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部公房作品系列(套裝共4冊)
- 安部公房
- 4070字
- 2023-04-14 15:18:28
箱男A君的故事
若只是制作紙箱,沒什么難的,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搞定。問題是,把這玩意兒套在身上,變身為箱男,就需要相當的勇氣了。因為原本是司空見慣的紙箱,可一旦有人鉆進紙箱里,套著它走到大街上去,此人就立刻變成一個箱不箱、人不人的怪物了。箱男身上有著某種讓人厭惡的毒素。當然,雜耍場里的熊男或蛇女海報多少也有點毒素,不過,這點毒跟門票錢相互抵消了。可是箱男身上的毒素就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了。
就拿你來說吧,恐怕還沒有聽說過箱男的事。當然不見得必須是有關我這個箱男的傳聞,因為箱男并不止我一個。雖然沒有這方面的統計資料,但全國各地都有為數不少的箱男存在的跡象。奇怪的是,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聽說過箱男在某地成為話題的事??礃幼?,人們似乎打算對箱男三緘其口。
那么,你見過箱男嗎?
好了,咱們就別再互相打啞謎了。箱男的確是很不起眼的存在。他們往過街天橋下面、公共廁所與公路護欄中間一蹲,跟垃圾沒多大區別。但是,不起眼和看不見可不是一回事。他們又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碰見他們的機會應該多得是。就連你也肯定見過的。我自然能理解你這種不愿意承認見過箱男的心情。視而不見的人何止你一個。人們或許并非有意,只是本能地移開目光而已。這也很正常,要是一個人半夜三更戴著墨鏡或蒙著面在大街上轉悠,別人當然會認為他想干什么壞事,不然就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更何況全身都罩在紙箱里的箱男,無論被人家怎樣懷疑,也沒辦法喊冤叫屈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會有人自覺自愿地加入箱男的行列呢?也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可要說到這動機,那真是瑣碎得叫人吃驚。因為實在太微不足道了,簡直算不上是動機。A君就是個例子。
一天,一個箱男在A君住的公寓的窗根安家了。無論A君怎么不想看,他還是進入了A君的眼簾。無論A君怎么努力不理睬,也不能不去想。A君最初的反應,是因異物入侵了自己的領域而煩躁、困惑,是對這個硬闖進來的異物深感厭惡和惱火。即便如此,起初A君還是按捺著怒火,打算靜觀其變。心想,過不了多久,附近那些對垃圾的處理等事情嘮嘮叨叨、好管閑事的人,就會想辦法把那家伙給弄走??墒堑葋淼热ィ恢睕]有人來收拾他。最后,A君實在忍不下去了,跑到公寓管理員那里去訴苦,仍然沒有結果。畢竟只有A君的房間里才能看見這家伙,其他人是眼不見心不煩,憑什么管這閑事呢?所以,鄰居們都裝著沒看見,免得麻煩。
最后,A君只好自己去了警察崗。接待他的警官厭煩地讓A君填寫報案單時,A君第一次感到了畏縮。
警官問:“那么,你一定是明確地對他說過,叫他離開吧?”
警官這嘲弄的口吻,逼得A君只好下決心自己來對付那家伙。離開警察崗回家時,他順道去跟朋友借了一支氣槍。回家后,他先抽了支煙,定了定神,然后第一次正面怒視窗外,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只是側目瞪視那個家伙。真是巧了,箱男的窺視窗口這會兒也正對著他這邊。兩者間的距離只有三四米。仿佛看透了A君的無能,對方把紙箱一傾斜,窗上吊著的半透明塑料簾立刻縱向裂開,里面有一只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這下子,可把A君給惹火了,他推開窗,給氣槍裝上子彈,端起槍開始瞄準。
可是到底該瞄準哪兒開槍呢?距離這么近,連對方的眼珠都能打中!但是這樣做的話,會給自己找麻煩的。其實只要把這家伙嚇跑,讓他以后再也不敢來就可以了。他想象著對方在紙箱里的姿勢,以及那個家伙的身體輪廓時,壓著扳機的指頭開始泛白,他有點猶豫了。倘若這么端著槍,就能把對方嚇跑,那是再好不過的!他也不想讓箱男在這兒留下一滴血。不過,老這么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一旦被那家伙看透了他的心思,這事兒就搞砸了。A君焦急地這么端著槍,跟對方較著勁??蛇@么瞄著,工夫一長,怒火又涌上來了。時間仿佛被烤著了一般,燃燒到了盡頭。他的手指扣動了扳機,于是乎,槍身,緊接著是對面的紙箱,幾乎同時發出了一聲用傘柄拍打濕褲腿般沉悶的響聲。
紙箱猛地彈了起來,無論箱子做得有多結實,畢竟是紙做的。盡管它能承受較強的壓力,但集中于一點的壓強它是對付不了的。鉛彈毫無疑問已經嵌入了那家伙的肉里??墒?,居然沒有聽到A君預想的慘叫聲或者咒罵聲。紙箱彈跳了一下之后,又安靜了下來,只是在緩慢地移動。A君不知如何是好。他剛才瞄準的部位,是連接窺視窗右上方和左下角的斜線以下幾厘米的地方,估計差不多是那人右肩的腋窩那兒吧。也許是自己太優柔寡斷,結果打偏了?可是,從紙箱跳得那么高來看,又不像。這時,A君腦子里浮現出一連串不快的想象。說不定,那家伙在紙箱里時不是對著正前方。可能他不是盤腿坐著,而是面朝箱壁弓著腿站著呢,整個下半身都縮在麻袋里,誰知道他是什么姿勢啊。果真如此的話,就不能排除最壞的可能,即子彈擦過肩頭,擊中了他的頸動脈。
令人不快的麻痹感,在A君的嘴唇四周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環。就像在夢里跑步一樣,他急切地盼望著接下來的動作。沒有動……不對,他在動呢……千真萬確在動呢!移動的幅度盡管沒有秒針那么快,但肯定比分針要快,紙箱的確越來越傾斜了。他不會就這么倒下去吧?從里面傳出摩擦干土的聲音。突然間他站起來了,沒想到個子還挺高的!接著,里面傳出一種敲打濕頂棚的聲音。箱男緩緩地轉過身去,低聲咳嗽了幾下,然后伸伸腰,輕輕搖晃著紙箱,邁開了腳步。也許是弓著背吧,腰的部位特別靠后,讓人瞧著直擔心。他好像說了句什么,但A君沒有聽清。他沿著建筑物走到人行道上后,拐了個彎,不見了。A君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親眼看見箱男離去時,是一副什么表情。
大概是精神作用吧,A君覺得箱男待過的地面,比旁邊的土顯得黑一些。地上有五個踩滅了的煙頭;一個塞著紙塞子的空瓶,空瓶里面趴著兩只大蜘蛛,其中一只好像已經死了;還有揉成團的巧克力包裝紙。此外是三塊連成一線的拇指大的暗褐色斑點。這會不會是血跡呢?不對,大概是痰或口水吧?看到這些,A君帶著幾分抱歉做作地笑了。不管怎么說,這下子他的目的達到了。
半個月后,A君差不多把箱男的事淡忘了。只是上班時,他不知為什么,不太敢抄近路去車站了。還有,早上起床和外出進門后,先要往窗外瞟一眼的老習慣,他還沒有徹底改掉。如果沒有突然決定換冰箱,他遲早會改掉這些習慣的……
這個帶冷凍室的新冰箱,商店當然是連同包裝紙箱一塊交給顧客的。而且,這種紙箱的大小正合適。取出冰箱后,看著眼前的空紙箱,A君突然想起了箱男。他的耳邊響起了鞭子抽打般的聲音。時光仿佛倒流了兩個星期,那氣槍子彈似乎嗖的一聲射了回來。A君慌了神,想趕緊把紙箱收起來。可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卻是另一回事。他只是翻來覆去地洗手,擤鼻涕,不停地漱口。也許是那顆彈回的氣槍子彈在他腦子里亂飛,攪亂了腦神經吧。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拉上窗簾,提心吊膽地鉆進了紙箱。
箱子里面很黑,防水涂料散發著一股甘甜的氣味。不知怎么,他覺得這地方特別熟悉,這是一種眼看就要夠到,卻永遠無法企及的記憶。他真想一直在這里面待下去。不到一分鐘,他清醒過來,從箱子里出來。不無留戀地把紙箱暫時放在房間里,沒有處理掉。
第二天,下班回家后,他苦笑著用小刀在箱子上摳了一個窗口,這回他學著箱男那樣,從頭上套下去試了試,但立刻把紙箱扔到一邊,怎么也苦笑不出來了。究竟發生了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但是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宣告著某種危險的來臨。他鉚足了勁——以不踢壞為準——一腳把紙箱踢到墻角去了。
第三天,他已經多少平靜下來了。于是又鉆進紙箱,從窺視窗口往外面看。昨晚,自己為何被驚嚇成那副模樣,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只是感覺到確實發生了什么變化。不過這種程度的變化,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四周所有景物上的刺都脫落了,變得光滑而圓潤?,F在他才意識到,從前那些習以為常的、以為是毫無害處的東西,比方說,墻上的污漬……胡亂堆放的舊雜志……天線頭兒彎曲的小電視……電視上塞滿煙頭的牛肉罐頭盒……沒想到,所有這些東西都長滿了刺,給他造成了自己意識不到的緊張感?;蛟S以前自己對包裝箱的盲目成見才是應該丟掉的。
第四天,A君罩著紙箱看了電視。
從第五天起,只要是待在家里,除吃飯、大小便、睡覺外,A君幾乎都是在紙箱里度過的。除了一絲愧疚外,他并沒有感覺自己這樣做有什么不正常。相反,他覺得這樣更自然、更舒服。甚至對不得已而為之的獨身生活,他也覺得是因禍得福了。
第六天,也就是換冰箱后的第一個周日。今天沒有客人來,A君自己也不打算出去。一大早他就鉆進了紙箱。在那里邊待著,他覺得安心、平靜,但似乎還缺點什么。午后,他總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于是,他立刻奔出家門,去大肆購物。從便盆、手電筒、熱水瓶、野炊餐具、膠布、鐵絲、小鏡子、七色廣告顏料,到不用加熱就能吃的多種方便食品。買回家后,他用膠布和鐵絲對紙箱進行了加固,帶著一應用品,進駐了紙箱城堡。這樣一來,吃喝拉撒都不用出來了。A君在紙箱內壁——窺視窗的左邊——吊了個小鏡子,借著手電的光亮,先用廣告顏料把嘴唇涂成了綠色,然后在眼睛四周描上了紅色打邊的彩虹圈。這么一描畫,他的臉就脫離了人樣,越來越像鳥或魚什么的了?;蛘哒f,越來越像從直升飛機上俯視游樂場時看到的那種五光十色的風景了。對著小鏡子,他仿佛看到正從這風景中匆匆逃離的自己的小小背影。真是絕了,自己這妝容和紙箱太協調了。他覺得自己終于成了配得上這容器的東西。他第一次在紙箱里小小手淫了一下。第一次套在紙箱里,靠著墻安然閉上了雙眼。
第二天——冰箱買回剛滿一周——A君罩在紙箱里,輕手輕腳地走上了街頭。后來,他再也沒有回來。
要說A君有什么過失的話,不過是比別人對箱男多留意了一點吧。你不能嘲笑A君的行為。只要你在心里描繪或懷抱過類似的夢想,即世上有這么一座只為匿名的市民而存在的匿名的都市——所有的大門都對所有的人敞開著,即使是對素不相識的人,你也不用加以戒備;不論你是倒立著行走,還是在路邊倒地就睡,都不會遭人呵斥;你可以隨意叫人停下來,不需要特別的許可;你喜歡唱歌,盡可以放聲去唱,唱夠了之后,你可以想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混進無名者的人流——哪怕你只想過一次,就不要以為A君離自己很遙遠,你已面臨著與A君相似的危機了。
所以說,是不可輕易將槍口瞄準箱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