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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谷傳奇/[美]華盛頓·歐文

沉睡谷的許多居民都聚在凡·塔塞爾家,像往常一樣閑聊起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奇聞怪事。許多凄慘的故事都與葬禮以及附近大樹下的哭聲和哀號聲有關,可憐的安德烈就死在那棵大樹下。還有一些人講起了穿一襲白衣的女子在烏鴉巖的峽谷里游蕩,經常在冬天夜晚的暴風雪到來之前發出哀號聲,而這些聲音又被肆虐的風雪吞噬。據說,這位白衣女子原先就是死在那兒的雪地里的。人們最經常談論的鬼故事是讓他們百聽不厭的沉睡谷的無頭騎士。據說,夜里無頭騎士總是把他那匹馬拴在教堂墓地的墳堆中。

教堂身處僻靜之處,似乎很適合孤魂野鬼到處游蕩。它坐落在一片小山崗上面,周圍盡是刺槐和高聳的榆樹,它那潔白的圍墻在樹林里羞答答地時隱時現,就像基督徒的圣潔面孔從隱居的綠蔭中微露的笑容。斜度緩和的山坡一直通到一片銀光閃閃的水面上,岸邊有許多參天大樹,從樹枝的縫隙里可以窺見哈得遜河岸上的青山。一個人只要瞧見那長滿青草的墓地,看到陽光這樣安靜地射在上面,準會認為這里能夠讓死者安眠九泉。教堂的另一面,有一片廣闊的、長滿樹木的山谷,有一條山澗在亂石和倒下來的樹干中奔騰咆哮。澗水又深又黑的那一段離教堂并不遠,上面原來有一座木橋。通到橋的那條路和橋本身都在枝葉層層的大樹蔭蔽之下,使得它們在大白天里也顯得非常陰郁,如果在晚上,那簡直黑得可怕。這是那個無頭騎士最愛去的一個地方,人們常常會在這兒碰到他。當時講的那個故事是關于老布勞威爾的一個掌故,說的是這個極其邪門歪道、最不相信有鬼的人,怎樣碰到了那個剛剛踐踏過睡谷正準備回來的騎士,他怎樣不得不跟在后面追趕,以及他們怎樣越過荊棘和矮樹、山坡和沼澤,而等到他們奔到了橋頭,那個騎士卻突然變成了一具骷髏,把布勞威爾一把扔進河里,然后在一聲霹靂中,躍過樹梢,一下子不見了。

這個故事立刻被布魯姆·博內斯的險遇蓋過了,他講的那段險遇比上面的這一段還要神奇驚險三倍,他一點也不把騎馬飛奔的郝塞人放在眼里,只當他是一個惡名昭彰的騎師。他一口咬定說,有一天晚上,他從附近的星星村回來,這個半夜里亂跑的騎士從后面追上了他,他于是提議和妖怪比賽馬,賭一碗混合酒。他本來會贏過這個妖怪的——因為“冒失鬼”不知要比那匹鬼馬快多少倍——不過,他們剛奔到教堂旁邊的那座橋,那個郝塞人就開了小差,化做一道火光不見了。

講故事的人故弄玄虛,總是用一種含混的、低沉的語調講述,聽故事的人的臉只能從煙斗里燃燒的煙絲當中偶爾得到一絲亮光。這些故事深深地印在伊卡包德的心里,他也為大家奉獻了幾大段他珍愛的作家——考屯·麥色爾寫的故事,并且添油加醋地講了許多過去在他的故鄉——康涅狄克州發生的奇事,他還講述了在睡谷里走夜路看到的各種恐怖景象。

這時,飲酒作樂的人漸漸散了。上了年紀的農民召集好他們的家眷,坐上了馬車,轔轔的車聲在空曠的路上和遠處的山上久久不息。有些姑娘跨上她們心愛情郎的馬鞍,她們輕快的笑聲夾雜著馬蹄的嗒嗒聲,沿著靜悄悄的山林傳來一片回音,聲音愈來愈弱,漸漸地就聽不見了——而剛才一片喧嘩熱鬧的場面,也就只落得處處沉寂蕭索了。伊卡包德稍微逗留了一會兒,因為按照農村里的習慣,情郎得跟那位將來要繼承家產的姑娘說幾句私房話,他覺得已經有了十足把握,現在他已經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至于會談的經過,我不敢妄加評論,因為我實在不知情。不過,從有些地方看來,我猜測可能是出了什么岔子,因為他的確是待了不大一會兒就出來了,而且神色相當沮喪,一直垂頭喪氣的。哎,這些女人呀,這些女人!難道她先前鼓勵這位窮學究,只是為了把他的情敵降服得牢牢的嗎?難道這只是一種詭計嗎?也只有老天爺才懂得這種事情的,我可不懂!總之,后來伊卡包德偷偷溜出來時的神情,與其說是像偷了美人心的騙子,倒不如說像一個偷雞賊。他一點也沒有像往日那樣左顧右盼地瞅瞅他一向垂涎的姑娘家的富裕環境,他徑直走到馬廄,狠狠地給了他那匹馬幾下子,毫不體貼地把它驚醒過來,也不管它在舒服的馬廄里睡得正甜,正夢見堆成山的玉米和燕麥,山谷里遍地都是牧草和苜蓿。

這時候正是鬼影幢幢的深夜,伊卡包德心情沉重,垂頭喪氣地駕馬趕緊回家,這是一條貼著高山側面的小路,矗立在逗留鎮的上空,當天下午他從這條路來的時候,別提有多高興了。但現在天空和他本人一樣地陰郁凄慘。塔班湖在離他腳下很遠的地方展開了它那昏暗荒涼的水面,偶爾會有一艘單桅帆船悄悄地停泊在山腳下。在這死沉沉的深夜,他幾乎連哈得遜河對岸狗吠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但是,聲音非常模糊,十分微弱,只能使他想到他和這位人類的忠實伴侶隔得很遠。偶爾,還會有一只無意中醒來的公雞拖長調子咯咯地叫,聲音好像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從遠山叢中的什么農舍里傳來——可是,這只像他的耳朵在夢里聽到的聲音。附近連一點帶有生機的痕跡都碰不到,只是偶爾有蟋蟀的一聲悲鳴,或者一只大青蛙從附近的沼澤里發出咕嚕咕嚕的噪音,這聲音就好像睡得很不安穩,猛然從床上翻了個身。

他下午聽到的那些關于妖魔鬼怪的故事,這時候一下子全涌進了他的大腦。夜色愈來愈濃,星星在黑暗的天空里顯得更深邃了,急云有時把它們遮得一點也看不見,他從來沒有感到像現在這樣孤單,這樣凄慘。此刻,他又正在走近故事里常常有鬼怪出沒的那個地方。路中央有一棵碩大無比的郁金香樹,像巨大的幽靈似的立于其他樹中,仿佛一座分界碑。它的樹干上盡是節瘤,奇形怪狀,大得跟普通樹木的樹干有的一比,樹枝有的明明彎到了地面,卻又一下子升到了半空。這棵樹和不幸的安德烈的悲慘遭遇有許多牽連,當初,他正是在這附近被俘的,因此,大家一直管它叫安德烈少校之樹。一般的老百姓看到它既充滿尊敬之情又摻雜著迷信的心理,這里面一部分是出于對安德烈的同情,一面是因為人們總是將這棵樹與許多見神見鬼的怪事和悲嘆聯系在一起。

伊卡包德一走近這棵可怕的樹,就開始吹起口哨。他總覺得有人在響應自己的口哨——其實,這不過是一陣疾風從枯樹枝中嗖嗖地掃了過去。等到他再走近了一點兒,他又以為自己看見樹枝中掛著什么白的東西。他停下腳步,也停止了口哨,仔細一瞧,才發現那是給閃電打掉了一層皮,露出了雪白的樹身。突然間,他聽到一聲悲嘆,嚇得他牙齒不住地打戰,膝蓋不停地磕碰馬鞍。其實,這不過是一根被一陣風刮得搖擺不定的大樹枝,擦著另一根樹枝也在搖擺而發出的聲音。他平安無事地走過了這棵大樹,殊不知,前面有新的災難在等著他。

離這棵樹大約100米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橫過路面,流到一個名叫“威雷澤”的幽谷里面,幽谷里有一片樹木茂密的沼澤地。小溪上有幾根并排的粗木頭,算是一座橋。

小溪流到樹林里去的那一邊有一叢橡樹和栗樹,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野葡萄藤,遮得那兒好像洞壑一般的陰森。要走過這座橋,可是一次極嚴峻的考驗。那地方正好是不幸的安德烈被擒的地點,當時,那些身強體壯的義勇騎士,就是在這些栗樹和藤葛的掩蔽之下,出其不意把他抓住的。自從那時起,大家一直認為這是一條有鬼作祟的溪流。

他向小溪走過去,心撲通撲通地跳。他鼓足了全部勇氣,一連對他那匹馬的肋骨踢了十幾下,打算飛快地沖過這座橋。可是,這匹倔強的牲口非但沒有向前走,反而橫著朝樹籬方向斜奔了過去。這一耽擱,伊卡包德心里更害怕了。于是他把另一側的韁繩猛力一抖,用腳拼命地夾著馬肚子,但這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他那匹馬,說句實話,倒真是受了驚嚇,直奔到路的另一面,沖進一片荊棘和赤楊叢生的密林里。這位教書先生只好把鞭子同腳后跟一股腦地全都打在老“火藥”那餓瘦了的肋骨上面,打得它不停地噴著鼻息直往前奔。不過,它剛剛走到橋頭就猛地駐足,差一點讓伊卡包德栽下來。就在這個時候,橋旁邊的爛泥地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這聲音一下沖進了伊卡包德靈敏的耳朵里。他看見在樹叢的暗影里面,在小溪的岸邊,好像有一個巨大的、形狀詭異的、又黑又高的東西。它一動也不動,但又似乎像一個巨大的怪物聚精會神地埋伏在暗地里,準備一下子撲到這個過路人身上。

這位大驚失色的學究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怎么辦呢?調轉馬頭飛跑已經太晚了,再說難道他有逃出妖魔鬼怪手掌的本事嗎?如果它真是妖怪的話,駕風追趕他可是綽綽有余。因此,他就鼓足了勁,表示一下他的勇氣,結結巴巴地質問了一句:“你……你……是……誰?”他沒有得到答復。于是,他就用一種更為緊張的方式重新質問了一次,但仍然沒有答復。他就再次地捶打頑固的“火藥”的肚子,用一種并非自愿的熱忱大唱起贊美詩來。剛唱著,那個駭人的黑乎乎的東西就行動起來,向前搶了一步,彎身一跳,到了那條路當中。盡管夜色那樣陰暗,但是,這個不知來歷的東西的形狀現在還是可以大致看清楚的,就好像是一個身材很巨大的騎兵,騎在一匹強大有力的黑馬上。他并沒有什么跟人為難或者討好的表示,他只是倨傲地在這條路的一側,順著老“火藥”的瞎眼那一側慢慢地走來。這時候,老“火藥”那種受驚的樣子和頑固的性情,都已經過去了。

伊卡包德一來對這位奇怪的半夜里的同伴本無好感,二來又想到了布盧姆·博內斯跟那個騎馬飛奔的郝塞人的一段冒險經歷,便催促他的駿馬,打算把這位不速之客甩在自己后面。可是,那個陌生的家伙也催動他的馬以同等的步伐前進。伊卡包德于是勒住馬,讓它小步走著,想讓對方趕上自己,落在對方的身后,不料那個家伙也放慢了腳步。伊卡包德開始覺得氣餒了,他打算重新用力唱起贊美詩,可是連一小段也唱不出。這個揮之不去的陰森的同伴以及他那固執的沉默有點神秘可怕。這里面的因由不一會兒就將揭曉,簡直太恐怖了。登上前面的高坡的時候,這位同路旅伴的身形在天空的背景里映得非常清楚,他又高又大,裹著一件黑斗篷,伊卡包德這才嚇得半死地瞧出他原來沒有腦袋!他恐怖到了極點,只好一個勁兒地在“火藥”身上拳打腳踢起來,希望它突然一躍,能把他的同伴甩開——可是,那個妖怪也跟著他全力奔躍起來。于是,他們就一道向前沖,不顧山高水低,每次奔騰,總是蹬得山石亂飛,火星四射。一路上,伊卡包德因為急于逃命,只好把他那又長又瘦的身體俯在馬背上,頭低低地貼在馬頭上面,他那件單薄的衣服迎風飛舞。

這時候,他們已經到了通往睡谷的路上。不過“火藥”卻像鬼附了體,非但不順著路走,反而轉到相反的方向,沖下山腳,朝左面奔去。這條路要穿過一片多沙的山谷,大約有400米的地方都在樹蔭之下,這條路通向鬼怪故事里的那座出名的小橋,橋那面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綠油油的山坡,坡頂上正好是那座被粉刷得雪白的教堂。

追趕的過程中,伊卡包德的馬似乎受了驚,這對這位不怎么高明的騎士來說顯然是有利的。可是偏偏在它奔過山谷一半的路上,馬鞍的肚帶斷了,他覺得馬鞍正從馬背上溜走。他抓住鞍頭,打算把它扣牢,但沒有用。說時遲那時快,伊卡包德緊緊抱住老“火藥”的項頸,才救了自己一命,馬鞍也在這時候掉到了地上。緊接著,他就聽到追騎的四蹄踏破馬鞍的聲音。一時間,漢斯·凡·瑞波爾發起脾氣來的恐怖樣子突然閃過伊卡包德的腦海,因為這是漢斯專門在星期天用的馬鞍。不過,現在并不是為小小的恐懼擔心的時候,那個妖怪追得正緊——況且,他自己又是個這么不高明的騎師!——他得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在馬背上坐穩,他時而滑到左面,時而滑到右面,有時候又在馬脊梁的骨峰上猛烈地顛上去又摔下來,嚇得他生怕被摔成兩半。

這時候,樹叢中有個開闊的地方給他帶來了希望,他沾沾自喜起來——教堂旁邊的那座橋就在眼前了。溪水中倒映著的那顆閃爍的銀星,證明他并沒有搞錯方向。他看到教堂的墻正在前面的樹叢中隱隱綽綽,他想起了這就是跟布盧姆·博內斯賽馬的那個鬼怪不見了的地方。“只要我能夠奔到橋頭,”伊卡包德暗想道,“我就平安了。”正在這時候,他又聽到那匹黑馬緊緊跟在他后面喘著粗氣,他甚至胡思亂想地以為自己感覺到了它噴出的熱氣。老“火藥”的肋骨上又挨了死命的一腳,于是它一下子就跳上了橋,像連珠炮似的蹬著回聲咚咚的橋板,終于到了對岸。這時候,伊卡包德回過頭去,想瞧瞧那個追兵是不是已經沒影了。因為照布盧姆·博內斯所說的,它應當化成一道火花轉瞬即逝的。可是偏偏在這時候,他卻瞧見那個妖怪踏著馬鐙立起了身子,提起自己的頭顱預備朝他扔過來。伊卡包德打算避開這個恐怖的“武器”,但為時已晚。它已經啪地一聲發出巨響,打中了伊卡包德的腦袋,使他一頭倒在地上,“火藥”、黑馬和騎馬的妖怪就像一陣旋風似的從他身旁掠過。

第二天早晨,大家發現這匹老馬背上不見了馬鞍,韁繩拖在馬腿旁邊,正在它主人的院門口泰然自若地吃著青草。伊卡包德在吃早餐的時候沒有露面;午飯的時候到了,人們仍沒見著伊卡包德。孩子們聚在學校前面,懶洋洋地沿著小河散步,到處都找不到他們的教書先生。這時候,漢斯·凡·瑞波爾才感到不安,有點擔心可憐的伊卡包德和自己的馬鞍的命運了。于是他立刻打發人出去尋找,經過詳細調查之后,人們終于找到了伊卡包德的蹤跡。在通往教堂的一段路上,人們找到了那副掉在爛泥里的馬鞍。馬鞍嵌在泥里很深的地方,顯然是被猛力踏過的緣故。人們一路追蹤到那座橋,在一處溪面寬廣,溪水又深又黑的岸上,他們找到了不幸的伊卡包德的帽子,緊貼著它的還有一個摔得稀爛的南瓜。大家在小溪里打撈了一番,并沒有發現教書先生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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