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秋云,在走著出獄前的最后程序。
她不確定女兒會不會來接自己,應該不會,心里有個聲音提醒她,不要報什么奢望。
二十年了,女兒竇金只來過四次,每次來,都帶著糟糕的脾氣。
常秋云想,女兒的生活一定不開心。
那天,倒不如跟那個家伙同歸于盡算了,這樣女兒就不用頂著殺人犯女兒的頭銜,這可不是什么好聽的名兒。
但她心里明白,當時自己的求生欲有多強,他的手緊緊攥住自己的脖子,想死,不反抗就行了,可她還不是拼命的想要活著。
可活著,又為什么,她沒想。
在獄中,她花了二十年也沒想明白,馬上要出獄了,走出牢房,她才意識到,就是想女兒,還想看看她,何況,現在還有那個未曾謀面的外孫女晴天。
晴天的事還是弟弟常建發告訴她的。
弟弟一年看她兩次,每次來都匆匆忙忙。
一跟她說話,滿腦門子往外冒汗,即使冬天也一樣,她隔著鐵柵欄看得清清楚楚。
每次,也就來來回回那幾句話,跟市場上反復播放的喇叭一模一樣,問她吃得怎么樣,睡得好不好,有沒有不舒服,還讓她注意身體,別惦記家里,爭取減刑。
這些句子就像掛在他嘴邊,隨用隨取,需要的時候擺出來就行了,不經過大腦,更別說帶著感情。
每次他連珠炮似的自問自答,接著到來的就是難堪的沉默。
每次半個小時,一年兩次,加起來總共1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弟弟卻讓一多半的時間空著。
不過,偶爾他的口中也能蹦出讓人意外又驚喜的信息,像是對自己長時間沉默的一種補償,哎呀竇金好像結婚了、她懷孕了、外孫女1周了,那孩子小名叫晴天、愛笑……
簡短的幾個信息,讓常秋云對生活又充滿了小小的憧憬。
出去都62了,可她的血脈又新長出一個枝丫,發著嫩嫩的芽,這枝丫就像是長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比以前多,甚至開始利用一切時機鍛煉身體,她希望出去以后,還是能用的老骨頭,能抱起孫女,在她的臉頰上親一口,蹭蹭她的小鼻子,摟著她。
“常秋云,拿好你的東西,在這里簽字……出去以后要遵紀守法……”獄警開始叮囑她出獄后的注意事項。
她一邊簽字,一邊頻頻點頭,態度恭敬。
監獄的門開了,仿佛很久沒有開啟過,很沉很重,一道光從外面投進來。
這道光對這里所有的犯人都有著巨大的誘惑。
可是,常秋云卻躊躇不前,一個中年獄警態度隨意又語重心長,“誰接你?出去可得好好的,年紀這么大了,要好好珍惜……”
女獄長陪著她,看起來,年紀比女兒大不了幾歲,好像還是個研究生,據說是全省最年輕的獄長。
常秋云總是想,要是自己早點生孩子,女兒也跟獄長一樣大。
好端端的女孩子怎么會來到這個地方上班。
女獄長刀子嘴豆腐心,常秋云聽過她罵人,有時候還帶臟字。
秋云只上到中學,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有一種幻想。
在她的想象里,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當她聽到女獄長嘴里蹦臟字的時候,瞪大了眼睛。
但是后來她發現,這個獄長心腸不錯,嘴上罵人,但到關鍵時刻,幫過不少女犯,還幫她們的孩子。
聽說她跟丈夫結婚8年,一直沒孩子,后來婚也離了。
常秋云背著一個紅藍相間的塑料編織袋,里面裝著她的簡單家當,還有在這兒勞動掙的一萬多塊錢。
監獄把屬于她的物品還給她,一個金戒指、一塊兒手表,還有一個珍珠胸針。
她想了想,把戒指戴在中指上,戒指在手指上有點咣當,興許是自己瘦了,在這兒,她從沒在意過自己的體重,只是覺得衣服越來越寬松。
手表是機械的,質量挺好,她上了發條居然還能走。
只是,比二十年前舊多了。
珍珠胸針她用手絹包起來,揣在褲子口袋里。
二十年,可以磨掉一個女人所有的光彩,她整個人被歲月包了漿,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罩著,那是一種沒有未來的混沌。
常秋云的頭發灰白相間,因為干枯,更像一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