童話色彩的農場,小小的白房子點綴著紅色的裝飾,坐落在一圈高聳入云的橡樹當中。其他配套建筑,比如雞舍、手工作坊、庫房和小小的谷倉也都和小白房子一個風格,一眼望去,就像男孩之前在圖畫書里看到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屋。

他來的前一天一定下過雨,因為雞不是忙于追水蝽,就是在水坑邊找蟲子。一只毛發順滑的金色母貓正照看著自己的三個孩子,而三只小貓忙著追趕雞群和飛蟲。雷克斯,那只襲擊鵝群的狗,找了一塊太陽地,躺在了清新的草地上。雷克斯剛躺下,兩只小貓看到它來回甩動的尾巴,就撲了上去。雷克斯似乎根本不在意,它繼續把毛茸茸的尾巴尖甩來甩去,好讓小貓們一直有事做。男孩從雷克斯跟前經過時,它吼了起來,聲音低沉,像是從肚子里發出來的。

男孩停下了腳步?!斑@只狗不喜歡我,”他對伊迪說,“為什么?”

伊迪一直走在前面,手里拎著男孩的行李箱,聽男孩這么說,她回頭看了看,然后把箱子放下,搖搖頭,回答道:“它不是沖你吼,它是沖那群鵝。它不喜歡鵝?!?/p>

她指了指男孩身后,男孩轉過身,這才發現20多米開外,鵝群一直在默默跟著他。他轉身面向它們時,其中兩只鵝發出嘎嘎聲,同時低下頭,張開了雙翅。

“它們要攻擊我嗎?”

“我在就不會。”伊迪說著,笑出了聲,“關于‘誰怕誰’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幾次,最后的結論是:它們怕我。”她重新拎起箱子,繼續往前走,“快,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p>

“我自己的房間?”他以前可從沒有過這樣的待遇。他能想到的只有小到不能再小的公寓,他要么睡沙發,要么睡地板。記憶里,他住的地方似乎一切都是黑乎乎、灰蒙蒙的,即便在大白天也是如此,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單獨的房間。他能想起來的多半都是混雜著威士忌和啤酒的嘔吐物散發的臭味、煙霧繚繞的空氣、昏暗陰影里透出的微弱光線、汽車以及附近的高架列車的喧囂……

“專門給我的?一個真正的房間?”

伊迪沒回答,而是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上。狹窄的門廊連著廚房,廚房門里飄出的誘人香味一下子籠罩了男孩,他不得不又一次停下腳步。烤面包、煎培根、剛擠的熱牛奶,黑色的大鑄鐵鍋里好像還有燉肉,具體是什么肉他說不清,但那肉香味讓他饞得直流口水。男孩環顧四周,看到粗糙的木臺面上放著兩塊剛出爐的面包,泛著蜂蜜的色澤,還有一鍋煎好的煙熏培根擺在木柴灶上方的加熱架上。

看到誘人的食物,聞到香味,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餓壞了??梢恋线€在往前走,她穿過廚房,從爐子旁邊經過,拐了個彎,來到了樓梯前。樓梯大約60厘米寬,直通房子的二樓。伊迪一直拎著箱子走在前面。樓梯又窄又陡,男孩登上最后一級臺階才看清二樓的布局。

二樓并非四四方方的房間,而是開放式的閣樓,后來他才知道屋頂窗朝東——每天黎明時分,陽光都會準時報到。透過窗子向外望去,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山上栽滿了谷物,有男孩肩膀那么高。小山連綿起伏,向遠方延伸,最后和綠墻一樣的森林合二為一,在碧藍的天空下勾勒出清晰的剪影,乍一看,就像畫在窗口的一幅畫。

緊挨窗戶的是一張黃銅單人床,床上擺著一只巨大的枕頭,鋪著厚厚的被子,后來他發現,枕頭和被子里填充的都是鵝毛。

床邊有個床頭柜,臺面上放著一個小水壺,水壺旁有一個玻璃杯。這些都是專門給他準備的。

對,專門給他的。

他坐在床邊,淚水濕了眼眶。之前因為害怕像怪物一樣的鵝群,他哭過;看到火花往外躥,奧維斯兇神惡煞地瞪著他,他也哭過。可現在的哭和以往都不同,之前是因為委屈和害怕而眼淚汪汪,但現在,他心里是滿滿的柔軟和幸福。

伊迪看他要哭,坐到他身旁,將他攬進懷中,他對這樣的舉動一點兒也不排斥。她說:“這兒沒有什么好難過的呀。”

“不是難過。”他喃喃道。

他的臉貼著伊迪胸前的圍裙,他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味,是溫暖的陽光混合著新鮮面包和肥皂的香味,之后漫長的一生中,他一直覺得這就是“伊迪的氣味”。

“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自己的什么呢?他想了想——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還是自己的地盤?對,地盤。他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地盤,廚房餐桌下除外。母親如果……如果喝了酒,干起酒吧里的營生,把軍工廠的男人帶到家里聚會,他就會躲到餐桌下。所以,就是這個意思。他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地盤。

“……自己的水。我從沒有過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更別想床邊還有自己的水。”他長出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不是難過,是高興,就是高興……”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沒再說什么。突然,男孩的肚子咕咕響了起來,伊迪聽得很真切。“你餓了?”

“有一點兒?!彼f。

“來一片厚厚的新鮮面包,抹上蜂蜜,再加一杯牛奶,怎么樣?”

然而,他吃的時候才發現這不是普通的面包、蜂蜜和牛奶,是剛出爐的熱面包切成的厚片——有男孩兩只手合在一起那么厚。面包片上抹了一層撒了鹽粒的奶油,奶油上面又抹了一層蜂蜜。蜂蜜罐放在爐子旁邊的架子上,里面的蜜剛結晶。牛奶里有很多奶皮,濃得甚至可以嚼。為了讓牛奶更好喝,伊迪還在里面拌了一大勺和面包上一樣的蜂蜜。

他咬了一大口,此時能想到的只有上帝了。以前他很少想到上帝,盡管在酒吧里唱歌時,他聽到人們一咒罵就提上帝。然而,第一口咬下蜂蜜、奶油和熱騰騰的面包時,他想到了上帝。食物真美味啊,他慢慢咀嚼,嚼得下巴都酸了,他覺得美食一定和上帝有關:面包、蜂蜜、奶油,那么好吃,那么相配。肯定是上帝的功勞。

他本來想告訴伊迪自己的感受,可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詞,也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于是,他轉過臉,面帶微笑,滿口的食物還沒咽下便說道:“謝謝?!?/p>

“不客氣,”伊迪說,然后一邊用手輕撫男孩的頭發,一邊把切面包的刀子放回櫥柜的架子上,“等你吃完,咱們就得去忙了?!彼龔臓t子上的灰色金屬大水壺里倒了一小杯咖啡,呷了一口,男孩還在狼吞虎咽?!安环亮⒖叹妥屇汩_始?!闭f著,她笑了笑,然后喝掉剩下的咖啡,和男孩一起走了出去。看上去伊迪走得并不快,可男孩還是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

“西格跑山嶺找蘑菇去了,天黑才會回來,所以咱們得自己干。牛奶我已經擠好了,但還要去撿雞蛋、喂雞、喂豬?!?/p>

“天黑了還要跑?”

伊迪笑了:“也不是真的跑,其實就是在山嶺上忙?,F在是晚春,蘑菇長在北山坡和山脊上,不過得去找,因為蘑菇每年長的地方都不同。今天有滿月,天黑了他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只要還有一絲光線,他都會繼續忙。等他回到家,天肯定就徹底黑了?!?/p>

“找蘑菇做什么?”男孩腦海中出現了蘑菇的畫面,那是他之前在童話書上看到的,蘑菇下還住著小人兒。

“吃啊,”伊迪說,“把蘑菇放門廊上曬干,可以吃一個冬天。隆冬時節用蘑菇來燉鹿肉,妙不可言。當你最想念夏天的時候,那感覺就像將夏天都燉進了肉里?!?/p>

“鹿肉是什么?”

“天哪,你怎么有這么多問題?”伊迪又笑了,男孩發現伊迪的一大優點就是愛笑,她動不動就笑。“估計更對西格的胃口——我是說你的這些問題。他話不多,有時候可能一整天也不開口,你總這么問來問去,對他來說估計是個考驗?!币恋洗跉?,接著說,“鹿肉就是鹿身上的肉唄?!?/p>

他不知道伊迪是怎么得到鹿肉的——這個時候他對打獵還一無所知。但是,他不想再問下去了,所以,他索性什么都沒說,跟著伊迪進了雞舍。

一種從未聞過的氣味熏得他直流淚,那是雞糞夾雜著塵土飛揚的稻草的味道。伊迪將手伸進一旁的櫥柜,掏出一只袋子和一個舊錫桶。她指了指對面墻邊放著的一排木箱子,男孩看到箱子里面臥著一些雞。它們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有人靠近。伊迪把桶遞過來,說道:“在桶底鋪一些稻草,然后到窩里找雞蛋,找到后輕輕放到桶里。我去外面給它們撒飼料?!?/p>

男孩此時只有五歲,記事以來從沒在農場生活過,上次來農場時他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對這里根本沒印象。所以,這是他第一次和到處亂跑的雞、小氣易怒的鵝、棕色的大狗以及大貓、小貓在一起。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從未體驗過的,包括熏得他眼睛流淚、鼻子皺在一起的臭味,可伊迪好像覺得他知道該怎么做。

他索性挪到雞窩箱子旁,往第一個窩里瞅了瞅,里面有兩枚雞蛋。他一直不太明白雞蛋到底是怎么來的,此時收獲兩枚雞蛋便如獲至寶。緊挨著的雞窩里臥著一只雞,他剛伸手,那家伙便發動攻擊,啄了上來。他繼續往前走,下一個箱子,三枚雞蛋。就這樣,他把一整排箱子都看了一遍。有四個箱子里都有雞,另外八個箱子可以伸手進去,他迅速從里面取出了雞蛋。

他一共撿了14枚雞蛋,又一次有了如獲至寶的感覺。他走到外面,聽到伊迪嘴里喊著“來,小雞,來,快來”,呼喚聲就像一首歌。她一邊喊,一邊從袋子里抓出種子,揚起手,拋出去的種子畫出了一條條拋物線。然后,雞從四面八方跑來,又是刨,又是啄,吃得不亦樂乎。

“我撿了14枚雞蛋。”他說,語氣里隱隱有些驕傲。

伊迪點點頭:“應該不止這些。”

“有幾個雞窩里臥著雞,我不想打擾它們。其中一只還啄了我。”

伊迪又點點頭:“那肯定是伊馮娜,它臥著下蛋時脾氣不太好?!?/p>

男孩實在忍不住了,便開口問:“雞為什么要下蛋?”

伊迪盯著男孩看了很久,好像要弄清楚男孩是不是在逗她:“如果雞蛋是受精的,雞臥在上面,讓雞蛋保暖,一段時間后就能孵出小雞,也就是雞苗。”

男孩還有很多問題,比如只要母雞臥在上面,所有雞蛋都能變成小雞嗎?母雞要怎么做,雞蛋才能變成小雞呢?為什么不是所有的雞蛋都能變成小雞?……可他發現,他的問題實在有點多,他還發現,伊迪說話的時候已經走開了。她把袋子放回小屋,然后去了豬圈,豬圈緊挨著谷倉,男孩不得不又一次小跑著跟上去。

豬圈里有兩頭豬。伊迪把釘子上掛的水桶取下來,遞給男孩,然后說道:“你去雞舍旁邊的飲水槽里打一桶水?!?/p>

男孩以前從沒有用桶在飲水槽里打過水,可伊迪好像還是覺得他知道該怎么做,他只好照辦。他找到了一個很大的木制飲水槽,可水很重,桶很大,等他拎回豬圈時,水已經灑了三分之一,多數都灑在了他身前,伊迪只好讓他再去打。她則隔著豬圈的圍欄把水倒進了豬的飲水槽。接著,她又從谷倉門里取出一只袋子,往已經添過水的飲水槽里倒了粗粒的混合谷物,兩頭豬都扎進去吃起來。它們在糊糊里拱來拱去的時候,會屏住呼吸,將鼻子一直浸在其中。它們看上去開心極了,哼哧、哼哧,鼻子直冒泡,以至于沒讓男孩因為新發現而煩心,或者說沒太煩心。

新發現就是:豬糞比雞糞更臭。

和之前一樣,他還沒來得及提問,比如:“為什么豬糞更臭?”甚至還沒開口,伊迪就已經拔腿往家走了。“現在輪到咱們自己填飽肚子了?!?/p>

他緊隨其后,差不多一路小跑,渾身濕透了,跑動時汗濕的衣服甩得直響。回到家后,伊迪轉過身,遞給他一塊粗糙的毛巾,然后指了指門旁架子上的洗臉盆。地上還有一個桶,里面裝著清水,伊迪往盆里倒了一些水,又指了指旁邊的一塊肥皂,肥皂很粗糙,摸上去像沙子做的。“好好洗洗,等你洗好了我再把燉肉端上桌?!?/p>

他聽到伊迪在廚房里一陣乒乒乓乓,她先是把柴火塞進爐子里點著,然后把鑄鐵鍋放到火最旺的地方。除了褲子還濕著,男孩的手和臉都干了,他坐到了廚房餐桌旁。屁股剛挨著椅子,他就感受到了困意。

長途跋涉、來到伊迪家、幫她干活兒——這一整天的事此時都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像。所有這些就好像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他只能看到一幀幀的畫面,甚至畫面都是模糊的。他累壞了,累得頭暈目眩。他覺得自己根本坐不直,整個身體控制不住地往下滑。他把胳膊肘支撐在桌子上,用雙手托著下巴,可一眨眼的工夫便睡著了。

從那一刻起,記憶里就只有一些片段了。有人把他抱起來——一開始他以為是伊迪,可那個人身上的氣味不同,是一股燒木柴的濃煙味,夾雜著濃重的汗味。那個人一路把他抱到樓上,脫掉他的濕衣服,把他放到柔軟無比的床上,給他蓋上被子,用砂紙一樣粗糙的手給他掖好被角。接著,就只剩夢境了,夢里有芝加哥,有母親,然后夢境也模糊了,且越來越模糊,最后全化為烏有。

他不知道最終叫醒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是透過窗子照在臉上的太陽光,是很強烈的尿意,還是從廚房傳來的男人低沉的說話聲?

接著,他聽到了伊迪的聲音:“現在我要不要上去把他叫醒?”

男人的聲音再次傳來:“你想想他干了多少活兒,這一天怎么過的,還是讓他睡會兒吧。”

“他一口燉肉都沒吃,一定餓壞了。”

“餓一點兒不要緊?!?/p>

“小男孩要多吃。”

“他沒那么小?!?/p>

“哎,你……”

“對,我……”

此時,他感覺自己就要憋不住了,于是趕緊起身。睡覺的時候,褲子已經晾干了,他穿上褲子,然后穿上T恤衫。鞋子不見了,他覺得無所謂,于是光著腳下了樓。他著急上廁所。廚房此時也沐浴在陽光中,和他的房間一樣。

他的房間,他想,好像自己一直住在這里似的。

光線直接照射在餐桌上,形成了一個大圓圈,就像聚光燈。坐在餐桌旁沐浴著陽光的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男人。后來他得知男人大名是西格德,只是伊迪叫他西格,于是他后來也跟著這么叫。男人長得……男孩當時并不確定他長什么樣。伊迪去城市里探望男孩母親的次數不多,每次都是只身一人,西格從不陪同,所以以前他和西格一直沒機會見面。

男孩在酒吧唱歌時,見過很多軍工廠里的男工,他們要么已經喝醉,要么快要喝醉,之后便高聲嚷嚷,編些膚淺的大話,試圖接近他的母親。他們的樣子,從某種層面來說,讓人覺得違和。

但男孩第一次見到西格,就覺得無論他出現在哪里,都給人一種本就屬于那里的感覺。他坐在木制餐桌旁的木制餐椅上,桌椅好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他用傷痕累累的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咖啡,乍一看就像粗糙的皮革裹著杯子,而咖啡杯好像一直在那里,一直都被那雙手捧著。

他灰白的頭發剪得很短,頭發很硬,藍眼睛看上去像帶電似的。

“想撒尿?”他笑著對男孩說。此時,男孩盡量克制著不讓自己扭動。

“特別想。”男孩說。

“去院子里,尿在紫丁香灌木叢里。”伊迪說。

“真的?”男孩可從沒對著院子里的灌木叢撒過尿,他以為伊迪在逗他。伊迪和西格都笑了。“真的?不用去廁所?”

“這次不用,”伊迪點點頭,“這兒只有戶外廁所,要從后面那條路走過去,可我覺得你憋不住了?!?/p>

居然還說了這么多話,他想,不管你說不說話,人都得撒尿。憋不住時,說話可沒用。真的尿急時,就什么都顧不得了。

他立刻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拼命憋著。地上黏糊糊的,有什么東西擠進了腳趾縫,他想,是泥巴,因為前一天夜里才下過雨??伤辉诤酰F在除了沖向灌木叢,別的什么都不重要。溫熱的泥巴塞滿了腳趾縫,又黏又滑。終于,他到了紫丁香灌木叢跟前,此刻,這比任何廁所都好用,都親近,像避難所,像朋友。接著,他便痛快地盡情釋放了。

小便完,他剛一轉身,就看到伊迪正在門口等他,她手里拎著一桶水,拿著一塊抹布。

“給你擦腳的,”她說,“我剛才沒來得及提醒你。昨天夜里鵝跑進了院子,它們喜歡靠著房子睡覺,覺得安全,都說只有鵝才這樣……”伊迪的聲音越來越小,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背,還有腳趾。

原來擠在腳趾縫里的不是溫熱的泥巴,是鵝糞。

他的兩只腳都被灰白泛綠、黏糊糊、滑溜溜的鵝糞裹住了。剛才他直接踩著鵝糞沖到了灌木叢旁,現在又得一路走到伊迪拎桶等他的地方??傻厣箱伭藵M滿一層鵝糞,他只能走走停停,盡量繞開。他甚至想腳不沾地,可這當然做不到。等他終于回到臺階旁邊時,腳掌上和趾頭縫里的鵝糞都更多了。

伊迪把桶和抹布遞過去:“擦干凈,腳趾縫也要擦。等擦完了,進來吃早飯。”

他擦呀,擦呀,好像花了很長時間,最后總算擦干凈了,然后他把桶放在一邊,進了廚房。西格依然端坐著,呷著咖啡。男孩進來時,西格什么也沒說,但臉上似乎有笑意。那種笑絲毫沒有幸災樂禍或取笑的意思,而是友好的。男孩發現,這對夫妻多數時候都在笑,或者至少面帶笑意。

“坐桌邊,”伊迪示意他看向餐盤及旁邊擺著的刀叉和勺子,然后從爐子上叉起三塊小煎餅,放在餐盤上,“罐子里有樹莓糖漿,用你的勺子挖一些抹在煎餅上。”接著,她又用同一把叉子從另一口鍋里挑出三條肉,擺在了小煎餅旁邊。

他本來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吃不完這么多東西,可他錯了。他好像根本停不下來,一口接一口,沒一會兒,不僅吃光了煎餅,吃光了肉,還喝完了一杯拌了樹莓糖漿的醇厚牛奶。

“吃完后,去水池里把你的餐盤和餐具洗了?!币恋咸掳停o男孩示意緊挨櫥柜架子的雙槽水池。

他不知道此時可不可以提問,可他覺得不問不行了:“我要去谷倉的飲水槽里打水洗嗎?”他已經想象出了很糟糕的畫面:一路走過去,水灑了一地,他踩著鵝糞,摔倒在地,滾進鵝糞里,身上都是鵝糞和水槽里的水。

“水池旁有抽水泵,屋子里就有水,難道你覺得我們和牲口一樣?”

他一直沒留意,這才發現水池右邊有個小小的紅色抽水泵。以前他從沒自己洗過餐盤,他擺弄了好一會兒,才控制好操縱桿,把水抽了出來,然后擦掉盤子上殘留的糖漿,洗干凈玻璃杯上的奶漬。等他忙完重新坐回桌邊時,西格站了起來,把自己的餐盤拿到水池里洗干凈,頭也沒回,就對男孩說:“穿上鞋,還有長袖衫?!?/p>

這個時候,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西格明明在和他說話,但好像是和另一個人交談,說話的對象不是孩子,而是大人。西格沒告訴男孩怎么做,怎么穿鞋,到哪兒找衣服,只告訴他去做。伊迪也如出一轍,好像男孩已經是個大人了,甚至還不止,遠遠不止,他成了某個整體中的一員,家庭的一員。

短短的一瞬間,他感覺他們就成了一家人。以前從沒有人像這樣跟他說過話,從沒有人把他當成大人,當成真正獨立的個體。過去的他好像只是需要被照顧、被留意,否則就犯錯、不得不躲到餐桌下等“暴風雨過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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