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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月花”號和之前

I

很奇怪,美國精神立國的畫面(即“五月花”號登陸的畫面,數(shù)代美國人都是在它的陪伴下長大的),是一位生活在此事發(fā)生200年之后、住在離美國3000英里之外、才華有限(這絕對是最客氣的說法了)的詩人創(chuàng)作的。這位詩人的名字叫費利西亞·多蘿西婭·赫曼斯,她不是美國人,而是威爾士人。實際上,她從來沒有去過美國,似乎還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1826年的某一天,在威爾士北部一家本地雜貨店里,店主用一張兩年前的馬薩諸塞州舊報紙包裹她買的東西,一篇有關(guān)普利茅斯慶祝美國獨立日的小短文吸引了她的視線。這很可能是她第一次聽說“五月花”號或者朝圣先輩[1],但受此啟發(fā),這位平庸的詩人吟詠出了一首詩:《朝圣先輩(在新英格蘭)的登陸》。詩的開頭幾句是這樣的:

乘船破浪,浪花飛濺,

拍打堅硬的巖石海岸,

陰沉的天空下,

森林里巨大的樹枝在暴風(fēng)雨中飄搖。

沉重的夜幕,

垂在山崖和水面上;

一隊被放逐者,

將三桅帆船停靠在新英格蘭荒涼的海岸。

接下來的8小節(jié),也繼續(xù)采用這種大力夸張又含混模糊的押韻。雖然詩里處處都是錯(“五月花”號不是三桅帆船,他們停泊的時候不是夜晚,普利茅斯不是他們“最初跋涉的地方”,而是第4個著陸點),但它立刻成了經(jīng)典,并構(gòu)建了大多數(shù)美國人腦海里延續(xù)至今的“五月花”號靠岸登陸的畫面。[2]

朝圣先輩們肯定不曾踏上“普利茅斯巖”。普利茅斯巖今天的位置,可能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高于1620年的高水位標(biāo)記,而且也沒有哪個謹(jǐn)慎的水手會嘗試在12月的海上,把一艘船停泊在一塊大礁石附近——更何況附近就有避難的入口。事實上,朝圣先輩們是否留意過普利茅斯巖,也是一大問題。當(dāng)時保留下來的任何文件和書信都不曾提到普利茅斯巖,直到差不多一個世紀(jì)后的1715年,它才首次出現(xiàn)在記錄里。[1]等到赫曼斯女士寫下她轟動一時的史詩,普利茅斯巖才永久地跟朝圣先輩們的登陸聯(lián)系到了一起。

無論他們最初是在哪里跋涉,我們都不妨假設(shè),這102名朝圣先輩從被暴風(fēng)雨蹂躪的小船里走出來的時候,腿腳蹣跚,卻又長出了一口氣。他們擠在一艘大小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雙層巴士的吱呀作響的船上,在海上度過了潮濕而又危險的9個半星期。船員們用水手慣常的親切態(tài)度,稱他們在“吐襪子”(puke stockings),因為他們顯然有著無盡的朝著襪子里嘔吐的能力——雖說事實上,朝圣先輩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好地?fù)芜^了這趟旅程。[2]只有一名乘客在途中死亡,還有兩名乘客在船上出生[其中一人因此起了個充滿蓬勃生機的名字:俄刻阿諾斯·霍普金斯(Oceanus Hopkins)]。

他們稱自己為“Saints”(圣徒)。而乘客里不是圣徒的,則稱為“Strangers”(陌生人,指宗教信仰不嚴(yán)格,主要是為了到新大陸上發(fā)家致富做生意的人)。要再過上200年,“Pilgrims”(朝圣先輩)這個詞才會用來形容這些早期的遠(yuǎn)航者。嚴(yán)格來說,叫他們“Puritans”(清教徒)也不準(zhǔn)確。他們是分離主義者,因為他們離開了英國國教。清教徒指的是留在英國國教,但希望凈化它的人。要再過10年,清教徒才會來到美國,而他們來到美洲后,也很快會偃旗息鼓,最終融入這塊小小的初始殖民地。

很難想象還有什么樣的人比他們更不適合在荒野中生活了。他們收拾行李時仿佛誤解了這次旅行的目的。他們攜帶了日晷、燭花剪、鼓、小號,甚至還有一部完整的土耳其歷史書。一個叫威廉·姆林斯的人,打包了126雙鞋和13雙靴子。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記得帶上一頭牛、一匹馬、一張犁,或者一條釣魚線。“五月花”號乘客名錄里記錄的職業(yè),包括兩名裁縫、一名印刷工、若干商人、一名絲綢工人、一名店主和一名帽匠。想到要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下生存,這些職業(yè)似乎看不出什么重要性來。[3]他們的軍事指揮官邁爾斯·斯坦迪什身材矮小到所有人都叫他“蝦米船長”[4]——這實在不是一個能讓野蠻土著感到敬畏的人物,但這批殖民者又必然會遇到野蠻土著。除了這位不怎么靠得住的小個子船長,這批人里恐怕沒有誰嘗試過捕獵野生動物。在17世紀(jì)的歐洲,狩獵是一項專屬于貴族的運動。就連那些自稱是農(nóng)夫的人,也沒有太多的畜牧實踐知識,因為17世紀(jì)(以及其后一段時期)“farmer”(農(nóng)夫)代表的是土地的擁有者而非耕作者。

簡而言之,他們的處境十分危險,對眼前的嚴(yán)峻現(xiàn)實準(zhǔn)備不足,并以最為戲劇性的方式表現(xiàn)出了此種無能:他們大批大批地死去。頭兩個星期就死了6個,次月死了8個,2月份死了17個,3月份又死了13個。到了4月,“五月花”號啟程返航回英格蘭的時候,[3]只剩下了54個人(其中近半數(shù)是孩子)展開這份漫長的事業(yè):把這貧乏的立足點變成足以自給的殖民地。[5]

在這塊偏遠(yuǎn)之地,很難想象這支倒霉的冒險家小分隊有多么孤獨。距離他們最近的殖民定居點——一處是弗吉尼亞的詹姆斯敦,另一處是在紐芬蘭凱爾特灣(現(xiàn)在叫丘比特灣)的一個完全被遺忘的小殖民地[4],兩者彼此方向相反,而且隔著500英里。他們的背后,是一片險惡的汪洋,他們的面前,是一塊廣闊得不可思議的未知大陸,用威廉·布拉德福德“五月花”號上的領(lǐng)導(dǎo)者)心神不安的話來說,“有著荒涼野性的色彩”。對任何見識過文明的人(對任何不靠釣魚線也能過活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來說,它們都遠(yuǎn)遠(yuǎn)脫離了文明的范疇。

有兩個月,他們試著跟土著接觸,但每次他們一發(fā)現(xiàn)印第安人,對方就逃走了。到了2月的一天,有個勇敢的土生土長的年輕人,走向朝圣者們在海灘上的一場聚會。他名叫薩默塞特,對這一地區(qū)也不熟悉,但他有個朋友叫史廣多,來自當(dāng)?shù)氐呐翀D西特部落,薩默塞特向后者介紹了他們。薩默塞特和史廣多很快成了朝圣者們的朋友。兩位土著向他們展示了怎樣種植玉米、捕捉野禽,還幫他們跟當(dāng)?shù)氐那蹰L建立了友好聯(lián)系。不久之后,正如每個小學(xué)生都知道的那樣,朝圣者們蓬勃發(fā)展,印第安人和定居者們親切地一起坐下來,參加感恩節(jié)盛宴。生活很美好。

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一個問題:他們是怎么做到的?阿爾岡昆語族是東部印第安部落所用語言,是一種非常復(fù)雜的凝聚性語言(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一種語系),有著多到可怕的輔音連綴,沒人指點的話完全無法發(fā)音。我們可以從差不多20年后,康涅狄格州的羅杰·威廉姆斯首次舉辦的阿爾岡昆語講演(這是一樁配得上更大榮耀的學(xué)術(shù)壯舉)中看出這一點。試著說出以下內(nèi)容,你大概就知道這一挑戰(zhàn)的難度了:

Nquitpausuckowashawmen——我們有100人。

Chénock wonck cuppee-yeaumen?——你什么時候回來?

Tashúckqunne cummauchena?mis——你生病多久了?

Ntannetéimmin——我會去的。[6]

很明顯,這不是一種你用一個周末的時間就能搞清楚的語言,朝圣先輩們也不是天才的語言學(xué)家。他們就連“史廣多”的名字也說不好,只叫他“斯昆托”。答案(大多數(shù)歷史書都令人驚訝地予以掩蓋)是,朝圣先輩們不必學(xué)習(xí)阿爾岡昆語,有個令人開心而方便的原因——薩默塞特和史廣多都能說英語。薩默塞特能說一點點,史廣多則說得很流利(此外還會說西班牙語)。

1620年,一群七零八落的英國殖民者越過廣闊的大洋,還碰到兩個能夠用英語歡迎他們的人,這似乎顯得有點不可思議。這顯然十分幸運(要是沒有這兩個印第安人,朝圣先輩們很可能會死光,或者遭到屠殺),但也不像乍看起來那樣完全沒可能。事實上,在1620年,新世界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新。

II

沒有人知道第一批到達(dá)新世界的歐洲訪客是什么人。通常,人們認(rèn)為是維京人,他們在公元1000年前后到達(dá)了新大陸,但有理由認(rèn)為,還有別的人可能在更早以前來過。一份古老的拉丁文文獻《圣布倫丹阿博特之旅》以令人信服的細(xì)節(jié)講述了大約在維京人到來之前的400年,這位愛爾蘭圣徒帶著一隊信徒完成了新世界的7年之旅。而這趟行程,又是聽從了另一位據(jù)說更早之前就到過新世界的愛爾蘭人的建議。

就連維京人也不認(rèn)為自己是第一。按他們的史詩記錄,初抵新大陸時,一群野生白人在海灘上追逐他們。隨后,他們又從一處高加索人定居點的土著那里聽到了一些故事,“……這些人身著白袍……隊伍前方舉著扎有破布的桿子”[7]——這正是外人眼里愛爾蘭宗教游行的樣子。(有趣的是,5個世紀(jì)之后,哥倫布的水手們將在加勒比地區(qū)聽到類似的故事。)不管是愛爾蘭人還是維京人(或者意大利人、威爾士人、布列塔尼人,以及任何其他據(jù)說最早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群體),在中世紀(jì)橫渡大西洋,其實并非乍看起來那么大膽,哪怕考慮到當(dāng)時的人只能搭乘著小型敞篷船完成這趟航行。北大西洋散布著多座島嶼——設(shè)得蘭群島、法羅群島、冰島、格陵蘭島和巴芬島,可方便地充當(dāng)跳板。從斯堪的納維亞航行到加拿大,有可能只需跨越不到250英里的開放海域。我們清楚地知道,格陵蘭島是公元982年一個叫作“紅胡子埃里克”(著名北歐維京探險家萊夫·埃里克松的父親)的人發(fā)現(xiàn)的(那么,從技術(shù)上說,他們也有可能發(fā)現(xiàn)了北美洲),公元986年,此人及他的追隨者開始在當(dāng)?shù)囟ň印7彩菑母窳晏m冰凍廢土上空飛過的人,恐怕都會好奇他們在當(dāng)?shù)乜吹玫叫┦裁矗珜嶋H上,格陵蘭島的南部邊緣,比奧斯陸更偏向南方的位置,還有一塊跟整個英國一樣大的低地草場。[8]它顯然適合維京人。差不多有500年,他們在當(dāng)?shù)鼐S持了一處繁榮的殖民地,在鼎盛時期,那兒建起了16座教堂、2座修道院,有300來個農(nóng)場和4000多個人。但有一樣?xùn)|西格陵蘭島很匱乏,那就是建造新船、修復(fù)舊船的木材——這對海上民族來說是個至關(guān)重要的考慮因素。冰島是格陵蘭島東邊離得最近的陸地,人們知道那兒很貧瘠。最自然的事情是朝著西走,看看外面有什么。根據(jù)傳說,公元1000年前后,萊夫·埃里克松就這么做了。他遠(yuǎn)征時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的陸地(可能是巴芬島,遠(yuǎn)至加拿大北部,在現(xiàn)今美國以北1000英里處),還有許多其他地方,其中最著名的是他們稱之為文蘭(Vinland)的地區(qū)。

文蘭是歷史上最叫人著迷的難題之一,因為沒人知道它在哪里。仔細(xì)閱讀傳說故事,計算維京人的航行時間,不同的學(xué)者把文蘭放到了各種地方:在紐芬蘭或新斯科舍省,在馬薩諸塞州,甚至南至弗吉尼亞州。挪威學(xué)者海爾格·英斯塔1964年聲稱在紐芬蘭一個叫作“L’Anse au Meadow”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文蘭。其他人認(rèn)為,英斯塔在當(dāng)?shù)匕l(fā)現(xiàn)的人工制品根本不屬于維京人,而僅僅是后來的法國殖民者遺留的痕跡。[9]沒有人說得準(zhǔn),而它的名字本身也沒能提供幫助。根據(jù)傳說,維京人把它叫作“文蘭”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亻L著繁多的葡萄藤。問題是,在他們必然經(jīng)過的1000英里之內(nèi)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長得出葡萄來。一種解釋是,“文蘭”是錯誤的翻譯。維京語里的“葡萄”叫Vinber,它還可以用來形容其他許多水果,比如小紅莓、醋栗和紅醋栗,它們是有可能在上述北緯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還有一種可能性是,“文蘭”只是某種機靈的宣傳手法,旨在鼓勵定居。畢竟,“格陵蘭”[5]這個名字就是這些人想出來的呀!

在最終放棄之前(也可能沒有),維京人曾至少3次嘗試在文蘭設(shè)立永久定居點,最后一次是在1013年。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在1408年之后的某個時候,維京人突然從格陵蘭島消失了。他們?nèi)チ四膬海兂闪耸裁慈耍瑳]有人知道。[10]人們禁不住推測,他們在北美過上了更加愜意的生活。

說不清道不明的證據(jù)自然很多。以網(wǎng)棍球為例,這種游戲長久以來盛行于北美印第安人的各個部落。有趣的是,網(wǎng)棍球的規(guī)則與維京人玩耍的游戲有著種種神秘的共同點,其中有一個不同尋常的特點(配成對的球員不得接受其他球員的幫助,但也不得彼此妨礙),用一位人類學(xué)家的話說就是“獨立起源的概率極小”。此外還有漢納拉格繆特人,這是一支居住在加拿大北部維多利亞島北極圈上方的因紐特部落,此地極其偏遠(yuǎn),直到20世紀(jì)初,當(dāng)?shù)鼐用癫艦橥獠渴澜缢獣浴H欢摬柯涞囊恍┏蓡T不光看上去像是歐洲人,而且還攜帶有無可置疑的歐洲基因。[11]何以如此,沒人能給出一個哪怕是稍微滿意些的解釋。還有一個歐曼父子的例子(父親叫奧洛夫·歐曼,兒子叫愛德華·歐曼)。1888年,兩人在他們位于明尼蘇達(dá)州肯辛頓附近的農(nóng)場挖樹樁,結(jié)果挖出了一塊刻有古代北歐銘文的巨大石板,似乎是描述一支30人的維京人隊伍經(jīng)歷了種種險境后,回來發(fā)現(xiàn)他們之前留守后面的10名男子“滿身是血地死了”。銘文的日期是1363年。問題是,一支疲憊不堪的探險家隊伍,在敵人有可能發(fā)動新一輪攻擊的情況下,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地在美國荒野深處的一塊巖石上刻碑呢?這個地方,距離任何有能力解讀碑文的人都相隔數(shù)千英里。盡管如此,就算是個惡作劇,它做得也足夠逼真,展現(xiàn)了不同尋常的技巧。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表明這樣一個觀點:遠(yuǎn)在哥倫布開始他史詩般的遠(yuǎn)航之前,在大西洋之外有一塊陸地存在的說法,就已經(jīng)一點一滴地浸透到了歐洲人腦海里。維京人的壯舉,不是與世隔絕地做出來的。他們定居在歐洲各地,他們的勘探行動廣為人知,甚至留下了一幅地圖,也就是著名的文蘭島地圖,14世紀(jì)時就在歐洲流傳。我們不確定哥倫布是否知道這份地圖,但我們的確知道,從他設(shè)定的航線來看,他似乎是徑直前往地圖上神秘的安蒂拉島。

哥倫布從沒找到安蒂拉島,也沒找到過他想要尋找的其他任何東西。他在1492年的劃時代遠(yuǎn)航,幾乎成了他一輩子做對的最后一件事(其實幾乎也是唯一一件事)。此后不到8年,他就將被草草解除大洋海海軍上將職務(wù),戴著鐐銬回到西班牙,此后就再也無人問津——直到今天,我們都拿不準(zhǔn)他被埋葬在什么地方。在不到10年時間里沉淪得這么猛烈,需要超乎尋常的無能和傲慢。哥倫布一樣也不少。

這8年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加勒比海島嶼和南美洲沿海地區(qū)徘徊,卻從未對自己身在何處、在做些什么有過一絲半點真正的認(rèn)識。他一直以為Cipangu(馬可·波羅對日本的稱呼)就在附近,也從未勘探出古巴是一座島嶼。直到他臨終的那一天,哥倫布都堅持認(rèn)為,古巴是亞洲大陸的一部分。(盡管有一些跡象表明他可能也有所懷疑,因為他讓自己的水手們發(fā)誓那就是亞洲,要不然就割掉他們的舌頭。)他在地理上的不精確性,永久地保留在了他給當(dāng)?shù)赝林鸬拿掷铮篒ndios(印度人)。當(dāng)然,傳到我們這兒就成了Indians(印第安人)。他花了西班牙王室一大筆錢,但卻只帶回了支離破碎、幾近于無的結(jié)果。而且,在整個過程中,他所表現(xiàn)出的無禮——要求出任大洋海世襲海軍上將,以及他所征服土地的總督和統(tǒng)治者,同時獲得其事業(yè)所產(chǎn)生財富的1/10——無不導(dǎo)致了他的最終垮臺。

在這方面,不只他一個人,其他許多新世界探險家也遭遇了這樣那樣的不幸。胡安·迪亞斯·德·索利斯[6]和喬瓦尼·達(dá)·韋拉扎諾[7]被土著吃掉了。巴爾沃亞[8]在發(fā)現(xiàn)太平洋之后,遭到同僚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的背叛,因捏造的罪名被處死,而皮薩羅最終也被對手殺死。埃爾南多·德·索托[9]在整個美國西南部毫無意義地進軍了4年,直至生病高燒而死。數(shù)十名冒險家,受神秘之城——黃金七城、比米尼、凱撒之城、黃金國——的傳說吸引,去尋找財富、永恒的青春,或是通往東方的近路,但大多只找到了苦難。他們毫無結(jié)果地尋找,活在了山川風(fēng)光的名字當(dāng)中(有時純屬意外)。“加利福尼亞”一名是為了紀(jì)念加利菲亞女皇,她富可敵國,只可惜并不存在。“亞馬孫”得名自一個部落,這個部落里的女性只有單個乳房。“巴西”和“安的列斯群島”的命名也是為了紀(jì)念虛構(gòu)的神話島嶼。

再往北走,英國人的表現(xiàn)也并不怎么好。1583年,漢弗萊·吉爾伯特爵士在亞速爾群島的一場風(fēng)暴中喪生。此前,他在紐芬蘭尋找殖民地,未能成功。他的同母異父兄弟沃爾特·雷利爵士試圖在弗吉尼亞建立一個定居點,結(jié)果人財兩空,最終還丟了腦袋。亨利·哈德森想要尋找一條西北通道,但他把水手們逼得太緊了,結(jié)果就跟《叛艦喋血記》里的布萊船長差不多,被扔進一條小船里放逐大海,再也沒人見過。無奈得讓人發(fā)笑的馬丁·弗羅比舍,在探索加拿大北極地區(q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認(rèn)為是黃金的東西,冒險用船超載運了1500噸,回國以后才知道那是毫不值錢的黃鐵礦石。弗羅比舍毫不氣餒地回到了加拿大,發(fā)現(xiàn)了另一處黃金來源,再次運回了1300噸“黃金”,皇家鑒定師有點疲憊地告訴他,這次還是一樣的東西。這之后,我們就再沒聽說過馬丁·弗羅比舍了。

如果這些勇敢的冒險家知道我們今天紀(jì)念他們的方式這么古怪,他們的想法該是多么有趣啊。喬瓦尼·達(dá)·韋拉扎諾會認(rèn)為,被土著吃掉是成為布魯克林和斯塔滕島之間收費橋的名字的合理代價嗎?我懷疑不會。德·索托因一輛汽車的名字獲得了短暫的名聲,弗羅比舍的名字存在于遙遠(yuǎn)的冰灣,雷利成為北卡羅來納一座城市、一種香煙和一類自行車的名字,而哈德森的名字則可以在幾條水道和一家連鎖百貨公司中找到。總的來說,哥倫布的結(jié)果還不錯:他成了一所大學(xué)、兩個州的首府、一個南美洲的國家、加拿大的一個省份,數(shù)量幾乎數(shù)不清的高中,還有其他各種各樣?xùn)|西的名字。但從文字的不朽這方面來看,一位名叫亞美利哥·韋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沒什么名氣的意大利商人,是靠最少的活動賺回最多身后名的。

亞美利哥·韋斯普奇是佛羅倫薩人,搬到塞維利亞經(jīng)營船舶供應(yīng)業(yè)務(wù)(他的客戶之一是他的同胞克里斯托弗·哥倫布),本來似乎注定要默默無聞,最后何以竟有兩塊大陸因他而得名呢?這純粹是靠著巧合和失誤。韋斯普奇的確參與過幾次新世界遠(yuǎn)航(權(quán)威人士在是3次還是4次上有分歧),但從始至終都是乘客,或者低級軍官。從任何角度看,他都不是一位有成就的海員。然而,在1504年到1505年間,佛羅倫薩流通起了一批作者未知的信件,以“Nuovo Mundo”(意思是“新世界”)為題,信中說,韋斯普奇不光是這幾次航行的船長,還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這一失誤本來也不會傳得更遠(yuǎn),只可惜法國東部一所小型學(xué)院的教師馬丁·瓦爾德澤米勒正在修訂托勒密地圖,并決定繪制一幅新的世界地圖。在研究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來自佛羅倫薩的信件,對信中錯誤描述的韋斯普奇的功績印象深刻,就用他的名字給新大陸命了名。(瓦爾德澤米勒做得也并不太直白:首先,他把亞美利哥翻譯成了拉丁語的Americus,接著又把它變?yōu)榱岁幮孕问紸merica,理由是,Asia和Europ都是陰性。他還考慮過Amerige這個名字。)即便如此,直到40年后,人們才開始用America指代新世界,此后,又只用它指代南美洲。

韋斯普奇確實有一個可能的出名原因,盡管稍顯冷僻。據(jù)說,他是西蒙內(nèi)塔·韋斯普奇的兄弟,而西蒙內(nèi)塔是波提切利著名畫作中美神維納斯的模特。[12]

III

由于哥倫布和韋斯普奇都沒有踏上日后會成為美國的陸地,把這片地方叫成喬瓦尼·卡博托(Giovanni Caboto)倒更為恰當(dāng)。卡博托是一名意大利水手,在歷史上,他的英語名字約翰·卡博特(John Cabot)更為人所知。1495年,卡博托從英國西部港口布里斯托爾出海,“發(fā)現(xiàn)”了紐芬蘭,興許還有新斯科舍和一些較小的島嶼。在此過程中,他成了到訪北美大陸的第一個留下姓名的歐洲人,盡管事實上,他恐怕只是跟隨了本來就在大西洋淺灘作業(yè)的捕魚船隊。可以肯定的是,1475年,由于歐洲諸國之間的戰(zhàn)爭,英國漁民失去了進入冰島附近傳統(tǒng)漁場的機會。然而,英國鱈魚庫存卻并未下降,而且,1490年(哥倫布航行前兩年),冰島給了英國漁民回歸的機會,但卻遭到了后者的拒絕。后人提出的假說是,英國漁民在紐芬蘭發(fā)現(xiàn)了有著大量鱈魚的水域,不希望別的任何人知道。[13]

不管是卡博托啟發(fā)了漁民,還是反過來,總之,到了16世紀(jì)初,大西洋上擠滿了英國的船只。一些人逐漸把西班牙的寶藏船看成獵物,這些寶藏船因滿載著要運回舊世界的金銀財寶,行動笨重遲緩,脆弱不堪。攔路打劫這些船只,可以發(fā)上一筆相當(dāng)可觀的橫財。[10]在一次航行中,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就帶著價值6000萬美元的戰(zhàn)利品返回英格蘭。[14]同一次航行中,德雷克短暫地登上現(xiàn)在屬于弗吉尼亞的海岸,宣稱此地屬于英國,并叫它新阿爾比恩。[15]

為了給這一宣告增添分量,并給私掠船提供補給基地,女王伊麗莎白一世認(rèn)為,建立殖民地或許是個好主意。她把任務(wù)交給了沃爾特·雷利爵士,結(jié)果造就了命運多舛的“失落殖民地”羅阿諾克:1587年,114名殖民者被放到了如今屬于北卡羅來納州阿爾伯馬爾灣以南的海灘上。這塊最初的殖民地衍生出了7個延續(xù)至今的地名:羅阿諾克(Roanoke,它是英國定居者從印第安詞匯里借用的第一個單詞)、恐怖角(Cape Fear)、哈特勒斯角(Cape Hatteras)、喬萬河和紐斯河(Chowan and Neuse rivers)、切薩皮克(Chesapeake)和弗吉尼亞(Virginia)。[16](弗吉尼亞從前叫作“Windgancon”,意思是“你穿的那是什么怪衣服”——顯然是最初的偵察隊問當(dāng)?shù)厝诉@叫什么地方,當(dāng)?shù)厝怂龅幕卮稹#┑牵Γ陨暇褪悄菈K殖民地留下的一切了。由于跟西班牙之間的戰(zhàn)爭,整整3年,沒有一艘英國船能從那里回來。等到救援船只最終抵達(dá)時,這塊殖民地已經(jīng)荒廢了。多年以后,游客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金色頭發(fā)的印第安孩子。后來,還有人發(fā)現(xiàn)鄰近的克柔投安部落把幾個伊麗莎白時代的英語詞匯融合到了自己的語言中,但這塊殖民地的命運到底怎樣,還沒有發(fā)現(xiàn)更可靠的證據(jù)。

其他定居點也相繼出現(xiàn),其中包括如今已遭到遺忘的波帕姆殖民地,1610年形成于現(xiàn)在的緬因州,兩年后即被遺棄;還有存在時間相當(dāng)長但地位始終岌岌可危的詹姆斯敦殖民地,1607年創(chuàng)建于弗吉尼亞。

不過,大多數(shù)情況下,吸引英國人來到新大陸的原因是捕魚,尤其是在北美洲東北海岸幾乎難以想象的豐饒海域捕魚。在“五月花”號啟航前至少120年,歐洲的捕魚船隊就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東部沿海地區(qū)。船隊通常會停靠到岸邊,把魚曬成魚干,補充食物和水,偶爾也在當(dāng)?shù)氐却龂?yán)寒的冬天過去。海灘上一度聚集過多達(dá)1000多名漁民。薩默塞特就是從捕魚人那兒學(xué)到了幾句英語。

這樣一來,到1620年,新英格蘭和加拿大東部幾乎每一個海灣都有漁民途經(jīng)留下的痕跡了。朝圣先輩們沒過多久就碰到了一口古老的鐵鍋,顯然出自歐洲;在盜掘一些印第安人的墳?zāi)箷r(這是一種粗魯不明智的行為,日后他們遭到印第安人的屠殺可能就是因此而起),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具金發(fā)男子的尸體,“有可能是個被俘后死去的法國人”[17]

對朝圣先輩們來說,新英格蘭可能是個新世界,但它很難算是塊未知的地域。他們周圍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經(jīng)被繪制成地圖了。在此18年前,英國探險家巴塞洛繆·戈斯諾德和一支據(jù)稱有“24名紳士和8名水手”的隊伍,在附近的庫蒂溫克島扎了好幾個月的營,并給很多地方起了名字,其中兩個地名沿用至今:鱈魚角(Cape Cod,也叫科德角)和有著浪漫神秘色彩的馬撒葡萄園島(Martha’s Vineyard,說它神秘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馬撒是誰)。

在此7年前,約翰·史密斯[11]因為一次捕鯨活動途經(jīng)此地,對它重新做了繪測,并謹(jǐn)慎地采用了印第安人本就在使用的地名,只新增了一個自己設(shè)計的名字:新英格蘭。[此前,該地區(qū)在大多數(shù)地圖上都叫作“諾如貝加”(Norumbega)。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清楚地知道是為什么了。]但等他回到英格蘭,把自己的地圖進獻給了16歲的王位繼承人查爾斯·斯圖亞特時,還附上了一張字條,“謙卑地懇請”王子殿下“將他們的野蠻人名字改成英語,這樣,他們的后代就可以說查爾斯王子是他們的教父了”(此舉完美地展現(xiàn)了史密斯的諂媚奉上)。年輕的王子喜滋滋地完成了這項工作。他拋棄了史密斯小心謹(jǐn)慎轉(zhuǎn)錄來的大部分印第安名字,取而代之的是讓他和家人都感到榮幸的異想天開的混合品,又或者只是為了滿足他幻想的名字。他創(chuàng)作的地名包括伊麗莎白角、安妮角、查爾斯河和普利茅斯。故此,當(dāng)朝圣先輩們在普利茅斯登陸的時候,替周圍的地標(biāo)起名字竟成了極少數(shù)他們不必費心思的事情之一。這些地方已經(jīng)有名字了。

有時,早期探險家會把印第安人帶回歐洲。這就是英雄史廣多的命運,他的人生故事就像一部令人難以置信的流浪漢小說。1605年,一位名叫喬治·韋茅斯的海員碰到了他,把他帶到了英格蘭(他是否自愿,不詳)。史廣多在英格蘭干了9年活兒,從事各種工作,接著在1613年的航行中,作為約翰·史密斯的翻譯回到新世界。史密斯為了獎勵史廣多帶來的幫助,許了他自由。但史廣多剛跟自己的部落團聚,就和另外19名同胞被另一個英國人綁架了,后者將他們帶到西班牙的馬拉加賣為奴隸。史廣多在西班牙做了一陣家庭用人,接著設(shè)法逃到了英格蘭,為倫敦城里的一名商人工作了一段時間,最后,1619年又在另一輪前往新英格蘭的海上探險中回到了新世界。[18]他總共離開了將近15年,回到故土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部落不久前被一場瘟疫給滅了族——幾乎可以肯定,這場瘟疫的罪魁禍?zhǔn)资峭鈦硭忠氲奶旎ā?/p>

因此,史廣多很有理由感到不滿。歐洲人不僅無意中消滅了他的部落,還兩次將他帶走,一次把他賣身為奴。對朝圣先輩們來說,幸運的是,史廣多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大部分成年時光他都是和英國人一起度過的,說不定跟不列顛人在一起比跟他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更自在。不管怎么說,史廣多和朝圣先輩們住到了一起,充當(dāng)了后者忠實的老師、翻譯、大使和朋友,直到第二年突然因發(fā)燒而過世。多虧了他,新世界英語的未來得到了保證。

那么,接下來需要思考的核心問題是:它是什么樣的英語?又將變成什么樣的英語呢?

[1] 朝圣先輩,the Pilgrims,指的是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早期歐洲定居者。——譯者注

[2] 赫曼斯女士還為后代做出了另一項重大貢獻,那就是留下了《卡薩比安卡》一詩。這首詩的開篇第一句至今仍廣為傳頌:“Thy boy stood on the burning deck”(那男孩站在燃燒的甲板上)。

[3] “五月花”號,就跟普利茅斯巖一樣,似乎并未給殖民者們留下任何感傷的印象。在威廉·布拉德福德執(zhí)筆的殖民地史《普利茅斯種植園史》當(dāng)中,他一次也沒有提到這艘船的名字。在這次劃時代的橫渡僅僅3年之后,“五月花”號就被隨隨便便地拆掉當(dāng)廢品賣了。據(jù)一些記錄所言,它的結(jié)局是被改造成了一座谷倉,迄今還矗立在白金漢郡喬丹斯村,距離倫敦大約20英里。巧合的是,幾乎就在谷倉的陰影下,躺著賓夕法尼亞殖民地創(chuàng)立者威廉·佩恩的墳?zāi)埂?/p>

[4] 這塊小小的殖民地創(chuàng)建于1610年,17世紀(jì)30年代便遭到廢棄,很快就被島上其他英國的定居點所取代。由于與世隔絕,紐芬蘭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特別豐富多彩的方言,融合了新造詞匯和如今在其他地方早已蹤影全無的古英語方言詞匯:噩夢是diddies,有一種背包叫nunny-bag,翻跟頭叫cocksiddle,英式橄欖球rugby叫rushing the waddock。他們還沿用了許多奇怪的發(fā)音。例如,豬腸chitterlings(美式英語里讀作/?t??t?rl??z/),他們讀作“chistlings”。紐芬蘭還為世界貢獻了penguin(企鵝)這個詞,沒人知道它的靈感來自哪兒。

[5] Greenland,在英語里是“綠色土地”的意思,但格陵蘭本身基本上為冰雪所覆蓋。——譯者注

[6] 胡安·迪亞斯·德·索利斯,16世紀(jì)的航海家和探險家。據(jù)說他也是第一個登陸現(xiàn)代烏拉圭的歐洲人。——譯者注

[7] 喬瓦尼·達(dá)·韋拉扎諾,16世紀(jì)意大利探險家,是自11世紀(jì)挪威人移民北美以來第一個造訪北美大西洋沿岸南卡羅來納至紐芬蘭島段的歐洲探險家。——譯者注

[8] 巴爾沃亞,文藝復(fù)興時期西班牙探險家。——譯者注

[9] 埃爾南多·德·索托,文藝復(fù)興時期歐洲探險家,于1519年參加征服危地馬拉的軍隊。——譯者注

[10] 西班牙不光遭到了來自敵對國家水手們的掠奪,也被本國的叛變水手給盯上了。后者叫作buccaneers(意思是“海盜”),因為他們從西班牙主人手里逃脫之后,會用一種叫boucan的木架子煙熏野豬肉以維持生命,直到他們能搶下一艘因為風(fēng)浪而擱淺的船只,并把它占為己有。

[11] 約翰·史密斯,詹姆斯敦的創(chuàng)建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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