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茶安靜地躺在肖紅亞的紫砂壺里,始終沒有等來100度熱水的沖泡。
聽聞尤暨墜樓,全公司的人都跑下去了。肖紅亞心里也是一驚。他本能地站起來,人都走到了門口,他又猶豫了。在門前徘徊了幾步,肖紅亞來到落地窗前,拉開百葉窗,向窗外望去。
樓下聚集著看熱鬧的人群。警車、救護車和消防車都在。警車還拉著警笛,“嗚嗷嗚嗷”的,生怕走過路過的人不知道這里出事了一樣。
肖紅亞忍不住罵道:“哪個龜孫報的警!”
樓下的人,有很多都在朝上仰望。他們沖著肖紅亞站的位置指指點點。肖紅亞緊貼著落地窗在往下看。看到樓下的人做出這樣的動作,他趕緊往后退了一步。
就像小時候,淘氣的孩子往窗外扔廢紙團。一邊扔,一邊還要趴著窗戶往下看,看紙團最后會落在哪里。如果紙團不幸丟到了行人的身上,或是惹到了什么人的注意,他們會順著紙團拋出的方向用視線去尋找。
站在窗口的孩子心里明明知道,就算下面的人發現了丟紙團的就是自己,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樣。可孩子還是會膽怯。他們會蹲下身子,會從窗口跑開。
既然知道不會受到懲罰,為什么還是會害怕?
因為人有羞恥感吧。造物主造人的時候,應該把基本的是非觀烙進了基因中。做事要考慮后果,要有接受后果的承受能力,這是成熟的社會人才會想到的。
肖紅亞從窗前向后退的時候,還沒想到這一層。
退后了幾步,肖紅亞坐回到沙發上。他的腦子開始迅速運轉。他在努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見到尤暨時他的樣子。
肖紅亞要盡量分析出尤暨墜樓的原因。他最希望的原因是“意外”。
公司很多人都經常去平臺上吹風。他們在上面抽煙,聊天,喝酒,排遣寫不出稿、登不上臺的焦慮。
尤暨已經有一段時間寫不出稿子了。他因為這個原因上去走走也沒什么。如果是因為不慎掉落的,那么最應該為此事負責的是融興大廈的物業。誰讓他們長期開放樓頂平臺呢?把防火門鎖上,不許人上去不就可以了嗎!
如果,尤暨是自己主動跳下去的,那就不好辦了。
尤暨畢竟是樂起來公司的員工。他不管不顧地一跳,后面什么工會啊、人社啊、公安啊都得找上來。
他如果直接摔死了,倒還是萬幸。那樣的話,公司大不了給一筆撫恤金就行了。聽說他家里沒什么親人,父母早逝,把他帶大的姥姥也剛死了。錢給多給少,不會有什么人計較,也應該不會有人來鬧。
但是如果人沒死,那就是最糟糕的結果。
醫藥費不知道要花多少。人要是落下殘疾,后面的事情就更麻煩,搞不好要訛走一大筆錢。
眼下正是公司進入資本市場的最佳時機,要是攤上這么一檔子事,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
想到這里,肖紅亞就在心里恨恨地詛咒尤暨,希望他干凈利落地一命歸西。
警察和李松,先后出現在了樂起來公司的前臺。此時,員工們已經陸陸續續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十分鐘前還在樓下目瞪口呆,心情復雜的員工,才回到工位一分鐘,就換了一副狀態。大家都很職業。在電梯里、樓道里,還在分析談論著尤暨墜樓的各種可能性。只要屁股坐到了工位上,每個人的嘴巴就立刻關上了。
剛剛從讀稿室、會議室跑出來的人,又回到原位,接著之前的話題、稿子繼續討論。沒讀完的藝人會說:“我接著剛才的往下讀……”說了一半觀點的導演會說:“我剛才的意思是說……”
這番切換來得行云流水,絲滑柔順。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心里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趨利避害本就是人類的本能。發生在相熟同事身上的悲劇,也只夠職場人在心里感慨一下罷了。
隨后,警察找上門來。前臺的姑娘在請示了肖紅亞之后,禮貌地將他們帶進小會議室。在肖紅亞進來之前,前臺姑娘為三位警官每人遞上一瓶本地生產的礦泉水。
肖紅亞在進門之前調整了一下表情。他在幾秒鐘的時間里,迅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自己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錯愕、驚訝、痛心,他覺得都應該有,但也都不能太過度。
三位警察中,有兩位當時就在天臺上。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尤暨主動跳樓。另一個警察在樓下參與了維持現場秩序。他率先向肖紅亞提出問題:“你是樂起來公司的法人吧?”
在肖紅亞表示了肯定的答復之后,警察緊接著問他:“跳樓的人你認識嗎?”
肖紅亞預設的表情在這兩個問句前都不太匹配。他只好實事求是地說:“認識。”
另外一個警察拿出筆記本,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的。他寫了幾筆之后,抬起頭看看肖紅亞,說:“說說吧,你知道他為什么要跳樓嗎?”
肖紅亞根本不用刻意做什么表情上的準備,他脫口而出:“我不清楚啊!”
第一個提問的警察在一旁啟發他,問:“最近他家里有沒有出什么事?他這段時間身體怎么樣?在你們單位和同事相處的怎么樣?有沒有買過什么P2P產品?有沒有被網絡詐騙?他是單身還是已婚、有沒有女朋友?”
一連串的問題,問的肖紅亞有點招架不住。他帶著請求的口吻說:“警官,我是公司的董事長、負責人,但是我和尤暨真的不熟。他是我們公司的簽約藝人,公司對他們的管理是相對松散的。您問的關于他家里的事、感情上的事,我是真不清楚。”
在筆記本上做記錄的警察忽然又抬起頭,看著肖紅亞,說:“聽說他家里有人去世了?你知道嗎?”
肖紅亞愣了一下,趕緊伸手拍了自己的腦門,說:“是是是,您不問我還真忘了。聽尤暨提了一句,說他姥姥去世了。前些天他是來找我說請假回鄉,我也答應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后來一直沒見他提出申請。”
三位警察站起身準備離開。跳樓自殺這種事,本來也不是什么刑事案件,不屬于人家的工作范疇。三個派出所民警肩負屬地安全的職責,于情于理都要找肖紅亞問問情況。
肖紅亞送警察出公司,李松從電梯下來進公司。
兩個人打了個照面,但是因為之前都是在網上聯絡,雙方對彼此的相貌都不了解。李松憑直覺感覺到這個人應該是樂起來公司的老板。而肖紅亞,全部注意力都在三個警察身上。
肖紅亞幫警察按下了電梯鍵。等待電梯到來的時候,剛剛在記錄的警察問肖紅亞:“聽說干你們這行的好多人都得了抑郁癥,是嗎?”
對這個問題肖紅亞沒有防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第一個提問的警察問同事:“他們這是什么行?”
記錄的警察說:“脫口秀。”
第一個提問的警察從帽檐處露出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也帶著褶子。他顯然沒明白“脫口秀”是什么行業,正要再追問,電梯門打開了。
肖紅亞舒了一口氣,趕緊岔開話題,用一只手擋住電梯門,另一只手招呼著三個警察。他笑著說:“那,三位警官慢走,我不送了。”
三個警察走進電梯。年紀大的警察還在問年輕的同事:“你剛才說他們是干什么的?什么秀?”
電梯門徐徐關閉之際,里面傳來年輕警察的解答:“就是表演講笑話的。”
肖紅亞聽見了這句話,無奈地搖搖頭。他走回到公司門口,李松正在前臺處站著。剛才電梯內外的對話,他也聽的一清二楚。
這次,兩個人臉對臉站著,前臺姑娘迅速為李松介紹:“李先生,這位就是我們肖總。”
肖紅亞頓時明白過來,臉上的表情急速切換,主動伸出右手對李松說:“哎呀!是李總吧!我等您半天了,來來來,到我辦公室喝茶。”
肖紅亞并不知道李松這一下午都經歷了什么,更不清楚自己咒罵的報警的“龜孫”就是讓他望眼欲穿的大都會公司的特派代表。看見李松,他心里還有點慶幸,幸虧沒讓他看見下午這一幕,幸虧沒讓他和警察撞見。
李松看著肖紅亞伸出的手,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握住。握的這一下,如同蜻蜓點水,讓肖紅亞明顯感到了對方的距離感。
肖紅亞認為是客氣,其實李松表現出來的是冷淡。
他看著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把之前雙方在遠程溝通時候的點滴印象和今天尤暨跳樓的一幕都聯系到一起。
李松聽到了警察在電梯口說到的“抑郁癥”。他認識的很多脫口秀演員和編劇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包括他自己。
李松有固定的心理醫生,有長期服用的抗焦慮藥物。他深知這種深陷在孤獨和失敗中不能自拔的苦楚。
他現在知道了,跳樓的尤暨是個脫口秀藝人,是樂起來公司的員工。他也相信,把尤暨從十樓平臺上推下來的,一定是一只看不見的大手。
李松本想中止和肖紅亞的會面,但是工作和責任是理性的壓力。他必須走上樓來,必須見到肖紅亞,把自己的任務完成。
他謝絕了肖紅亞發出的喝茶和共進晚餐的邀請。李松提出了自己的請求,他想參觀一下樂起來公司。
肖紅亞欣然答應。他熱情地陪著這個遠道而來的金主爸爸的代表,參觀整家公司。他滔滔不絕地介紹公司的發展歷程,旗下的藝人、編劇,介紹企業里有形和無形資產。
肖紅亞平時的語速并不快。他覺得在都是單口喜劇演員的公司里,自己說話要刻意放慢語速。尤其是在公開場合,開會、討論的時候。他要讓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抑揚頓挫,要要慢,要有力,不容置疑。
但是今天,他有點著急。他知道李松的時間有限,并且是帶著極強的目的性來的。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讓李松了解到公司的全部優質資產。
于是,他還帶李松參觀公司的照片墻,那上面是所有藝人演出時的劇照。
在這面墻上,李松一眼看見了尤暨。
他對尤暨的面孔沒有多么深刻的印象。但是照片里的尤暨,就穿著今天跳樓時穿的夾棉衣。不同的是,演出中的尤暨面部表情松弛外放,演出場地的聚光燈在他的眼睛里映射出亮光。
李松看著照片墻出神,肖紅亞以為他看到了被貼在C位的歐曉樂。他順勢大聲地介紹起這個公司當下最有知名度和票房影響力的女藝人。
肖紅亞自信滿滿地說:“現在歐曉樂是內地最好的脫口秀女藝人。只要她說女權和婚戀,微博就能上熱搜!根本不用買,她現在走到哪,流量就跟到哪。”
“他呢?他怎么樣?”李松指著被貼在一隅的尤暨問。
“他呀……”肖紅亞有點語塞,不過,很快他就說:“他是公司簽的老演員,現在有點后繼乏力,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登臺了,估計快辭職不干了。”
李松想了想,忍住了想說的話。他決定不拆穿什么,不打算告訴肖紅亞自己是看著這個人從高空墜落的。
肖紅亞錯會了李松的沉默,他加快語速說:“李總你放心,也請大都會董事會放心。我們現在呢,正在梳理公司的藝人。
有些藝人的合同快到期了,如果他們的能力和表現不能讓觀眾滿意,帶不來流量和收益,我們堅決不會續約。
既然選擇和大都會合作,我一定拿出最大的誠意,用最優質的資產來和大都會進行融合。我們的目標是雙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