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舊秩序的解體：漢帝國傳統(tǒng)的終結(jié)

豪族支持下建立的東漢政權(quán)

為何說東漢政權(quán)是在豪族支持下建立起來的？只要梳理這些新興皇族和開國功臣們的家世與社會地位，就明白了。

《后漢書·光武紀上》說：“地節(jié)三年（西漢宣帝前67）南陽荒饑……光武避吏新野，因賣谷于宛?！蓖瑫⒁稏|觀漢記》說：“時南陽旱饑，而上田獨收。”同在南陽，別人田荒而唯獨光武的田有收成，別人缺糧而唯獨劉秀有余谷出售。這說明，他的田是不怕水旱的“上田”，他家里有食用不盡的積糧，顯然，劉秀是一位大地主?！逗鬂h書·董宣傳》記載，湖陽公主忿光武不能制裁董宣，責備他說：“文叔為白衣時，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門；今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指董宣）乎？”這是劉秀當皇帝后，他的胞姐對其當年非法行為的揭露。既然能“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門”，劉秀顯然是當?shù)匾晃煌梁懒恕?/p>

以上兩條史料，是從有關(guān)光武本人的記載來證明他是豪富階層。而豪富階層的婚姻，也是要門當戶對?！逗鬂h書·樊宏傳》記載光武的外祖父樊宏說：“（樊姓）為鄉(xiāng)里著姓，父（樊）重字君云，世善農(nóng)稼，好貨殖……其營理產(chǎn)業(yè)，物無所棄，課役僮隸，各得其宜，故能上下戮力，財利歲倍，乃至開廣田土三百余頃。其所起廬舍，皆有重堂高閣，陂渠灌注……貲至巨萬……其素所假貸人間數(shù)百萬?！闭f明樊宏出身世家，是當?shù)氐拇蟮刂?，屬于豪富階層。

《后漢書·鄧晨傳》記載光武的姐夫鄧晨：“世吏二千石……漢起兵，晨將賓客會棘陽。漢兵敗……新野宰乃污晨宅，焚其冢墓，宗族皆恚怒曰：家自富足，何故隨婦家人入湯鑊中?！憋@然，鄧晨也出身于世家，是當?shù)氐暮雷?。《后漢書·皇后紀上·郭皇后》記載光武的岳父郭昌，為真定著姓（即大姓），“有田宅財產(chǎn)數(shù)百萬”。《后漢書·陰興傳》記載光武的另一位岳父陰氏，其先世也是“巨富，田有七百余頃，輿馬仆隸，比于邦君”。這些光武的姻親都是世家，不僅富厚而且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是光武開國的功勛人物。

不僅光武本人和他的姻親是豪富階層，他所領(lǐng)導以奪取政權(quán)的武力集團，也多是豪富階層中人，這與西漢創(chuàng)立者劉邦所領(lǐng)導的無賴游俠集團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根據(jù)《后漢書》的記載，光武的這個集團中，有“世以貨殖著姓”的李通；有“世為著姓”的寇恂；有“家富給”的祭遵；有“家累千金”的王丹；有“為郡族姓……余財數(shù)百萬”的張堪；有役屬數(shù)百家賓客的馬援；有“率宗族賓客聚兵數(shù)千人”的劉植；有“率宗族賓客二千余人”的耿純；有“率子弟宗族賓客千余人”的陰識；有“聚賓客招豪杰作營塹以待所歸”的馮魴。這一大批為光武攻城奪地、聚眾助資的大小將士們，或者是世姓見尊，或者是富厚稱雄，或者是宗強族大，或者是賓客盈門，他們都是當時社會的豪族階層，掌握著政治經(jīng)濟大權(quán)。

由于東漢政權(quán)是在豪族支持下建立的，所以東漢皇后也大多出身于貴族之家。比如漢明帝的馬皇后，就是伏波將軍馬援的女兒；漢章帝的竇皇后是大司空竇融的曾孫女；漢和帝的陰皇后是執(zhí)金吾陰識的曾孫女，另一位鄧皇后是太傅鄧禹的孫女；漢安帝的閻皇后是尚書閻章的孫女；漢順帝的梁皇后是大將軍梁商的女兒。這說明，東漢諸家外戚，多出身豪勢權(quán)門之家。《后漢書·皇后紀下》說的“春秋之義，娶先大國”，已成為東漢皇室納后的標準，實際上反映了“族姓”“門第”等觀念的與日俱增，這些都是東漢政府培育的結(jié)果。

總之，東漢政權(quán)的創(chuàng)建，在名義、實質(zhì)、皇室血統(tǒng)、政權(quán)屬性上，都是西漢末年舊政權(quán)的復活與延續(xù)。它是王莽大刀闊斧急劇變革下的產(chǎn)物，又是西漢末年貴族政權(quán)的改頭換面。秦漢之際一度出現(xiàn)的“平民化”趨勢，超出了當時社會發(fā)展的一般狀態(tài)，還不能克服當時社會的早期特征，比如宗族紐帶和宗族觀念的強韌性，超宗族的經(jīng)濟、政治、法律和文化關(guān)系，還極不成熟。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東漢政權(quán)的建立，是對當時社會發(fā)展的一種適應性糾正，因為貴族政治符合兩漢至南北朝社會和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

與此同時，從東漢中期開始，作為社會精英的知識分子，即名士，開始逐漸與豪族融合，大姓名士群體形成了。因為在當時，如果只是純粹的豪族或官僚，其家族沒有名士則沒有多大影響。日本學者東晉次對士大夫豪族和非士大夫豪族加以區(qū)分：“前者擁有為數(shù)眾多修習儒學的儒生（士大夫），又繼續(xù)不斷地產(chǎn)生出員數(shù)非寡的中央官僚和地方州郡吏；后者雖然也擁有士大夫，但為官范圍大致限于縣廷?！保╗日]東晉次：《后漢的選舉與地方社會》，劉文俊主編《日本中青年學者論中國史·上古秦漢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82—583頁。）

這些名士家族負海內(nèi)盛譽，公府州郡禮命不決。這反映出漢末，名士與大姓豪族開始合流，名士固然不一定從大姓豪族中產(chǎn)生，但出于大姓豪族的一定占多數(shù)。當名士成為豪族家庭的核心成員后，這些單純的豪族自然會演化為大姓名士?？梢哉f，大姓名士群體是聚合政治、經(jīng)濟、思想資源的社會勢力集團。

“士”與“族”的結(jié)合，最終形成一種發(fā)展最少受阻、選官受到最大優(yōu)遇的勢力，豪族和大姓名士成為魏晉“士族”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