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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楓傳:新版
  • 馮亦同
  • 5274字
  • 2023-04-17 15:52:29

梓蔭山下

陳逸仙沒有接受朱貽蔭的邀請。朱貽蔭回到鎮海后,又寫了封信給她,勸她還是離開寧波到自己家來過暑假,她倆可以一起看書、切磋學業,“同窗消夏,快何如之!”也許是這句話感動了好友,沒過幾天,陳逸仙果真坐車趕到緊靠東海邊的這座小縣城里來了,按著貽蔭信封上的地址,很容易地找到了鼓樓東街上的朱家大院。

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深宅大院,檐椽星羅,戶牖棋布。穿過曲折的走廊,繞過一方方天井,從最后一進中堂的西首往里拐,便看到了一個豁然開朗的園子。園門為圓弧形,門楣上方的石額,鐫刻著“憩園”二字。園內別有洞天,假山、水池、亭臺,掩映在扶疏的花木叢中;通幽的曲徑盡頭,矗起一幢粉墻黛瓦、紅漆雕欄的兩層小樓。

梓蔭山下的憩園(朱楓故居,現為朱楓烈士紀念樓所在)

朱楓早年居住過的小樓(原貌)

朱貽蔭的閨房,就在這幢雅致、清靜的小紅樓上。整齊的家具,明亮的窗扉,窗下搖曳著一片蔥蘢滴翠的湘妃竹。透過那斑斑的竹叢,能夠望見后院墻外露出一角的青山,秀美得真像稼軒詞中所形容的“玉簪螺髻”,仿佛是淘氣的鄰家小姑娘躲在那里閃著俏影兒,偷窺這小紅樓上的粉妝閨閣呢……

“你是住在‘瀟湘館’里呀,朱家四小姐——”仍然是女學生打扮的陳逸仙,望著朱貽蔭在家穿的一身香云紗夏裝,牽著她的手開起了玩笑,“轉得我頭暈眼花,成了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

“逸仙,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朱貽蔭熱情地歡迎同窗好友。家人早已在樓下書房隔壁的空廂房,給陳逸仙安排了下榻之所。她倆一起下樓走到書房里,望著書架上擺滿的各色圖書,雖以古籍為多,新式書刊很少,陳逸仙還是喜出望外。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有這樣一個安靜的讀書環境,又是跟貽蔭姐在一起,實在是太難得了。

“歡迎,歡迎!”一個洪亮又親切的鎮??谝?,飄進屋里,“桂鳳,這是你的寧波同學陳小姐吧?”

“朱伯父好!”陳逸仙沒等朱貽蔭介紹,就向跨進書房門的“憩園”主人行禮了。

朱貽蔭的父親朱云水,是鎮海、舟山一帶漁業界的名人,據說祖上也做過官,不知從哪一代才開始“下海”經商。在海上闖蕩幾十年,管船隊、開漁行,賺了萬貫家財的朱云水,娶了好幾房太太,膝下兒女成行,單女兒就有六個,全都起了個帶“鳳”字的小名:從珠鳳、寶鳳、秀鳳,到桂鳳、雪鳳、金鳳。六只“鳳”中,朱貽蔭老四,秋天生的,所以稱“桂鳳”,親友鄰里們也叫她“四阿姐”。

這憩園,是朱云水六十壽慶那年新修的園子。取此園名,寓意著這位曾經滄海的實業家隱逸退休之志,也是他晚年的自號。年逾花甲的憩園老人,以收藏金石字畫為樂,也常常來書房走動。桂鳳在眾姐妹中書讀得最多、最好,人又嫻靜聰慧,因此備受父親的喜愛和器重,陳逸仙自然也成了朱府上的貴客。

第二天一早,朱貽蔭就陪同陳逸仙,去朱家大院毗鄰的梓蔭山麓看風景。

梓蔭山不高,比起城外的鎮海第一名山——招寶山以及在甬江入??谂c之相對峙的金雞山來,這座只有幾丈高的小丘很不起眼,就像兩道屏風背后擺放的一張矮幾。但由于它的位置在城內,自北宋以來,又先后建起了孔廟、屏山堂、迎秀亭、文昌祠、蛟川書院,因此,梓蔭山麓鐘靈毓秀,人文薈萃,也是歷代儒學教官的衙署所在。朱熹、全祖望等名家大儒都曾來此講學授業,吟詠它的詩詞歌賦更不在少數。山名“梓蔭”,即源于《周書·梓材篇》,取“梓材蔭澤,蔭庇學子,源遠流長”之意,不同凡響地贊譽著這塊喬木森森、芳草如茵、古建筑群錯落有致的方寸之地。

然而,吸引陳逸仙的,既不是它的亭臺樓閣,也不是騷人墨客的蹤跡,而是縈繞和凝聚在花木磚石間的歷史煙云和民族正氣。素有“浙東門戶,海天雄鎮”之稱的鎮海,自古就是海防重鎮,逶迤在江邊海頭、屏障古城的每一座青山上,都有炮臺、碉堡、城防等軍事設施,大小不下幾十處,歷盡數百年來鎮海軍民保家衛國,抗倭、抗英、抗法的風風雨雨。而坐落在城內梓蔭山麓的學宮、書院,則成了當年文臣武將們商議軍機、聯絡四方和過往駐留之所,同樣見證了這些反侵略斗爭的英勇史實——咫尺之地,也銘記著許多英雄的姓名和他們可歌可泣的故事。

“啊,‘流芳’!好漂亮的顏魯公體……這是誰題的字???”

從梓蔭山西麓孔廟大殿里走出來,經過大成門前的甬道旁,陳逸仙望見泮池東邊的空地上有一塊年深月久的大理石碑,漆黑的碑面鐫刻著兩個鮮紅的大字,筆觸飽滿遒勁,如石榴花似的映照周圍的綠叢。一向喜愛書法藝術的她,戴著眼鏡湊近石碑瞧了個仔細,但見那碑文下面的款章模糊不清,便回過頭來問朱貽蔭。

“這是明代盧鏜的‘流芳碑’。”朱貽蔭從甬道邊上走過來,向她解釋道,“盧鏜是嘉靖年間守御鎮海的都督,同名將戚繼光、俞大猷一起抗擊從海上來犯的倭寇。當時他已年近七旬,還帶兵殺敵,招寶山上的威遠城就是他主持修建的。他將這兩個大字刻寫在文廟的泮池旁,也是為了激勵部下,鼓舞士氣?!?/p>

陳逸仙“哦”了一聲,點點頭,同朱貽蔭轉身向泮池走去。狹長的泮池上橫跨著三座古樸的石橋。她倆從東頭的一座橋上走過,望著橋下清清的池水,朱貽蔭對陳逸仙說:

“你知道嗎?同林則徐一起抗英的兩江總督裕謙,在鎮海陷落后就是在這里投水盡節的!”

陳逸仙的目光在眼鏡后面閃動著,仿佛要從那清澈的池水里看出個究竟來似的。

紀念明代抗倭英雄盧鏜的流芳碑,離憩園很近

剛才在梓蔭山北麓的蛟川書院舊址前經過,她就聽貽蔭說起鴉片戰爭期間,林則徐從廣州調來浙東協辦沿海防務,曾在此住過。當時,這位虎門銷煙的英雄、威震敵膽的一代名臣,已受到投降派的排擠,被革去了兩廣總督的職務,來到鎮海后,連個正式的職務都沒有,但林則徐畢竟是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忍辱負重,毫不計較個人得失,天天從棲身的蛟川書院出發,去觀察山情海勢,查看各處炮臺,向駐軍將領們傳授御敵方略,還用自己帶來的《炮書》指導籌建不久的鎮海炮局精研鑄炮技術……然而,昏庸的道光皇帝為了進一步推行乞和投降的政策,竟在這節骨眼上下達了繼續“查辦”林則徐的諭旨:革除四品卿銜,立即送離鎮海,遣戍新疆伊犁。

圣旨到達鎮海的那一天,正在積極備戰的兩江總督,同樣是主戰派的欽差大臣裕謙也驚呆了。他是林則徐的好友,一直在支持林則徐的工作,而且已經奏請朝廷給林則徐委派實職,以便讓他更好地發揮作用,料想不到等來的竟是“晴天霹靂”!裕謙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打擊對鎮海防務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因此,他滿懷同情又憂心忡忡地來到蛟川書院跟林則徐話別,帶領手下的文武官員,將林則徐和趕來隨行的林則徐之子一直送到南門外的碼頭邊,依依不舍地望著這位舉國敬仰的謫臣遷客登船遠去……

林則徐離開三個月后,虎視浙東已久的英國艦隊重新挑起戰端,裕謙領導鎮海軍民全力抵抗,同擁有堅船利炮和上萬兵力的強大入侵者展開了一場極為慘烈、名留青史的“定海、鎮海保衛戰”。經過六個晝夜的浴血搏斗,定海失守,英軍氣焰囂張地直撲鎮海城下。裕謙率四千將士在關帝廟前泣血盟誓“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并親自指揮戰斗。終因敵我雙方力量懸殊,加之浙江提督余步云臨陣脫逃,戰局難支,單招寶山、金雞山兩處前沿,就有千余名將士陣亡,旌旗破碎、硝煙彌漫,一座孤城陷入腥風血雨之中。

當裕謙和最后一批守軍在敵人密集的炮火下撤至梓蔭山麓的孔廟前,這位蒙古鑲黃旗貴胄、清朝開國功臣后裔、進士出身的朝廷重臣,知道城將不保、自己踐諾的時刻已到,便將懷中用黃巾包裹著的授印和一封遺書交代給左右,從容鎮定地整頓裝束,遙對著鎮海城西北的京闕方向行完跪拜禮,毅然縱身跳進了大成門前的泮池……

“裕謙——他死了嗎?”聽得入神的陳逸仙,望著波光粼粼的泮池忍不住發問。

“沒有。他被親兵救了上來,微息尚存,因鎮海城已破,他在被部屬們送往余姚的途中,又趁人不備,吞金而亡。”

這是1841年10月10日(道光二十一年農歷八月廿六日)發生在古城鎮海的悲壯一幕。中英鴉片戰爭期間,裕謙為清朝封疆大吏中唯一親臨戰場以身殉國者,清政府追封其謚號“靖節”。裕謙投水盡節的同時,鎮??h丞李向陽自縊殉職,在此之前,駐守定海的三位總兵葛云飛、王錫朋、鄭國鴻已全部犧牲。為紀念他們和陣亡將士,招寶山下建起昭宗詞,每年的農歷八月廿六日這一天,鎮海官民都要在那里舉行公祭。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帶我們去過昭宗祠,那時還供奉著‘靖節公’的牌位,不知現在有沒有了?!敝熨O蔭講完泮池邊發生的往事,又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

“梓材蔭澤,蔭庇學子,源遠流長——”陳逸仙掏出手絹擦眼鏡上的水汽,隨口背誦起這個梓蔭山出典的名句,禁不住感嘆道:“貽蔭姐,想不到你的家門前,就有這樣的忠肝烈膽,真是一塊千古流芳之地!”

眼前低矮緩平的梓蔭山,在盛夏濃蔭和藍天白云的映襯下,仿佛也高大了許多。

陳逸仙在朱家大院住了一個多月。除了跟朱貽蔭出游、踏訪鎮海名勝,更多的時間還是在憩園的那座小紅樓里,兩人一起做功課,翻閱書房里那些陳年八輩的古舊書籍和風行一時的林譯西洋小說。她們也常在一起臨帖練字,醉心書法的陳逸仙發現朱貽蔭不僅字寫得清秀,還能畫畫、繡花,做女紅,更是一把好手。她們還在一起彈琴、唱歌,背誦唐詩、宋詞,也讀從上海、杭州等地輸入的郭沫若、郁達夫一路新興作家的白話詩文……對文學的共同喜愛和年輕人的理想追求,常常將她倆關心、探討的話題,從手中的書本和眼前的時事,引向廣闊的社會與人生。在那一個個悠長的夏日里,憩園的山石池水、小紅樓上的婆娑竹影,不知聽到了兩位同窗多少促膝談心的話語。

許多年后,九秩高齡的老革命家、資深共產黨人陳修良(當年的女師學生陳逸仙)在一篇緬懷朱楓烈士的文章[1]中回憶起這段學生時代的難忘時光:

……憩園內竹籬假山,小橋流水,風景如畫,環境極為幽雅。園后有書房三間,是朱楓父親讀書、會客的地方。她家藏書頗多,字畫滿墻,我們這一個來月多數在書房里讀書論文,過得極為愜意。但我發現那時她(指朱楓,即朱貽蔭?!咦?/span>)還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深宅大院,平日里獨處閨中,沒有人可以談心,而鎮海畢竟比寧波更閉塞,“五四”的影響比起寧波來還要小一些。

我的家庭情況與朱楓不同,母親是個殺出封建大家庭的“叛逆者”。她過去崇敬鑒湖女俠秋瑾(也巧,我出生和秋瑾犧牲同年),常向兒時的我敘述秋瑾一生英烈。后來母親又稱頌孫中山,竟以孫中山的號“逸仙”作為我的名字。因此,那時我就把自己的理想告訴了她——我想做個革命家。我不知道自己的話對她是否有影響,但其時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位多愁善感的名門閨秀,后來會成為自己的戰友,而以轟動臺灣的悲壯捐軀結束其革命者的一生。

正如這位相知甚深的老同學所言,生活在“瀟湘館”般優裕環境里的朱貽蔭,內心也像“瀟湘仙子”一樣“多愁善感”。因為朱家雖以商賈為業,但骨子里仍是一個封建色彩相當濃厚的舊式家庭,妻妾成群的一家之長朱云水,平素高高在上,跟子女接觸很少,重男輕女的思想也很嚴重。他之所以視貽蔭為掌上明珠,能夠讓她外出讀書,除了貽蔭本人的爭氣,很大程度上還是夫人的緣故。貽蔭的生母、朱云水的二太太陳氏,是本地報關行老板的獨生女兒,嫁到朱家來的時候妝奩頗為豐厚,報關行老板死后又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產,全歸到陳氏同她所生的兩個女兒寶鳳和桂鳳的名下,因此,她們娘兒仨在朱家大院的地位才與眾不同。然而,兩年前陳氏病故,從竹洲女師回家奔喪的朱貽蔭哭得特別傷心,她覺得腳下的花磚地和身后的高院墻都崩塌了:失去了慈愛的母親,同胞姐姐寶鳳也已經出嫁,從此以后在這個偌大的門庭里,她連一個說知心話的親人都沒有了,原本就內向的性格,又增添了一份林黛玉式的孤單與凄清。

不過,小紅樓上的朱家四阿姐,并不像大觀園里的林妹妹那樣愛使小性子和恃才傲物,恰恰相反,她柔弱又寬厚,持重又謙和。由于她在女師同學中年齡稍長一點,人緣也好,進校不久就同活潑開朗的“作文狀元”陳逸仙一起被推選為班長。她倆性格上的反差,變成了工作中的互補,志趣相投更使她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即使在“女大當嫁”這樣的敏感問題上,朱貽蔭也向陳逸仙坦露心曲:母親在世時,就為她們兩姐妹的終身大事操心了。比自己大兩歲的寶鳳所嫁的是母親去普陀進香時認識的一戶農家,兩位篤信佛教的老太太在朝香路上結成了兒女親家。愛女心切的陳氏還相當迷信,曾請一位號稱“半仙”的算命瞎子給自己的小女兒推算婚嫁,那瞎“半仙”掐著貽蔭的生辰八字磨嘰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

“老人家,這話不好說啊……”

“但說無妨——”陳氏夫人嘴上這么說,心卻提起來,“我家桂鳳有什么大礙嗎?”

“沒有,沒有。府上的這位千金呀,就是命相有些‘沖’,不宜嫁年齡相仿的童男子,那是要相克的?!毕埂鞍胂伞闭f到這里又停下來。

“那該怎么辦呀?一輩子不嫁人哪?”老太太急著問。

“找個年紀大一點的如意郎君,做填房,平安就是福啊!”

瞎“半仙”說完就走了,老太太卻從此結下了一塊心病。

沒過多久,朱云水的這位陳氏夫人,就帶著未能親自將二女兒送出門的遺憾過世了。算命先生關于桂風未來婚姻的荒謬預言,卻沒有隨她而去,而是留在了朱家大院里,成了壓在憩園老人心頭的一個負擔,一個終究要兌現的期待。當然,這樣的“瞎話”在那個閉塞、蒙昧的年代里,對當事人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它像游魂似的徘徊在小紅樓的四周,如同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暗淡了貽蔭姑娘對于未來生活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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