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對的人
- 伊北
- 3416字
- 2023-04-17 10:18:23
回到自己的小屋,八斗還憋著一肚子氣。姜蘭芝端陳皮水進來,遞到兒子手上。她知道八斗不自在,只能勸:“他介紹是他介紹,你聽聽就好。”
八斗抬頭,咬牙切齒地:“他不是介紹,是存心挖坑!七零后?多大了?我犯得著去扶這個貧?”蘭芝話說得軟,“人也是好心,就是沒腦子,人老三輩都那樣。”
八斗冷冷地:“好心?十八歲就到北京了,有兩套房,在廣告公司工作,父母雙亡,別說這樣樣齊全,就是只占一樣,都得思考思考,”吸一口氣,“沒學歷,光桿一女的,十八歲到北京,怎么混出來的?這樣人誰敢要?”牙咬得咯吱響,“她有兩套房我就要去當這接盤俠?找人的找房的?我去伺候她?還不知道誰伺候我呢!”八斗對此女的前史各種揣度,幾乎忘記了一笑也是有前史的,可架不住小馮還算年輕。那四十歲的女人,啥都不用干,就罪加一等。
八斗一通搶白,蘭芝發(fā)窘。八斗看著母親尷尬的樣子,知道她夾在中間為難,不自覺心軟,口氣也和順不少:“人生,處處是坑,但凡沒點腦子的,直接摔里頭。”
蘭芝勸:“不跟他一般見識。”又說,“他們也是看你好,才想跟你沾。”
八斗不明白其中深意。
姜蘭芝又說:“他介紹的,萬一成了,你就不跟他走得近了嘛。”唉。還有這層緣故。八斗不免心驚。他當然知道人是自私的,但卻想不到會自私到這個程度,為了自己一點或有或無的利益,甚至不惜葬送別人的終身幸福。什么親戚!比鬼都嚇人!
房間里靜悄悄地,只有墻壁外頭透過來的電梯運行的聲音,母子倆呆呆坐著。八斗越想越氣,猛灌兩口陳皮水。蘭芝見他揉肚子,便問他要不要健胃消食片,八斗嗯了一聲。蘭芝巴巴地拿來,八斗撂在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嚼著。
蘭芝叫他去看春晚,八斗不動。蘭芝擴大聲量:“反正,不管你找誰,只要你喜歡,媽就支持……”說著,眼淚快下來了,嘆息,“反正,媽也沒本事……”
老媽的眼淚襲擊徹底軟化了八斗,他先開始不明白,老媽怎么扯自己沒本事,而后才猛然理解,老媽是在為幫不上他買房的忙愧疚。他哥拿兩套房的女人配他,很明顯,是人打心眼里認為:你龔八斗根本搞不定北京的房子。
八斗心一橫,道:“租房子一樣!”
姜蘭芝說:“你愿意,人姑娘愿意嗎?”
一句話問得八斗答不上來。
他不自覺代入一笑。是啊,她愿意嘛。唉,她就算愿意,他也于心不忍。一笑在感情上吃過苦頭,而且聽老姐提,男方一毛錢青春損失費也沒給她。現(xiàn)在,要是正式走入圍城,她難道還不值得一套房子?
八斗娘見兒子沉默,轉(zhuǎn)而說:“到時候,我?guī)湍阋稽c,你姐幫你一點。”停頓幾秒,又補充,“他要是一毛不拔,將來你也不用管他,真到躺到床上那天,讓他找他兒子要錢去。”
真相太過殘酷,八斗不想觸及。他當然明白老媽口中的“他”是指周叔,他的繼父。的確,自打去京上學,到參加工作,繼父沒提過房子。不愿提、不敢提。哦不,也說過。說過如果八斗回老家,他能幫忙籌措籌措——那也是明知道八斗不會返鄉(xiāng)的前提下,才說了大話。老實說,半路父子,八斗就沒指望過他,但周叔的一言不發(fā)一毛不拔,還是多少讓八斗齒冷。
雞皮粘不到鴨身上,外的就是外的。
他必須認清現(xiàn)實——房子的事,只能靠自己。他申請的共有產(chǎn)權(quán)房子馬上搖號,龔八斗真心祈盼自己能有這份幸運。
春晚一結(jié)束,對于龔八斗來說,春節(jié)就算過完了。從初一到初三,一家人還是照例吃飯。話卻越來越少。每天晚上,八斗和蘭芝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親戚們的閑話。這些故事,跟京劇選段似的,都被唱了千萬遍,八斗幾乎倒背,但每年春節(jié)到家,還是免不了要陪著老娘再說一遍。不然說什么呢,他們已經(jīng)沒有共同生活多年。一提起來,就還是些老事。好在今年在樓下碰到姑家的表姐,八斗意外帶回來點新消息。
丈夫去世后,姜蘭芝跟婆家鬧不痛快,早都不來往了。因此,那邊消息的更新,全靠碰。跟化石出土一般,偶爾發(fā)現(xiàn)一點。這一年:表姐的老公中風,小三跟他分了手;大姑身體不好,打算年后去看墓地;小姑家的六樓的房子怎么都賣不掉;小舅爹得過小兒麻痹,一輩子病歪歪,現(xiàn)在如今有用的沒用的老的少的都走了一片大,他卻以九十幾歲高齡盤踞在床上,拿著手機跟人吵架,索要自己的補貼……八斗將這些八卦跟老娘說了,娘倆個又翻過來倒過去分析好幾遍。等每一個細節(jié)都捋清楚看明白了,八斗就該回北京了。
到京第一件事是去看姐姐。
三元的“過年氣”還沒散,早早把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辦公室。大廠的食堂,八斗快成常客了。三元要了烤冷面、一個餅,一碗酒釀。八斗還是牛肉面加兩個驢肉火燒。
三元問家里的情況。
八斗把每個人的狀態(tài)描述了一番。
三元沒多做評價,跟著問:“你跟媽說了?”是指跟一笑的事。
“說了。”
“媽怎么說?”
“說我喜歡她就喜歡。”
三元沉默,過一會兒,才苦笑:“壞人都讓我做了。”又語重心長,“我們也是希望你過得好。”她用“我們”。沒準她已經(jīng)跟老娘通過氣,她們永遠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她現(xiàn)在的話,只是例行關(guān)懷罷了。
“肯定會過得很好。”八斗給自己打氣。
“怎么個好法兒?”三元放下勺子,嘴也離開碗邊兒,“你總得在北京立足,總得有個窩。”
又說到關(guān)鍵問題了。
八斗微微低頭,這是道無解的題。三元又說:“真到那一步,壞人我去做,我去談,相互也得退一步,你沒房,她也沒有,而且年紀還不小了,談過那么多個……”
“姐——”八斗覺得這都扯不上的事,“共有產(chǎn)權(quán)房快搖號了。”
“有希望嗎?”三元眼里有無限希望。星星點點都是光。八斗說只能碰碰運氣。吃完東西,姐弟倆去健身房坐了會兒,三元上器械,但練了沒兩下就累了。她癱在斜面上,四十五角對八斗,“年后,換!”三元有點氣短。
“換什么?”八斗沒理解。
“工作。”
“又換?”
“這沒奔頭。”
“換哪兒去?”
“還是‘大廠’。”三元站起來。
“有目標了是嗎?”
“有了。”
“恭喜。”八斗為姐姐高興。三元又說斯理也要換。八斗理解不了這倆口子,銷售沒干下去,王斯理又要做回程序員。只不過,他進的不是大廠,而是小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但當三元說了辦公地址,八斗又不禁為姐姐姐夫擔憂,房子買在固安,就是奔來大興上班去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又跳槽到北面,別說通勤首先就是個難題,那孩子怎么辦。
八斗輕聲表明了自己的顧慮。
三元道:“所以要找個人。”
“誰?”八斗問,“保姆?”
“哪請得起那個。”
八斗感覺不妙,問:“姐夫他媽能愿意?”
“肯定不能,”三元喪氣,“她愿意,她女兒都不能愿意,王斯文現(xiàn)在能吃人。”
八斗望向落地窗外,樓下工地正在施工,過年也不休息。幾輛巨型吊車揮著長臂,把視野隔成幾瓣。
三元兀自道:“只能讓媽來了。”言語的惆悵不比眼前的粥稀薄。
八斗轉(zhuǎn)過頭,詫異地望著姐姐。來京生活他也跟老媽表示過幾次,老人總說以后。的確,現(xiàn)在來,一來就得來一雙,繼父沒有自理能力,離不開老婆。
“媽來,叔怎么辦?”八斗問。
三元癟著嘴:“愿意來就跟著來,不愿意來……”她說不下去,于是從另一個角度,“當初他孫女,不也都是媽帶,怎么,皮外的可以帶,帶親的就不行?”咬著牙,“反正,要是兩個都來,我就兩個都養(yǎng),在哪兒不是生活?固安照有麻將打。”
八斗擔憂地:“哥、姐能同意么。”
三元失笑:“他們巴不得!只要不把老頭送他家里,天塌下來人都不會管,一年到頭,來過幾個電話?發(fā)過幾條微信?有沒有問過他爹冷熱,想吃什么用什么?在他們眼里,老爹再婚,就理所當然甩給后老伴兒,想不到老爹的錢,自然就更不會問事!”
一句話點到本質(zhì)。
話沒法再深入下去,八斗只好問姐姐打算怎么通勤。三元說等工作落實,再看看要不要在北面租間小房,好在夫妻倆都在一個區(qū)域工作,一間就夠住。
關(guān)鍵問題聊完,三元不忘感嘆:“成不成也就這幾年,反正,再拼一把,我是這么想。”
八斗立刻表示堅決支持。
年初六,一笑還貓在佛山?jīng)]回來,八斗去了好幾個電話,笑笑說可能要晚回來幾天。八斗以為出了什么事,言辭里都是著急。一笑說:“沒事,多陪陪爸媽,我把年假挪過來了。”八斗有點失望,他原本以為一笑的年假會用到跟他度過美好時光上,現(xiàn)在用了,搞不好意味著一整年都沒法兒出行。
八斗本打算跟一笑說他老姐三元辭職的事,但想一想,又閉嘴了。只是打算,還沒成事實,就不應該從他嘴里說出來。馮一笑似乎感覺到了八斗的失落,于是加把火:“我跟爸媽說了。”
“說什么?”
“你我的事。”
“他們怎么說。”八斗口氣很急。
“他們說謝謝你。”
“謝我什么……”八斗立虛下來。
“謝你大發(fā)慈悲,接盤了他們老大難女兒。”一笑笑得歡快,八斗知道她說假話了。
“不開玩笑。”他嚴肅起來。
一笑這才說正經(jīng)的:“他們沒意見,我愿意就行,他們現(xiàn)在眼里只有兒子、孫子,只要我不給他們找麻煩,都懶得管我。”
“你是自由的。”
“當然,非常自由。”一笑云淡風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