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暨在一躍而下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此時當地有人遞過來一支話筒,采訪尤暨,問他跳樓的感受,他大概率會沉默。
尤暨在身體急速下墜的時候,視力所及的范圍內全都是虛化的圖像。他只看見身體之下一片橘紅色,但他看不清楚有十幾個消防員正在忙活,鋪設充氣墊。
在他身體上方,一個身體上掛著保險繩索的消防員從樓頂上探出了半個身子。那個橘紅色的身體,向尤暨伸出了手。
消防員身邊,還出現了幾個警察。他們大吼著,像是對尤暨,也像是對樓下的消防員。
尤暨下墜的時間很短,重力加速度,讓尤暨根本沒時間想遺言,人就被重重地摔了下來。一樓是商鋪。便利店旁邊是水果店,水果店旁邊是奶茶店。每家店鋪上面都有一個擋雨
遮陽的篷布。這是天安市區的獨特風景。
這里夏日炎熱,從春季開始就雨水充沛。每家商鋪的房檐上都會有這樣一個裝置,本意是為了給擺在門口的商品遮陽擋風雨。后來雨棚做的越來越大,一直能延展到步行道上。
在太陽暴曬的季節里,步行道上的行人們可以自動走成一列,整齊有序地借用著商家的免費防曬棚。
天安市本著對人有利的事情就無需干預。這些棚子就肆無忌憚地又發展了一番。那上面,被商家印上了花花綠綠的廣告。配著如今商家的網紅氣質,這條老街也因為這些店鋪和雨棚上的招牌變得年少起來。
尤暨從大腦空白到感到疼痛再到暈厥,這三步只用了幾秒鐘。
他下行墜落,很快就感受到了鉆心的疼痛。他在落地一刻前聽到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響。他還來不及感到害怕,人就再次摔落。
樓下商家的擋雨棚擋住了尤暨下墜的路線。他的身體狠狠地砸到了結實的滌綸布和金屬支架上。支架被砸折,雨布被尤暨穿透,尤暨的胳膊和金屬之間發生了嚴重的碰撞。他身上本來就已經破損露著棉絮的夾棉衣被金屬支架徹底扯爛了。
隨后,尤暨就落地了。
由于李松打了報警電話,店員姑娘報出了準確的地址,下午的天安市區還不堵車,消防車能夠迅速來到融興大廈樓下。
但即便是這樣,救援的速度還是沒趕得上尤暨跳樓的速度。
樓上的消防員正在準備強行抓住尤暨,警察也跑上樓也去打配合。樓下的消防員迅速地給氣墊充氣……
氣墊還沒有完全充滿,還有一半的氣墊是癟的,尤暨就到了。
身體墜落到氣墊的一瞬間,尤暨眼前黑了。在警戒線外看著的店員姑娘,捂住了雙眼。拿著手機的李松也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尤暨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停滯了。每個在場看到這一幕的人,他們的時間也被按停了幾秒鐘。
只有消防員在動。他們飛快地跑到尤暨身邊,幾個橘紅色的身體幾乎是同時在呼喊:“救護車!”
救護車就停在不遠處。身著白大衣的人在消防員未落的呼喚中出現在了尤暨身邊。大約又過了幾秒鐘,尤暨就被安置在了擔架上。
歐曉樂和幾個同事從公司沖下來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腿,在控制不住地抖動。
救護車的警示燈在市中心閃爍。消防車、警車都在融興大廈門口停著。樓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聚集了物業的保安和公安的輔警。剛剛還稀稀落落的大街,一下子就人頭攢動了。
警戒線外圍著好事群眾,就連過往的機動車、自行車也要停下來張望一下。更夸張的是,每個人,無論是路過還是從車里探出腦袋的,手里無一不拿著臺手機。
李松看到,人群中已經有人在錄視頻、開直播了。
交警很快也到了,站在路口,催促著過往車輛行人。融興大廈的保安也分頭去遣散圍觀的群眾。保安隊長操著河南話喊著:“看啥看啥!散了散了!”
歐曉樂追問保安隊長:“人呢?尤暨他人呢?”
保安隊長看著歐曉樂,認出她是樓上樂起來公司的員工,可他無暇顧及她。他正在揮著胳膊攆著試圖走到大廈門前拍攝的花枝招展的女孩。
女孩見被阻攔,索性把手機懟到了保安的臉上,正氣凜然大聲播送:“現在是北京時間下午16:25分,我現在的地方是天安市融興大廈門前。親人們,這里剛剛發生了一起墜樓事件,根據目擊者闡述,墜樓者是一名青年男子。目前男子已經被救護車拉走。我們在拍攝時受到了警察的阻攔……”
保安隊長被激怒了:“你個憨瓜!老子是保安,你看清楚!”
女孩提高了聲音:“我受到了保安的阻攔!親人們,點贊關注我!你們的支持就是我直播調查的最大動力……”
歐曉樂沖出人群,她看見了警察還在,警車還沒有開走。她追過去問,跳樓的人怎么樣了。一個警察并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反問她,是否認識跳樓的人。
歐曉樂喘著粗氣,點著頭,回答警察:“他叫尤暨,是我同事。”
歐曉樂回身看了看圍觀的同事,沖他們招招手。同事們走過來,站在歐曉樂身邊。這個舉動讓初次和警察打交道的她有了一點安全感和底氣。她向警察介紹身后的人:“我們都是一個公司的,樂起來喜劇文化公司,就在融興大廈8樓。”
警察追問歐曉樂:“你們單位負責人在哪?”
歐曉樂回頭指了指融興大廈,說:“他應該在樓上辦公室。”
警察向同事招了招手,兩個身穿警服的人走過來。看樣子,他們要去公司找負責人。歐曉樂大聲問:“你還沒回答我呢!我同事,尤暨他怎么樣了?”
警察面無表情地回答歐曉樂:“抬上救護車的時候人還有呼吸。現在怎么樣就不知道了。送到天安人民醫院了,你們到那去看看吧。”
歐曉樂再見到尤暨,是在他墜樓后的第六個小時。
從融興大廈現場離開,歐曉樂心情很復雜。尤暨是歐曉樂的開門師父。進入樂起來公司,歐曉樂靠的是對脫口秀的悟性和社牛的性格。早期她寫的段子,充滿了小聰明的智慧,有笑點,卻不禁琢磨。
編劇組指派了尤暨幫她改稿。每個脫口秀演員在臺上表演的段子,都不只是一個人寫成的。在公司的會議室、讀稿室里,每篇段子都要被編劇、導演和其他脫口秀藝人不斷檢閱。
這是批判的過程,也是升華的過程。
在這里,歐曉樂學會了脫口秀演員之間特用的批判的方式。他們會直接表達:“這個梗不好,我覺得可以這樣改……”
尤暨是個社恐。如果沒有讀稿會,他一整天可以一句話都不說。他在臺上表現出的輕松和開放,和真實的自己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在歐曉樂之前,他也給師弟師妹們改稿子。但是他會用郵件和微信的方式,努力避免面對面的語言交流。
演員把自己寫好的稿子發給他,他修改之后再發回來。一來一往,像是老師在線上給學生批改作業。
但是歐曉樂拒絕用這樣的方式。
上讀稿會的第一天,她就愛死了這個場合和這里的氣氛。每個人都嘻嘻哈哈的,放松地做著藝術上的爭論。每個人都無私地貢獻著更好的想法。
在這里,歐曉樂不僅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也感受到了未來的壓力。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選擇了單人喜劇,可這背后的付出,僅僅靠自己可是不行的。
她見識過尤暨修改后的稿子。她心悅誠服,甚至有些崇拜。
尤暨給她改到第二篇的時候,她就大咧咧地要求尤暨,到公司來面對面地給她講。歐曉樂為了說動尤暨,還編出了自己有“閱讀障礙”這種毫無可信度的謊言。
無奈的尤暨只好來到公司,在讀稿室里為歐曉樂改稿。他修改后的稿子被歐曉樂當眾講出來,請其他演員和編劇再去揣摩和捶打。尤暨默不作聲地聽著,再寫再改。
歐曉樂第一次登臺表演后,就開始大大方方地喊尤暨“師父”。這個稱呼在新式的喜劇文化公司顯得暨腐朽又老土。尤暨不讓歐曉樂這么叫他,他說我們又不是說相聲的,不用這樣。
歐曉樂卻還是自顧自地這樣叫他,還把他的微信名改成了“師父”。
很多喜劇演員在不演出的時候都喜歡一個人呆著。仿佛他們一生的能量都在舞臺上釋放了,離開舞臺,他們就成了空殼。
樂起來公司里有很多在生活中不善言辭的喜劇演員,他們除了在讀稿會上高頻交流,在私底下,很少有交集。
尤暨就是這樣的人,甚至比旁人更加孤獨。
歐曉樂嘗試在演出后請他吃飯,或者改稿前喝個咖啡,尤暨無一例外全部拒絕。他拒絕的語氣簡單明了,一點理由都懶得想。他直接說:“不去。謝謝。”
歐曉樂觀察過尤暨,認為他不是社恐,而是“社懶”。一個真實的社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觀眾面前張口講笑話的。尤暨明明在舞臺上游刃有余。他就是懶得社交,懶得打破自己的孤獨。
看著師父從自己面前高空墜落,歐曉樂的內心是極度崩潰的。她本想直接沖到醫院看看尤暨是死是活,但是她的導演和經紀人死死拉住她,安撫她,讓她無論如何要先去完成演出。
是啊,票都賣完了。今晚不是歐曉樂的專場,但是有她的段子。眼下,她是樂起來公司最紅的藝人。肖紅亞和她說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歐曉樂在半懵的狀態里被同事塞進出租車,一口氣拉到了演出的酒吧。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臺。
她只是記得在黑暗的臺角,幕布后,有人推了她一把,低聲命令她:“曉樂,打起精神,該你了!”
歐曉樂上臺后,下面的觀眾用笑聲和掌聲歡迎她。她心里一緊,那一下午都出了竅的魂靈才終于回到自己的身體。
當天的演出,導演團隊破天荒地為她準備了提詞器。一個臨時找來的筆記本電腦開著屏幕,悄悄地放在距離她視線45度的前角。那上面,有她本場演出的幾個關鍵點。
當天的演出還算順利。歐曉樂是攢底的演員,演出結束后,已經到了晚上十點。
歐曉樂二話不說,沖出酒吧,叫了一輛車來到醫院。
尤暨就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春天正是流感和呼吸道傳染病高發的時節,醫院里人滿為患。歐曉樂穿過亂糟糟的急診分診區,來到留觀室,看到頭上纏著繃帶、胳膊和大腿都用夾板固定的尤暨。
他墜樓時的衣服已經不在身上了。不知道是誰幫他換上了條紋的病號服。他閉著眼睛躺著,右手手背上扎著針,一瓶液體從高處流下來,通過輸液管進入他的身體。另一只手上戴著一個塑料手環,上面有一個編號:433。
歐曉樂不明白尤暨為什么躺在留觀室里,還是在留觀室的過道里。這里怎么看都不是一個正規的病房。感覺躺在這里的病人隨時都有被蒙上白布的危險。
歐曉樂跑去護士站問,護士已經被前來就診的發燒患者搞得頭暈腦脹。她根本無暇聽歐曉樂在說什么,她也不知道在歐曉樂飛快的語速中提到的“尤暨”是哪一個。
就在歐曉樂快要發怒的時候,一個年長一些的護士過來問她:“你說的是不是今天下午120送來的那個小伙子?跳樓的那個433床?”
這句話一出口,剛剛還亂糟糟的分診臺頓時低了好幾個分貝。聽到“跳樓”兩個字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他們支棱起耳朵,在不同的角度偷偷瞄著歐曉樂,好奇地等著下文。
歐曉樂注意到了周圍氣氛的變化。她盡可能地淡定地回答:“就是他。”
年長的護士說:“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要住院做下一步的檢查。骨科病房全滿了,明天才有床,明天下午會送他去骨科病房。”
歐曉樂緩緩地舒了一口氣,追著問:“他的命保住了?不會死了吧?”
護士反問歐曉樂:“你是他什么人?”
從下午開始,歐曉樂就被警察反問。到了醫院,還要被護士審。歐曉樂忍著不快,說:“我是他同事。”
護士所答非所問地對歐曉樂說:“那你還是盡快通知他家里人來醫院吧。他身上多處骨折,要做手術。還有,他的腦子也受了傷,具體情況要明天找腦神經的大夫會診后才知道。”
歐曉樂追問:“會很嚴重嗎?”
護士說:“這怎么說呢?也許檢查完沒事,就是腦震蕩;也許摔壞了就成植物人了。”
歐曉樂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護士又和她說了一遍:“趕緊聯系他家里人吧。他有沒有醫保?你們先去幫他把住院手續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