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學集續(xù)編:全二冊(周祖謨文集·第二卷)
- 周祖謨
- 5065字
- 2023-04-11 18:25:08
論裴務齊正字本《刊謬補缺切韻》
一
裴務齊正字本《刊謬補缺切韻》舊有唐蘭(立庵)先生寫印本和延光室據(jù)原物影照本。原書為冊葉裝,共三十八葉,末有明萬歷壬午(十年,公元1582)項元汴題記一紙。舊藏故宮博物院。全書五卷,平上聲缺佚頗多,去入二聲完整無缺損。關于這部書,前人曾經(jīng)有過一些論述,可是對這部書的性質(zhì)并沒有認識清楚,因此有必要再進行研究。
現(xiàn)在先錄出全書的韻目,以便討論:
平聲 上聲 去聲 入聲
1東 1董 1凍 1屋
2冬 2宋 2沃
3鐘 2腫 3種 3燭
4江 3講 4絳 4覺
5陽 4養(yǎng) 5樣 5藥
6唐 5蕩 6宕 6鐸
7支 6紙 7寘
8脂 7旨 8至
9之 8止 9志
10微 9尾 10未
11魚 10語 11御
12虞 11麌 12遇
13模 12姥 13暮
14齊 13薺 14霽
15祭
16泰
15皆 14駭 17界
18夬
平聲 上聲 去聲 入聲
19廢
16灰 15賄 20海
17臺 16待 21代
18真 17軫 22震 7質(zhì)
19臻 8櫛
20文 18吻 23問 9物
21斤 19謹 24靳 10訖
22登 20等 25磴 11德
23寒 21旱 26翰 12褐
13黠
24魂 22混 27慁 14紇
25痕 23很 28恨
26先(以下八韻目據(jù)上去聲補) 24銑 29霰 15屑
27仙 25狝 30線 16薛
28刪 26潸 31訕 (13黠)
29山 27產(chǎn) 32裥 17鎋
30元 28阮 33愿 18月
31蕭 29篠 34嘯
32宵 30小 35笑
33交 31絞 36教
34豪 32皓 37號
35庚 33梗 38更 (29格)
36耕 34耿 39諍 19隔
37清 35請 40凊 (30昔)
38冥 36茗 41瞑 20覓
39歌 37哿 42個
40佳 38解 43懈
41麻 39馬 44祃
42侵 40寢 45沁 21緝
43蒸 41拯 64證 22職
平聲 上聲 去聲 入聲
44尤 42有 47宥
45侯 43厚 48候
46幽 44黝 49幼
47鹽 45琰 50艷 23葉
48添 46忝 51 24怗
49覃 47禫 52醰 25沓
50談 48淡 53闞 26蹋
51咸 49減 54陷 27洽
52銜 50檻 55 28狎
29格
30昔
53嚴 51廣 56嚴 31業(yè)
54凡 52范 57梵 32乏
從這個簡單的韻目表上可以看出此書與陸法言《切韻》的韻目排列次第不同,有些韻部的名稱也不一樣。這是在唐五代韻書中別具一格的書。就字跡來看,書寫的時代不會早于中唐,“旦”字或缺筆作“”,或?qū)懽鳌?img alt="" class="s-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B90C2/26070217601408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0064-4.jpg?sign=1755115353-8lKXSQF6cidCSf7kYXORpTmXsvEiBSuK-0-e5d5a5fd4c485bb197efd76b26472335">”。全書字畫端正秀麗,頗有法度,惟脫誤甚多,跟敦煌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一比,就看得很清楚。
本書卷首書名之下題“朝議郎行衢州信安縣尉王仁昫撰”。次行題“前德州司戶參軍長孫訥言注”“承奉郎行江夏縣主簿裴務齊正字”。后有王仁昫序和長孫序,序文后又別出字樣(偏旁字形變異)一段,再下為平聲韻。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八《書內(nèi)府所藏王仁昫〈切韻〉后》認為此書“蓋王仁昫用長孫氏、裴氏二家所注陸法言《切韻》重修者,故兼題二人之名”。因此一般都稱之為“王仁昫切韻”。可是從內(nèi)容來看,并不能這樣說,只要注意以下幾方面的問題,自然可以明白:
(1)王仁昫書卷首只載自序和陸法言序(見宋濂跋本),不載長孫訥言序。本書沒有陸序而有王序和長孫序,由此可見本書并非王仁昫原書。
(2)全書韻目的編次與王仁昫書不同,僅嚴韻有上去二聲與《王韻》相合。
(3)本書各卷體例不一致。平聲東冬鐘江支脂之七韻中每一紐頭一個字的注文大都先出反切,后出字數(shù),然后是本字的訓釋(有少數(shù)字的訓解列在反切之前),而平聲其他各韻以及上去入三聲都是反切之后先出本字的訓解,然后注明字數(shù),體例不同。案訓解置于反切與字數(shù)之間,這是王仁昫書的體例,訓釋殿于反切與字數(shù)之后是從長孫箋注本的格式而來(見王國維《寫本切韻》第二種),兩者各有所承。另外,平聲前面七韻字的反切下注明字數(shù)的方法是“幾加幾”,其他則只有一個數(shù)目,不言“幾加幾”。前者是長孫書的辦法,后者是王仁昫書的辦法。據(jù)此,也可以證明本書不是純粹的一家之書。
(4)全書平上去入五卷各韻小紐收字數(shù)目與《王韻》相比,情況不盡一致。平聲東冬等七韻收字特多,平聲其他各韻也比敦煌本和宋跋本《王韻》有增加,而去入兩卷收字反倒少許多,惟有上聲一卷幾乎都合于《王韻》。這種差異的現(xiàn)象是很特殊的。書中字的歸韻也有不同于陸法言和王仁昫的地方,如上聲尾韻“豈扆蟣”三紐入止韻,有韻“婦缶”二紐歸厚韻都是。
(5)全書反切,上聲與《王韻》比較接近。偶有不同,或為抄寫者臨書改易。但平去入三聲則往往有不同。
(6)在注釋方面,平聲東冬等七韻最為詳細,而且案語極多,且都標明“案”字,與《切二》相近。所引字書和訓詁書有《爾雅》《方言》《博雅》《說文》《字林》《字書》《漢書音義》等。平聲其他各韻注釋比較簡略,既無案語,又很少引用各種字書,只有幾處注明出《說文》或《方言》。去聲一卷注釋詳細,并有案語。所引字書和訓詁書,除《爾雅》《方言》《說文》《字林》外,又有《釋名》、王逸《證俗文》(見祃韻)、杜延業(yè)《字樣》(見教韻)。至于入聲,類似去聲,注中雖不出“案”字,但也引《爾雅》《說文》等書。惟獨上聲一卷的注解與王仁昫書大都相同,詳于字形字音,而略于訓釋。宋跋本《王韻》上聲紙韻有“倚、輢”兩紐同音“于綺反”,“輢”紐下注云:“于綺反,車輢。陸于綺韻作于綺反之,于此輢韻又(作)于綺反之,音既同反,不合兩處出韻,失何傷甚。”本書則并“輢”字于“倚”紐下,注云:“車輢。陸本別出。”略有修改。又敦煌本《王韻》去聲遇韻“足”下、入聲屑韻“凸”下、洽韻“凹”下都對陸法言書有批評,而本書全然不載,也可以證明上聲與去入兩聲的底本不同。
綜合以上所說來看,本書只有上聲是與現(xiàn)在所看到的王仁昫書最相近。至于其他幾卷,平聲東冬等七韻是屬于長孫書一類最繁富的本子,平聲其他各韻又另為一種。去入兩卷接近于《切二》,又是一種。那么,本書至少是由四種本子匯纂而成的。除平聲東冬七韻注文的體例特殊外,其他都用王仁昫的體例。所以本書既有王仁昫序,又有長孫序;既題王仁昫撰,又兼題長孫箋注。從全書的編制和內(nèi)容各方面來看,其中有長孫箋注傳本的東西在內(nèi),又有王仁昫書傳本的東西在內(nèi),似乎是某家用長孫書和王仁昫書增補改編過的,而不是王仁昫用長孫和裴務齊兩家書來重修的。王國維因為沒有能夠看到敦煌本和宋跋本《王韻》,所以推論有誤。然而這一家究竟是誰,也很難說。卷首雖然有裴務齊的名字,但未必就是裴務齊所編。因為日本源順的《倭名類聚抄》曾引到裴務齊《切韻》兩條都與本書不合,那也就難以確定了。不過本書有關字的寫法和注中解說字形的話一定有裴務齊的東西,這是無疑問的。這部書,我們最好稱為裴務齊正字本《刊謬補缺切韻》,或簡稱“裴本切韻”,不宜再稱“王二”了。
這部書既然是一個匯合的本子,它的時代一定在長孫書和王仁昫書盛行之后。上聲部分同《王韻》最為接近,但訓釋并不完全相合。其平入二聲與王國維所寫長孫注本《切韻》第二種、第三種也很有不同。至于去聲部分則與另一種長孫注本(伯希和編號3694)比較接近[1],例如:
伯3694 本書 敦煌本《王韻》宋跋本《王韻》
祭韻 義例反 同上 牛例反 同上
跇 丑世反 同上 丑勢反 同上
震韻 櫬 楚覲反 同上 初遴反
韻 永反 永燼反 為捃反 同上
刃 而進反 同上 ( ) 而晉反
舜 舒閑反 同上 施閏反 同上
愿韻 販 方愿反 同上 方愿反 方怨反
證韻 稱 蚩證反 同上 齒證反 尺證反
這些反切都不同于《王韻》,而同于長孫注。另外每紐收字的數(shù)目也大體與伯3694相近。字下的注解與伯3694字下的訓釋也極相似,例如:
伯3694 本書
送韻 鳳 《說文》從凡鳥聲 從凡鳥
謥
《說文》共也《周書》曰 謥
又共也一曰譀也在夏后之
一曰譀
夢 (注引《說文》) (同)
伯3694 本書
祭韻 瀝 渡水《說文》又作 渡水又作
夬韻 話 會合善 語話也一云會合也又善
震韻 浚 在衛(wèi)《說文》又抒 水名在衛(wèi)又抒
愿韻 獻 《說文》作獻宗廟大名 貢也一曰宗廟大名
慁韻 慁 悶心亂《說文》憂也一曰擾 悶亂又憂亦擾
從這些注文來看,本書是參照了伯3694長孫注本無疑。
又本書在效韻“挍”字下注云:“撿挍。杜延《字樣》二并從木。”“杜延”下脫“業(yè)”字。伯3693(與3694為一書)上聲琰“撿”下注云“書撿。又按《說文》、杜廷業(yè)《字樣》為撿”,“廷”又為“延”字之誤。這兩條恰恰相應。由此可見本書承接長孫書的東西一定比較多。本書凡有引《說文》的部分可能都與長孫書有聯(lián)系。平聲東冬等七韻和去入各韻固然如此,就是平聲和上聲后一部分引到《說文》的恐怕也是如此。還有,本書字下有注明“一本作某”的,這可能也是出自長孫箋注一類的傳本,因為《王韻》中是沒有這類注語的。經(jīng)過以上的考校,我們對于這部書的性質(zhì)就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了。下面我們可以進一步來考察這部書的一些特點。
二
前面已經(jīng)指出這部書在唐五代韻書中別具一格,其特點表現(xiàn)在好幾方面:
首先從韻部的名稱看,很多韻目與陸法言、王仁昫等書不同。本書特別注意到一個韻部的四聲韻目在聲母上和韻母的開合上是否一致。凡是不一致的,都參酌《切韻》原來的韻目而盡量改換同紐的字和開合相同的字,例如:
灰 賄 誨(隊)
臺(咍) 待(海) 代
斤(殷) 謹(隱) 靳(焮) 訖(迄)
寒 旱 翰 褐(末)
魂 混 慁 紇(沒)
刪 潸 訕(諫) 黠
交(肴) 絞(巧) 教(效)
庚 梗 更(敬) 格(陌)
耕 耿 諍 隔(麥)
清 請(靜) 凊(勁) 昔
冥(青) 茗(迥) 瞑(徑) 覓(錫)
佳 解(蟹) 懈(卦)
覃 禫(感) 醰(勘) 沓(合)
談 淡(敢) 闞 蹋(盍)
銜 檻 (鑒) 狎
這些都表明本書的編定者特別注意四聲韻目在聲韻系統(tǒng)上的一致性。除非沒有同紐的字,或沒有比較常用的字可取,才因仍舊貫,不加改變。
在韻次方面,我們所看到的唐本韻書一般都沒有脫離陸法言《切韻》的規(guī)格,惟有本書改變很多,如平聲江韻后列陽唐兩韻,佳韻次于歌麻之間,斤韻(殷韻)之后出登韻,魂痕之前列寒韻,刪山元三韻列于先仙之后,庚耕清冥(青韻)列于蕭宵交豪與歌佳麻之間,尤侯幽之前出侵蒸,鹽添與咸銜之間列覃談,所有這些都與陸法言《切韻》一系韻書不同。上去兩聲也與平聲一致。去聲王仁昫以“泰霽祭怪夬隊代廢”為次,而本書則以“霽祭界夬廢誨代”為次。入聲韻目,陸法言的編次稍嫌雜亂,而本書惟有“黠格昔”三韻與平上去不相應,其他各韻都與平上去相應,條理秩如。足見本書的編定者對四聲韻目相配也是比較注意的。
本書韻次的一些改變正反映出當時編定者本人的語音實際情況。書中陽唐與江相次,是江讀近陽唐;寒與魂痕音近,而不與先仙刪山相近;佳列于歌麻之間,是佳不與皆音近,而轉(zhuǎn)與麻相近;泰不列于霽祭之前,廢不列于隊代之后,是泰與界(怪)夬音近,廢與隊音近。這些都與當時語音的轉(zhuǎn)變有關。書中登與斤(殷)相次,蒸與侵相次,但在《切韻》音系里登收-ng,斤(殷)收-n,蒸收-ng,侵收-m。據(jù)此,登與斤、蒸與侵似乎不應當排在一起。本書編者所以這樣安排,不是韻母元音相近,就是韻尾讀同一類。登或收-n,侵或收-ng。這些現(xiàn)象對了解唐代語音有很大的幫助。
關于唐代語音的改變,我們從本書的反切中還可以看到一些現(xiàn)象,例如唇音分化為重唇、輕唇兩類,從唐代已經(jīng)開始。《王韻》里有些類隔切本書已改為音和切,如
支韻 卑 府移反改為必移反 裨 符支反改為頻移反
耕韻 繃 甫萌反改為逋萌反
幽韻 彪 甫休反改為補休反
講韻 武項反改為莫項反
笑韻 裱 方廟反改為必廟反
質(zhì)韻 弼 房律反改為旁律反
另外,本書夬韻“話”音下快反,又胡跨反,隔韻“畫”音胡麥反,又胡卦反。兩字的又音正是當時口語中通行的音。
總起來看,這部書對研究唐代語音自有它的價值。書的體例和內(nèi)容雖然不屬于一家之作,但是編者在采掇編定時考案音義,也頗具匠心。既改變韻部次第以求符合實際語音,又改變韻部名稱以使四聲韻目同屬于一紐,而且又把部分唇音類隔切改為音和切。個別韻字歸韻的移動,如果不是抄者的忽略,那也是編定者根據(jù)語音而改并。由此可見編者既善于審音,又富有革新精神。這是極大的特點。在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唐本韻書中是獨具一格的。上聲一卷雖然接近于《王韻》,而注文并非完全照錄,其中改變的地方仍然很多。
在訓釋方面,本書特別加詳也是一大特點,例如鐘韻“”字,《切韻》《王韻》僅注“鳥名”;本書注云:“鳥名。案
鳥似鶩而黑,尖口雞足。顏師古[云]今之水鳥也。”又脂韻“夷”字,《切韻》無注釋,《王韻》訓平;本書注云:“平也,傷也,說(yuè)也,滅也。又東方人名。字從弓從大。”舉此可見一斑。這在韻書的發(fā)展上代表一種新的轉(zhuǎn)變,目的在于使韻書兼?zhèn)渥謺谩R虼耍覀儾荒芎唵蔚卣J為這就是一部雜纂抄撮而成的書。可惜的是我們難以推斷本書編定的確切年代,而裴務齊的事跡也無可考。檢本書去聲泰韻“
”字下注云:“苦會反,秦音苦活反。”這是記載當時秦地方音的一條。“苦活反”音“闊”,為入聲。陸法言《切韻序》曾說“秦隴則去聲為入”,此與之正合。案唐代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多引《韻英》一書。《韻英》每言秦音。《韻英》為天寶末陳王友元庭堅所著,不知本書是否采自《韻英》。果爾,則本書編者當在天寶以后,也許就在肅宗時代。不過,這只是一種推測而已。要確切地指明,還須要有其他材料。
自從王仁昫書有了敦煌本和宋跋本以后,這部書已經(jīng)不大為學者所重視,所以有必要加以申論。長孫箋注已經(jīng)看不到完本,本書的平聲東冬等七韻和去入兩卷既然都取自長孫注,那么,同今日所見到的長孫書合而觀之也就近于是一部長孫書了。
1958年8月
[1] 伯3694《切韻》殘卷為長孫注的一種傳本,別有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