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溫庭筠太驕傲,太鋒芒畢露,男人的世界又太嶙峋和擠壓,容不下他肆意飛揚的文采。
科舉考場,那是男人較量與爭奪的舞臺,功名富貴,錦衣玉食,都不過是寫在卷紙上的點點墨痕,迫近卻又遙遠。人生都如負著貝殼生存的蝸牛,由不得無端的松懈。他終不能敵過俗世的欲望吧,金榜題名,聳動天下也是盛開的理想。
他在考場上一揮而就,他的才氣足以使他蔑視這場無聊的爭奪游戲。是呢,他是被人叫作“溫八叉”的才子,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那個謝靈運不是說“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一斗”嗎?溫庭筠比七步成詩的曹子建一點也不遜色呀,唐人的靈氣,在他的手里終是凝結了成一個傳奇。
史書上說,他在答完自己的卷子后,看見旁邊的書生還在埋頭苦思,一籌莫展,于是一把抓過他們的卷子,替他們寫了滿滿的一紙珠璣錦繡。
像個賣弄的孩子。
皇家的事情總是刻板而無趣,就連以風流自詡的唐朝也不例外,他只能是名落孫山。游戲的規則是早已注定好的,他無法逃脫。
再后來,主考官為了防止他總是這樣助人為樂,就將他單獨于簾前答題。考試結束后,他洋洋自得地告訴主考官,他雖然無法幫助別人答卷,但還是給八個考生口述了八篇文章。
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或許他將整個人生都當作了一場游戲吧,他是其中自得其樂的玩童,科舉大事,等閑而已,不過是又得浮生半日閑。那個唐伯虎也說“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嚴肅了幾千年的歷史,總該出一兩個戲謔風塵的浪子。
既然仕途太刻板,還是到蕓蕓的眾生里去吧,后來的柳永走的不也是這條路嗎?于是他在綠云蓬松羅帷開的青樓里,在一見不勝春夢回的煙花柳巷里,在那些燈火繁復的夜晚,且醉且笑,風月無邊。
相比起來,倒是那些青樓女子和閨閣里的擁躉可愛得多了,她們不在乎他的落魄,不計較他的張揚,不嫌棄他的外表讓人不敢恭維,有著“溫鐘馗”這樣的諢號。
讓他感覺著這個塵世間還有些包容。
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他揮霍著屬于自己的那段晚唐的時光,其實他又何曾擁有過什么呢?只不過是將自己的才華換了那些買醉買笑的金屬馃子,又豐富了無數閨中女子的綺夢。詞曲的魅力直入心魄,讓人欲罷不能。
想來對于魚玄機,他也是發自內心的愛憐吧,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真正安靜與平和的,也只有愛情能使他返璞歸真。
但或許正是因為在意,他才真的無法游戲。身外別的游戲規則,他都可以不在乎,在張狂和放曠中率意而為。面對她,他也有了世俗的膽怯和顧慮。
誰又能說他錯了呢?最后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
鬢云欲度香腮雪,千年之后我們還記得他的句子,但我們已經把那些因他的幫助而高中金榜的進士們遺忘得干干凈凈。其實人生是可以有很多樣子的,他一輩子在困頓輾轉中流離,直到死的時候,史書對他的記載也只有四個字,“落魄而死”,少得幾乎有些冷漠。但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罷了,率性而狂妄,如果他自己覺得沒有遺憾,真的已經不需要我們來指手畫腳。
燈下讀的他的詞——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原來他也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