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郎,別站著,快過來?!?
司馬元顯等謝重走后,招呼立于堂前的王謐。
被氣得險些失去理智的王謐,立即恢復神情,面露笑容來到幾人身旁。
表情管理,是一名合格政客的基本修養。
“見過殿下。”王謐行禮。
周圍都是親信,司馬元顯也沒跟他們客氣,直接了當詢問:“自從桓玄奪取荊州、豫州后,整日厲兵訓卒,窺視朝廷?!?
“此前孫恩攻下會稽,前些日子進犯句章,桓玄皆表請伐賊,被我壓下?!?
“諸位有何見解和對策?”
他作為司馬皇室當朝掌舵人,盡管很爽,但權力伴隨著義務,或者叫維護自己的權威統治,他要憂心之事也不少。
其中最大的威脅,便是桓玄。
武陵王司馬遵率先開口:“桓氏受我司馬皇室恩澤,卻不知感恩,自桓溫起,便素有反意,如今其子桓玄掌控三州,已然勢成。應盡早征發士卒,整兵葺甲,以防桓玄。”
當初權臣桓溫為加重權威,效仿霍光,廢黜司馬奕,立司馬昱為帝,令百官震栗。
臨終前,更是逼迫朝廷為他加九錫之禮,其心可比司馬昭。
若非謝安、王坦之見桓溫病情積重難返,以“九錫錫文需修改”為由,硬生生將他給拖死。
不然司馬皇朝,當時就會改姓。
接著,司馬遵眼中恨意彌漫:“另外,京師桓氏子弟,應盡皆革職驅逐!”
司馬遵是晉元帝司馬睿之孫,孝武帝司馬曜和司馬道子的從兄,其父司馬晞因桓溫被貶黜。
因此,他非常憎恨桓氏的人。
每每在朝中遇到桓脩、桓石生、桓謙等桓氏子弟,他都要出言嘲諷幾句。
譙王司馬尚之也認同司馬遵的話,接話道:“附議,昔日若非謝安、王坦之便宜行事,我大晉危矣!如今桓玄欲效仿其父,朝廷需早做打算?!?
王愷不著痕跡看了王愉一眼,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亂說話,亂表態。
兩人同出太原王氏,與此前被當做替罪羊的王國寶,乃是同父異母親兄弟,僥幸茍活下來。
贊同司馬遵,便會得罪桓氏,不贊同,又得罪司馬遵,甚至是司馬元顯。
而如今多事之秋,桓氏勢大,他們不敢冒然得罪,不然桓氏入主,他太原王氏就完蛋。
東晉分別有兩個王氏高門:瑯琊王氏和太原王氏。
瑯琊王氏在東晉初大興,歸功于王導的從龍之功。
太原王氏則是在東晉中期興盛,是因王坦之聯合謝安,對抗企圖篡位的桓溫。
剛坐下的王謐也裝作縮頭鳥,盡量降低存在感。
他與桓玄私交密切,常有書信往來。
若知道今日是商討應對桓玄之事,打死他都不會來。
這便是此時東晉政治的格局:各個世家大族之間盤根錯節,分籃下注,很難分清誰是誰的人。
只有次門、寒庶子弟,勢單力薄,只能孤注一擲站在某一方。
勝,門第拔升。
敗,滿盤皆輸。
謀士張法順便是寒門出身,他必須站出來,堅定支持司馬皇室:“武陵王所言甚是,桓氏子弟身處京師,但凡我等有所舉動,必有人密告桓玄,需謹防幾人。”
司馬元顯聞言,有些猶豫。
這些親信的表現他看在眼里,也明白司馬遵、王謐、王愷、張法順等人心中所想。
可讓他現在就驅逐桓氏的人,跟桓玄翻臉,還真不太敢。
此事只能繼續擱置,繼續觀望...
...
謝重離開司馬元顯西府后,并未去東府,而是返身又回烏衣巷,去了謝混家中。
司馬文露接待他。
謝肇已去值守,不在家中,他聽從父親謝琰的叮囑,調任了著作郎,負責編修國史。
這只是一個六品職位,但勝在屬于清職官,乃是次門、寒門打破腦袋,也得不到的職位。
他此前是謝琰的參軍,為瀆職官。
清職、瀆職這種奇葩官別,始于魏晉時期,根源也在士族門閥身上。
此時的濁官是指地位低下、事務冗繁的官職,簡而言之就是具體做事的,多由寒門擔任。
與之對應的,便是清官。
特點是事少清閑、升遷快,如秘書著作、太子洗馬等,此為高門禁肏。
“見過晉陵公主?!敝x重一禮。
按輩分,雖說他是司馬文露的堂兄,但尊卑禮儀不可廢,司馬文露為孝武帝之女,謝重必須尊重。
天地君親師,君可是在親之前。
司馬文露云鬢高盤,盡顯人婦氣質,她吩咐道:“劉忠,為謝長史看茶?!?
“多謝公主。”謝重道謝。
如今作為家中女主人,司馬文露使喚謝氏的家奴,已是得心應手。
她自己也帶了一些宮女陪嫁,不過這是接待謝氏近親謝重,老管事劉忠服侍更合適。
“是,夫人!”
劉忠應道,隨后提來陶壺,分別為兩人沏了一杯茶。
“謝長史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回公主,適才我前往西府,為益壽請功。元顯殿下已命王誕到尚書省督辦,想必不日便會下詔?!?
司馬文露原本淡然的表情,瞬間有些驚喜,她還真不知道此事。
謝混在句章大破孫恩,這個她清楚,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但謝琰表請為謝混要官職,是以表折形式上報給司馬元顯,而司馬元顯一直壓著,除了幾個親信知曉外,外界一概不知。
就連皇后王神愛、皇弟司馬德文等人,都不知曉。
謝琰也只是書信告知了謝重,并未與謝肇說。
就這樣陰差陽錯,居于謝氏宅院的司馬文露,作為謝混最親近之人,居然現在才知曉。
司馬文露有些好奇:“有勞謝長史,元顯為我夫君擬任何職?”
“都督句章郡諸軍事,揚武將軍,領句章太守?!?
聽到謝重這話,此前憂心夫君仕途的司馬文露,總算松了口氣。
雖然郡太守職位不高,但也看情況,謝混連及第之齡都不到,如此年輕的郡太守,世所罕見。
這可是加軍權的地方官,與后世的一市書記類似。
“多謝告知此事。”司馬文露說完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見狀,謝重識趣地回道:“公主殿下,那臣就不打擾了?!?
司馬文露微微頷首,恢復端莊模樣。
待謝重走后,她起身來到后院廂房,于梳妝臺木屜里,取出一個朱紅小匣子。
“咔嗒!”輕輕打開。
里面躺著幾封書信。
她將最底下那封抽出,只見面上四個遒勁有力的隸書——愛妻親啟。
正是前幾日,謝混命人送回的信。
緩緩翻開,司馬文露見到信上的字后,嘴角情不自禁泛起笑容。
“汝思吾...”
這是謝混以懸想手法,寫來的。
古代思念一個人,可以委婉的表示——你想我了。
而不是直言——我想你了。
我覺得你想我了,只因,我在想你。
這便是古人的浪漫。
司馬文露將信紙緩緩貼于胸前,紅唇輕啟。
“夫君,我很想你...”
...
三日后,朝廷關于謝混的任命正式下達。
五日后,謝琰于會稽府中放聲大笑。
“爹,何事如此高興?”
剛從謝道韞家中回來的謝峻,進門就聽到謝琰笑聲。
謝琰將手中詔書遞給他,笑瞇瞇道:“益壽的官職,司馬元顯應了。”
謝峻聞言,趕緊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接過詔書。
詔曰:朕承先祖之顧,致力國泰民安。謝混驍勇善戰,功勛卓著,特命其都督句章郡諸軍事,封揚武將軍,領句章太守,全力剿滅賊寇,欽此!
“三弟居然做了太守!哈哈哈,三弟太厲害了!”
謝峻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如今身上只有建昌侯的爵位,并無官職,當然作為謝氏子弟,隨時就能求到官做。
可在怎么求,也求不到軍政于一身的郡太守。
“是爹你為三弟求的?怎么都不告訴我一聲?”
謝峻雖然直率,但士族子弟哪有傻的,只是沒心深思罷了,稍一琢磨,便明白是父親為謝混要的。
“不是為父還能是誰,之前告訴你有什么用,還不如等有結果后,再公之于眾?!?
謝琰老神在在地解釋,絲毫不理會次子的幽怨。
“爹,我可是您親兒子,怎么是外眾...”
“少廢話,既然益壽的任命已到,就由你親自給他送去!”
謝琰把詔書、印信等,一股腦塞給謝峻后,直接出府了。
現在謝混已在三吳站穩,他這個當爹的自然不能落后。
來到城外招兵處。
流民應征的幾條列隊,猶如長龍一般,一眼望不到尾。
三吳及周邊的義興、臨海、永嘉等諸郡,遭受禍亂后,幾十萬百姓流離失所。
尤其是孫恩挾眾,沿路燒殺搶掠,填井焚屋,許多士族、民眾只能躲到山中避難。
如今,謝混將孫恩逼退在句章附近海島,這些民眾才陸陸續續返回。
謝琰招兵,正好能解決流民生存問題。
只要被征召,就能有吃有穿,還有窩棚住,這些人自然趨之若鶩。
此次本來只招一萬人,但謝混明確傳訊告知謝琰,得招三萬。
再從中挑選一萬人,訓練成精兵,其余兩萬人,作為常規部眾即可。
謝混以后要代晉,很可能會與北府軍對上,為以防萬一,他必須要早做準備。
這支聞名于世的軍隊,可不是那么好戰勝的。
北府軍之所以能以八萬人,力敵苻堅,除卻當時的地理環境,戰爭計謀,前秦兵不集中外。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京口北府兵源本身強悍。
昔日,桓溫曾言:京口酒可飲,兵可用。
聚集于京口的鄉勇、流民,乃是淮河以北的彭城人僑置,那里地處兩國邊境,戰亂頻繁,沒點好勇斗狠的性格,根本活不到遷徙。
而且郗鑒歸附朝廷后,于京口建立軍事重鎮,他所率領的流民軍,便是放置在京口。
在當時,流民軍還有一個別稱——乞活軍。
從字面意思,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悲涼與殘酷,若是深究,那便會揭開人性的黑暗面。
因此,京口之地不管是僑置民眾,還是兵卒,皆有兇悍之性。
戰場上,打的就是一股狠勁。
狠勁有了,氣勢也就有了。
而氣勢,又決定士氣——這是克敵制勝的關鍵。
“方明,招兵情況如何了?”
謝琰邊巡視四周,邊踱步來到一青年面前。
正如他所想,侄兒謝方明未能扛住復仇誘惑,匆匆告別家中母親和妹妹后,便趕來郡城。
“見過堂叔,應召的人實在太多,正在加緊篩選甄別?!?
這幾日將謝方明累的夠嗆。
流民參差不齊,年老體弱、傷殘帶病的人,比比皆是,想找出體格正常點的,都十分困難。
此外流民中成分復雜,除了要甄別孫恩信徒、細作外,還要剔除一些山匪、罪犯。
總的算下來,十個來應召的流民,只能招募到兩三個士卒。
一些世家大族倒是有派部曲、家奴來,但謝琰明確表示過,不要這些人。
謝方明想了想后,補充:“目前篩選出的,已有一萬多人,隨著趕來的流民增多,想必很快就能破兩萬。”
“那些未選中的人,可安排妥當?”謝琰繼續問道。
“當然,均已送至相應戶籍之處,命當地縣衙安置、接濟,并按照您的吩咐,每人留了吃食和衣物。另外,那些細作、山匪,也已押去徭役,修筑城防。”
謝方明對堂叔這些做法很是疑惑,護送回去不夠,還送吃送穿,簡直離譜。
什么時候堂叔變得如此仁德親民了?
但他謹記臨走前母親的教誨——多思少說,因此,并未詢問緣由,都盡職在辦。
如果謝琰知道他心中想法,一定會竭力否認。
只因這是謝混千叮萬囑的,說什么能凝聚民心,提升意識形態認同感。
凝聚民心他懂,可這勞什子“意識形態”,他翻遍儒家經學典籍,愣是沒找到出處。
學富五車的謝琰,第一次對自身學識儲備,產生了懷疑。
他不禁自語:“何謂意識形態?”
謝方明:???
...
“報長史,建昌侯來見!”小吏來報。
正在巡查軍士的謝混,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二哥謝峻。
“讓他過來吧?!?
“是!”
隨口安排后,謝混又繼續巡視。
除開軍隊訓練、城防布守、軍需糧草,以及政策政令下達外,郡城中的所有繁瑣政務,包括稅賦、徭役、稽查、船運、農事、水利等等,謝混全部甩給了劉穆之。
除非特別重要的事,他一律不管。
而劉穆之也不負所托,事無巨細,皆盤條理順。
身為牛馬的劉穆之,心中感動不已。
如今句章有謝混鎮守,謝琰很放心,于是將袁崧指派回了吳郡,桓寶也被派去了海鹽,協助海鹽令鮑陋駐防。
相當于劉穆之在句章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主上如此信任,他暗自告誡自己——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二哥今日怎有閑暇來句章?”謝峻進來后,謝混主動招呼。
“哈哈,三弟,大喜事。朝廷給你任命了!”旋即謝峻將詔書、印信拿出來,并告知了職務。
謝混也有些意外,司馬元顯居然如此舍得,這相當于割皇室的肉啊。
不過,想到司馬元顯乃揚州刺史,他便釋然了。
誰上誰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