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母親,很漂亮很溫暖,但是竇金后來才知道,這些都是假象。
如今,這個女人成了殺人犯,她拿起了刀,她的手原本那么溫柔。
竇金還記得媽媽捧起自己的臉對著自己笑的樣子,她低頭的時候,漂亮的栗色頭發的一側總是從耳后散下來,遮住臉。
每次她都會用纖長的手指把頭發掖回去。
竇金總是為這個動作著迷,她之所以把頭發留起來,完全是被這個動作迷住了。
她也想這樣,只是她的頭發又粗又硬,失去了那份動感。
車上路了。
竇金坐在車的后排。
駕駛座上,舅媽的朋友老李讓竇金叫他李指導,簡稱李指,因為他在老年合唱團擔任著類似指揮的位置,其實合唱團的團員們根本不按照他比劃的唱,倒像是他的動作追趕大家唱歌的節奏。
車里播放著一首歌,前些年流行的民歌。
歌曲高亢嘹亮,自帶一種悠揚的曲調。
竇金開始有點煩躁,后來覺得這樣挺好,民歌的節奏根本容不下什么談話。
“雪真大呀,這兩年下的最大的雪了。”
“嗯?”竇金沒聽清,這個追問給了李指繼續深入談下去的契機。
他把音樂聲音擰小了,車里安靜了許多。
“我青姐,哦,就是你媽,嗓子可甜了,你那時候小,估計不記得,她可是我心中的女神!”
竇金聽到“女神”這個詞從一個60多歲的老人口中說出來,頓時覺得這個詞脫離了原有的詞義。
李指從后視鏡瞟了她一眼,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
“不是只有你們年輕人用這詞,我們也有女神,你媽就是其中之一,不是我當著你的面夸她,她的嗓子可真好,跟……”他看到竇金臉上現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改了口氣,“說真的,你要是多了解,一定會愛上她的……”
對著當事人的女兒說這些,他并沒覺得不妥。
“你不了解你媽,青姐年輕的時候,漂亮著呢,一笑倆酒窩,當時我跟你說……
“對不起,我不想知道!”竇金生硬地打斷了李指興高采烈的談話。
她知道自己的話有些生硬,可是不這樣,堵不上對方源源不斷的像噴泉一樣的言語。
她輕嘆了一聲,然后悲哀的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也染上了說話用嘆氣做結束的毛病,這一點遺傳了母親和舅舅,是不是命運也會跟他們一樣。
會的,在心里她知道,會的,只是從不承認罷了。
她把目光投向車窗外。
街道上的一些商店,還沒開門,母親關押在第二監獄,在離市區一百多公里的縣里,開車需要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竇金看著外面的人群,四線小城還保持著鮮活的市井之氣。
有個三輪車逆行,從他們的車邊經過,后面的車斗里放著貨物,像是用塑料袋包裹的蔬菜,袋子里糊著一層霧蒙蒙的哈氣,隱約能看到不同的形狀和顏色。
在熱乎乎的菜袋子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和騎車男人年齡相仿,他們應該是夫妻,也許不是,他們有孩子嗎,如果有,孩子應該上小學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學時光,可是剛開了頭,她就強行把自己的思緒拉回來。
她不想回憶任何和過去有關的東西。
車已經出了市區,上了國道。
在這兒,市區和國道的分界并不明顯,只是路旁更荒涼了,間或有大片的田地出現。
車里再次響起音樂,不是民歌,李指把音響調到了廣播,里面是一男一女兩個人聊段子。
竇金一聽就知道,那都是從網上扒下來拼湊起來的。
可李指聽得津津有味,男女主持人互相調侃一段后,就放一段音樂。
他們的表演現場感很強,仿佛在液晶面板后有個舞臺,他們正在那兒做著即興演出。
李指聽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嘿嘿的笑,這似乎是他開車時的休閑方式。
竇金突然明白,人生的悲歡各不相同。
自己再怎么冷漠,畢竟是去接坐了20年牢的母親,難說是喜是憂,至少不是輕松的事。
可是一切莊重肅穆或者悲壯都被車上這對男女和他們的段子消解了。
車還在繼續前行,好像走上了一段崎嶇的路。
竇金能感受到從車輪傳遞過來的顛簸,那應該是被許多車輪碾壓,雪化了又凍住的車轍。
因為路況不好,李指也收斂起散漫的情緒,繃緊了神經,開得更謹慎了。
李指說起來也是個傳奇。六十多了,為了接孫子才開始學車。
連駕校都不想收他,可他軟磨硬泡,硬是跟著學下來,可能是練得勤,居然駕照考試一次就過。
這讓以前勸她放棄的教練和笑話他的人都對他豎了大拇指。
老年才開始學車帶來的謹小慎微讓他的車開的異常平穩,但也很慢。
再加上路況又不好,本來一個小時的路程,以他現在的速度,估計要以雙倍的時長才能到達。
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夾著雪粒打在車窗玻璃上,像是小冰雹。
顏色也不雪白,而是泛著青灰色。
天空變得更加晦暗,李指一邊抱怨著,一邊把車開得更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