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煥新:劉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
- 劉睿敏
- 2485字
- 2023-05-08 17:43:12
父輩
1967年的夏天,劉永好的父親劉大墉站在成都雙流和新津交界的牧馬山上,望著遠處的一個少年在烈日下踏步而來。
少年高高瘦瘦,挽著一盒飯食,赤腳走在馬路上。他盡量沿著路邊走,因為中間的柏油路面在陽光下灼灼發燙,光腳板難以立足。
他已經走了20多公里。當時,從新津到成都的公交車經過雙流,每天有兩三班,但少年沒有錢,想坐也沒法坐。走著走著,他發現了機會。這一路多是山路,起伏不平,常有牛車、板車或自行車通過。這些車上坡的時候十分吃力,他就跑過去幫別人推車,車主很感激,接下來下坡時就會邀請他坐到后座上,等到下一個上坡時,他再下來幫著推車。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推車,一路坐車,省了不少力氣。
走路不在話下,頭疼的是過河。盡管他水性好,游過百十來米的河流不是問題,但帶的飯食不能泡水。他在岸邊等了許久,看見艄公撐著船靠了岸。上去一問,坐船每次要收2分錢。他犯了難,因為口袋里通常只有幾分錢,買了去程,回程怎么辦?
一般人此時會請求艄公同情,或者干脆打道回府,但這個十來歲的少年想了想,像個大人似的找艄公談判:“我沒有錢,但可以幫你撐船。幫你撐過去,買個半票,怎么樣?”
艄公看了看這個干瘦的少年,有點懷疑,問:“你會撐船嗎?”
“會,你教我兩下就行?!?/p>
艄公心生憐惜,同意了。開船后,他指導了少年幾下,少年很快上手,不一會兒安全把船撐到彼岸。從此,他們達成了默契,艄公免去少年的船票,大河不再是少年路上的阻礙。
這個少年,就是劉永好。他手里挽著的,是母親為父親劉大墉做的飯菜,而劉大墉,正在離家20多公里的牧馬山上被關在牛棚,放著羊。
劉大墉看著心愛的小兒子跋山涉水,一步一步來到跟前,之后他們便在山頂的大石頭上鋪開飯食。吃飯前,劉大墉問家里的事,還問兒子們看書的進度,劉永好一邊答,一邊呼啦啦地扒飯。他太餓了,本來平常就吃不飽,還空著肚子走了20多公里山路,最后,帶來的飯食被他吃了個大半。
如果來不及回程,劉永好就會留下來跟父親住一晚。他們坐在山頂,頭頂星河,手撫山風,高談闊論。父親主要講故事,抗戰、革命的故事,還有對時事的思考,以及對四兄弟和一個妹妹讀書情況的指導。盡管“文革”中學校停了學,劉大墉還是要求孩子們不要停止看書。有時,他還讓劉永好給他帶書,英文、物理、數學等,不一而足。聊得晚了,他們回到漆黑的茅草屋,放下蚊帳,點起油燈,噼里啪啦地打蚊子。布滿大窟窿的蚊帳很破舊,第二天一早又得和鉆進來吃飽喝足的蚊子戰斗。
在貧窮、被“打倒”、一家人抬不起頭的艱難日子里,父親并沒有抱怨、憤恨,而是像一座燈塔,鼓舞著劉家五兄妹前行。
劉大墉,1914年生于重慶沙坪壩,祖上是大戶人家,到其祖父時家道中落。因家中貧寒,劉大墉數次輟學,好在父子從未放棄。聽說鄰縣璧山縣的一位遠親要給小孩找個陪讀,父親毅然把劉大墉送了過去。
劉大墉的天分迅速展露,成績很快超過親戚家小孩,還在中考中一舉奪得全縣第一,被錄取到當地最好的中學——璧山公立中學。但他交不起學費。于是,少年劉大墉找到校長,申請兼職做校工,主要負責上下課打鈴,打掃學校里的公共區域,以及周日在廚房幫忙做事。能繼續學習他很知足,更加發奮,最終又成為全校第一,并考上重慶最好的學?!貞c高師。
可惜他與重慶高師的緣分只有短短一個月,因為始終無法湊齊20塊大洋的學費。此前,父親東挪西借地籌了兩塊,校長也給了一塊,但仍然相差甚遠。父親實在無能為力,只好到學校把他接回家去。
劉大墉沒有選擇服從命運。經多方打聽,他得知重慶有一家專門培養工程師的高等工業學??梢悦赓M就讀,就毫不猶豫地報考了。當然,又輕松考上了。
抗戰爆發后,重慶一時成為各種抗戰力量、進步力量的匯聚地。劉大墉積極投身學校內外的抗日救亡運動,先后參加了暴風歌詠隊、講師團等組織。1938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在工作中獲得了命運的一個饋贈——一位叫鄭康致的革命伴侶。
鄭家是四川新津的名門望族,鄭康致從小知書達禮、學業優異。1938年11月,黃埔軍校隨政府搬遷到重慶,成立了戰地救護班,鄭康致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入校后,她同樣積極投身愛國救亡運動,并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中,與劉大墉相識,最終走到一起。
隨著國共斗爭日益尖銳,共產黨員劉大墉面臨暴露風險,不得不進行轉移。在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支持下,他成功考入成都的四川地震測繪大隊,不久和鄭康致一起來到成都。
天有不測風云,一直與劉大墉單線聯系的上級鄒風平接到通知回延安出差,不料一去不歸。劉大墉從此與組織失去了聯系,再無人能證明他的共產黨員身份和一直從事的工作。多年后他才得知,原來一直領導他工作的鄒風平,竟是川西特委書記,鄒風平回到延安后被卷入莫名的風波,1943年死于“搶救運動”。
劉大墉一直在尋找組織,幾年未果。他就加入了民盟——最靠近中國共產黨的民主黨派。
1949年成都解放,劉大墉以民盟地區負責人的身份參與新津縣的土改工作,并擔任法院院長。只是,他知識分子倔強的一面過于突出、耿直,看事又太通透,官越做越小,后面陸續擔任建設科科長、農業局局長、科委主任,直至農業局副局長。倘若如此,一家平平安安,倒也不壞。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他身為民主黨派人士,又被懷疑曾經“脫黨”,加之妻子的家庭成分問題,就知道自己遲早會有一劫。
果然,劉大墉夫婦不久就被“打倒”,他被押到牧馬山“關牛棚”、放羊,鄭康致雖早已病退在家,但每天要按時前往縣城中心的紅照壁反思,時不時還要被拉去批斗。
即便貧苦無依,他們夫婦也從來沒有在給孩子買書這件事上猶豫過。厚厚的《十萬個為什么》,給孩子們進行了科學啟蒙。劉大墉喜歡的《參考消息》,孩子們喜歡的《青少年報》,都帶給他們無限樂趣和未來的無限可能。劉大墉睜眼看世界,對形勢的敏感,對眼前困難的革命主義樂觀精神,也傳承給了劉家幾兄弟。
回憶往事,劉永好的眼神總是泛著光。他并沒有覺得特別苦難,盡管那時他還小,但他在“你幫人、人幫你”,助人為樂、共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獲益匪淺。各種苦難還鍛煉了他溝通、交流的能力,也鍛煉了他身體的耐力和吃苦的意志。這些,或許是他后來幾十年創業、成長的秘訣所在。
說起青少年時期最大的困難,他頓了頓說:“應該還是餓……餓得吐酸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