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只鳥接著一只鳥:關于寫作與人生的建議
- (美)安·拉莫特
- 3464字
- 2023-04-25 18:33:24
03.所有的杰作都始于拙劣的初稿
我幾乎可以斷言,比練習寫短文更好的一個建議,是知道“初稿通常很爛”。所有優秀的作家都免不了寫出很爛的初稿,這也是他們最后能寫出尚可的第二稿,以及出色的第三稿的基礎。人們常想象那些能出書,甚至可能因此賺大錢的成功作家,每天早上在書桌前坐下時,總會感到自己身價非凡、信心十足,對自身擁有的豐沛才華及腦中的精彩故事都很滿意。接著,他們會深吸幾口氣,卷起袖子,轉幾圈脖子活動筋骨,然后便投入工作,如法庭書記員般神速地打出一段段流暢完整的故事情節。
但這只是沒有經驗的人幻想出來的。我認識一些非常杰出的作家,備受喜愛、文筆優美,也因此賺了大把鈔票,其中沒有一個人在每天固定的時間坐下來寫作時,總會是自信滿滿、沖勁十足。他們所有人的初稿都不怎么優美。好吧,其中有一位例外,但我們都不太喜歡她的作品。我們不認為她的思想有深度,也不認為上帝愛她,甚至能忍受她。
很少有作家真的清楚他們正在寫什么,通常直到寫完才恍然大悟。他們動筆時也并非神清氣爽、興致勃勃。他們不會在打出幾行用來熱身的平庸句子后,就文思泉涌,下筆有如愛斯基摩犬在雪地上飛快奔馳。我認識的一位作家告訴我,他每天早上坐下來后,便會好聲好氣地告訴自己:“你不是沒有選擇,你有的,你可以開始打字,或自殺。”我們常常覺得寫作像是在拔牙,即使是那些文字公認最流暢、最渾然天成的作家也這樣想。大多數時候,適切的詞匯和語句并不會像自動電報機中的紙帶般快速跑出來。不過,據說穆麗爾·斯帕克認為,她的寫作過程就像是每天早上為上帝的口述做記錄——我猜想她大概只需要坐在桌前,接好口述錄音機,然后一邊哼著歌,一邊將口述內容打出來。這種姿態非常挑釁,你可能會希望這類人霉運不斷。
對我和我認識的大多數作家而言,寫作并非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工作。事實上,唯一能讓我取得成果的訣竅,是寫下真的真的爛到極點的初稿。
尿褲子先生、灑狗血的可笑用詞……
別擔心,反正初稿不會有人讀到
初稿是小孩的游戲之作,你大可暢所欲言、無所顧忌,因為你心知沒人會讀到,稍后再修改也無妨。你可以任由內心孩子氣的那一面,將腦海里的任何聲音和景象引導出來,化為文字。如果其中一個角色想說:“嗯,那又怎樣,尿褲子先生?”你可以任由她說,反正沒人會讀到。如果你孩子氣的一面想沉溺在多愁善感、悲情、灑狗血的天地里,也大可任由它去。你只需要將其全部訴諸文字。因為這六頁瘋狂的文字當中,說不定會有引人入勝的部分,是你幾乎不可能通過比較理性、成人化的方式獲得的。也許你恰好會在第六頁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中發現靈感,它是如此優美或狂放,令你多少領悟到自己打算寫什么,或可以朝什么方向寫。若沒有前面寫下的五頁半,你不可能獲得這個成果。
在《加州》雜志停刊前,我常為他們撰寫美食評論。(雜志停刊與我的美食評論無關,即使每篇評論都的確導致了幾位用戶取消訂閱。有些讀者對我將一坨蔬菜泥比作某幾位前總統大腦的行為相當不滿。)撰寫每篇評論通常需要兩三天。首先,我會拉上幾個很有主見、口齒伶俐的朋友陪我一起上餐廳。我會坐在餐桌前,將他們每個人說的趣話妙語記下來。接下來的星期一,我會帶著那些筆記坐在書桌前,嘗試寫出一篇評論。雖然我已有多年撰寫評論的經驗,但動筆時仍會感到心慌。我會試寫一段開頭,結果發現自己竟寫出了幾行糟糕透頂的句子。我會將之刪掉,再寫,又全部刪掉,接著便感到憂慮和絕望像一件防輻射鉛衣般壓著我的胸口。我平靜地想,完蛋了,這回我再也不會有神奇的文思了。我慘了,我完了,我死定了。或許我可以再回去做文秘,但人家不見得還想用我。我會起身到鏡子前端詳一會兒牙齒,然后停下來,提醒自己別忘了呼吸。我會打幾個電話,進廚房找東西吃,再回到書桌前坐下,花十分鐘長吁短嘆。最后我會拿起那個一英寸的相框,盯著它,仿佛它會給我回應,而每次我也的確得到了回應:我唯一該做的,就是寫一段非常拙劣的初稿,反正沒人會讀到。
于是我開始動筆,毫無顧忌地寫。這幾乎只能算是打字,只是讓自己的手指動起來。寫出來的東西也令人不忍卒讀。我會寫一段長達一整頁的開頭,即使一篇評論實際上只需要三頁。接著,我開始描寫食物,一次一樣菜肴,就如同我父親說過的,“一只鳥接著一只鳥”,按部就班,但想象中的批判者們卻像卡通人物般坐在我肩頭念叨著。他們會不留情面地對我冗長的描述嗤之以鼻或翻白眼,盡管我付出了許多努力,嘗試將之簡化,同時也時刻謹記一位朋友在我從事美食評論之初提出的委婉建議。“安,”她說,“這只是一塊雞肉。這只是一塊蛋糕。”
但此時我已動筆好一陣子了,所以我終究會放任自己繼續這套流程。我會寫下比應有篇幅長兩倍的初稿,其中包括啰唆無聊的開頭、愚蠢可笑的餐點描述,還有許多我那幾位頗具黑色幽默感的朋友所說的話——那些話聽起來不像出自饕客之口,倒像是曼森家族[1]的女信徒說的,而且沒完沒了。整篇文字又臭又長,語無倫次到讓我在能動筆寫第二稿前,整天滿腦子只想著萬一我出了車禍,初稿不幸被人看到該怎么辦。我擔心有人讀完它后會認為那起車禍其實是一起自殺事件:因為我發現自己文思枯竭、腦子當機,所以慌了手腳。
不過第二天,我會坐下來,拿著一支彩筆,整篇讀完,將我認為不必要的部分刪除,從第二頁當中搜尋適合當新開頭的部分,思考在何處結尾比較有力,接著便開始寫第二稿。這種方式通常行得通,有時甚至很好玩、古怪,又有效。我會照此方式再審閱一遍,然后把稿子寄出去。
一個月后,當我開始寫另一篇評論時,會將整個過程再來一遍,當然也會又一次因為害怕有人在我修改初稿前讀到它而掉眼淚。
所有出色的創作都從不忍卒讀的第一次嘗試開始
——清除腦中的噪聲,寫下去就對了!
幾乎所有出色的創作都從不忍卒讀的第一次嘗試開始。你必須從某個地方起跑,從將任何想法付諸文字開始。我的一位朋友表示,初稿是“順流而下”——你只需要寫下來;第二稿是“升級”——你修改文字,提升質量;第三稿是“牙醫”——你檢查每一顆牙齒,搜尋是否有松脫、不齊或蛀壞的,或者若幸蒙天助,你會發現它們健全無瑕。
坐在桌前撰寫拙劣的初稿——我從這個流程中學到的另一件事,是如何清除腦中浮現的噪聲。首先我會聽到尖酸刻薄的“讀者女士”一本正經地說:“嗯,這些并不怎么吸引人,是吧?”一個瘦削的德國男人會冷酷無情地詳細記下你的思想錯誤;你的父母也在,他們會為了你的三心二意和不知謹慎而痛心;威廉·巴勒斯[2]會因為發現你的膽量和文思還不如一株盆景而昏昏欲睡或開槍亂射,諸如此類。還有一群狗。可別忘了狗,若你膽敢停筆,它們便會一邊咆哮狂吠,一邊沖出圍欄。對我們當中的某些人來說,“不停地寫”是鎖住圍欄、讓那些餓狗無法跑出來的門閂。
清除這些噪聲至少占據了我每天一半的奮戰時間,但也已經比過去好多了——過去它會占據百分之八十七的時間。若不去壓制,我的腦子會將大部分時間花在跟那些不在場的批判者對話上面。我會為自己辯護,或跟他們機智地對話,或合理化我的行為,或用八卦誘惑他們,或假裝我正在作為嘉賓錄制他們主持的脫口秀。我超速,闖紅燈,沒在停止標志前停車,十億分之一秒后又對著想象中的警察解釋為何要那么做,或堅稱我并沒有那么做。
我偶然和一名催眠師提起這件事,我在多年前接受過他的治療。他非常和善地望著我。一開始,我以為他正在摸索地板上的警鈴呼叫按鈕,好找人把我架出去,但接著他教了我以下的方法,我至今依然在用。
閉上雙眼,靜下心來一分鐘,直到腦中此起彼伏的說話聲響起。接著從中分離出一個聲音,將說話者想象成老鼠,抓住它的尾巴提起來,將它扔進一個廣口玻璃罐。然后再分離出另一個聲音,抓住它的尾巴提起來,扔進罐子,依此類推。把所有最貴的監聽器扔進去,把推銷商、律師、同事、小孩——任何在你腦中發牢騷的人扔進去。然后蓋上蓋子,看著那些“老鼠”在玻璃罐壁上爬來爬去,嘰嘰喳喳,企圖讓你感覺很糟,因為你不遂他們的愿——不給他們更多錢,不會變得更成功,不想更常見到他們。接著想象罐子上有一個控制音量的旋鈕,將它轉到最大聲,持續一分鐘,聆聽那一連串憤怒的、被你拋棄的、想要讓你產生罪惡感的聲音。再將音量轉到最小,看著那些氣瘋了的“老鼠”在罐里跳來跳去,企圖抓到你。然后放下罐子,回去寫拙劣的初稿。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建議我們不妨打開罐子,開槍將所有“老鼠”的腦袋轟掉。不過我認為他有點暴力,我相信你不會落到那樣的地步。
[1]曼森家族:美國連環殺手查爾斯·曼森領導的組織,成員多為女性,類似邪教。——編者注
[2]威廉·巴勒斯:美國“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曾失手射殺了自己的妻子,私生活放蕩,頗富爭議。——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