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學集續編:全二冊(周祖謨文集·第二卷)
- 周祖謨
- 3110字
- 2023-04-11 18:25:07
《新集古文四聲韻》與《集古文韻》辨異[1]
《新集古文四聲韻》為北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夏竦所作,是在后周郭忠恕所著《汗簡》之后一部集錄古文的字書。此書大體以《汗簡》為基礎,而另外又有所采集,所以比《汗簡》字數稍多。《汗簡》是按《說文解字》始一終亥五百四十部的部次來排列的,《古文四聲韻》則是根據唐本《切韻》分韻來編排的,兩者體制不同。
《古文四聲韻》通常所見是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新安汪啟淑一隅草堂刻本。他是根據毛氏汲古閣所藏的影宋抄本覆刻的。汲古閣抄本卷首夏竦序中闕一百數十字,汪氏據桂馥友人用《永樂大典》校補增入,始成完璧。
現在我們在汪刻本之外,又有了中華書局1983年據北京圖書館所藏宋刻配抄本影印的《新集古文四聲韻》。這個本子以前沒有印過,宋刻部分與抄配部分與汪啟淑本完全相同。抄配部分書寫之美無與倫比,楷法效歐陽詢,古文篆法也極為精致,當出于名手。
《古文四聲韻》根據的《切韻》比已知的唐本《切韻》分韻都多。卷一平聲上有二十九韻,卷二平聲下有三十韻,卷三上聲有五十六韻,卷四去聲有六十韻,卷五入聲有三十五韻,四聲共有二百一十韻。我們已知陸法言《切韻》是一百九十三韻;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是一百九十五韻,多嚴韻上去二聲韻;蔣斧本《唐韻》平聲比王仁昫書多諄桓戈三韻,上聲多準緩果三韻,去聲多稕換過三韻,而缺嚴韻去聲,入聲多術末二韻,全書為二百零五韻。夏竦書所根據的《切韻》平聲比《唐韻》多栘韻(自齊韻分出)、宣韻(自仙韻分出),上聲多一選韻(自狝韻分出),去聲多一釅韻(自梵韻分出),而入聲又多一聿韻(自術韻分出),所以是二百一十韻。這很明顯是在《唐韻》的基礎上韻部又有增加的一種韻書。
《古文四聲韻》在韻目的排列上,其次第與《切韻》《唐韻》仍然是一致的,如平聲覃談兩韻次于歌戈麻與陽唐之間,蒸登兩韻次于侵鹽添與咸銜之間,其相承的上去入三聲的韻部次第也一如平聲。去聲泰韻在暮韻與霽韻之間也與《唐韻》一致。但這些都與宋修《廣韻》的韻次不同。
《古文四聲韻》的韻目下均注出反切,而韻內字一律不注。最有趣味的是《廣韻》的反切。《廣韻》每卷開頭韻目的反切不與韻內相同,而同于《古文四聲韻》,如平聲韻目真韻職鄰切,韻內作側鄰切;諄韻之純切,韻內作章倫切;文韻武分切,韻內作無分切;元韻語袁切,韻內作愚袁切;宵韻相焦切,韻內作相邀切(上去入三聲也多有不同,不備舉)。由此可知陳彭年等修《廣韻》時曾經參考了夏竦書所根據的《切韻》。這種韻書的反切與《廣韻》韻內的反切是不一致的。《廣韻》全書韻內的反切仍然是陸法言《切韻》一類書的反切,夏竦所根據的《切韻》當是另外一類的韻書。夏竦書在自序后所列的書目中有祝尚丘《韻》、義云《切韻》、王存義《切韻》和《唐韻》,究竟他根據的又是哪一家書已不可知。
中華書局既影印了《古文四聲韻》,又附印了一種宋刻本《集古文韻》,篆法亦精,補板則拙劣有誤,也是北京圖書館所藏,惟殘存卷三上聲一卷。舊有汪士鐘、李鑒、莫友芝、袁克文諸家藏印。書凡二十一葉,中缺第七葉和第八葉之半。書后袁克文有跋謂:
《集古文韻》,宋槧殘本,存上聲卷第三一卷,即夏竦所著《新集古文四聲韻》……書原五卷,汲古毛氏謂世無其書,曾從文淵閣原本抄出。清乾隆時汪啟淑得毛氏影本,遂以重刊。又《天一閣書目》有紹興乙丑浮屠寶達重刊本,即吾衍所謂僧翻本,今已早佚。文淵原本,亦渺焉無聞……此書刻畫蒼嶄,當是北宋原本,即補板亦必在南渡初年。
他認為這個殘本《集古文韻》就是北宋時刻的夏竦《古文四聲韻》。案元吾丘衍《學古編》曾說夏書“首有序并全銜者好。別有僧翻本,不可用”。現在僧翻本已不傳。清全祖望曾從范氏天一閣借抄。《鮚埼亭集》卷三十一有跋云:
據晉陵許端夫所為序,蓋紹興乙丑(1145)浮屠寶達重刊于齊安郡學。許為郡守,因序之。寶達者劉景文之孫也,景文與東坡善,而寶達精于古文篆,親為摹寫,其亦南岳夢英一流矣。
因此,中華所印《集古文韻》在《出版后記》中就以此為宋紹興齊安郡學本。不過這個刻本給我們增添很多疑問。袁克文謂此即夏竦原書北宋刻本固不足信,說它就是紹興間僧寶達重刻本也未見其是。理由是:
(1)前一種宋本,書名是《新集古文四聲韻》,而本書作《集古文韻》,名稱不同。前者每板十二行,本書為十六行。上聲一卷,前者有三十板,本書有二十一板。果為僧寶達翻本,板面不會相差如此之多。
(2)兩種刻本每韻字的多寡和字的排列次第都不盡相同,所標書名也有差異,如前一種刻本中引“崔希裕纂古”,本書則作“崔希裕略古”。又如紙韻“蛾”,前者注云“古禮記。本音俄,亦作蟻”,本書注云“古周禮”,兩者全不相同。
(3)前一種刻本每卷開頭有韻目,本書卷首則不出韻目。又兩種書分韻的多寡和韻部排列的次第也差別很大。前者上聲一卷分五十六韻,狝韻后別出一選韻,本書分五十五韻,無選韻,是分韻多寡有異。又前者感敢二韻次于果馬與養蕩之間,拯等二韻次于琰忝與豏檻之間,這仍是《切韻》《唐韻》韻書的次第;但本書感敢二韻次于寢與琰忝之間,拯等二韻次于靜迥與有厚之間,則是宋修《廣韻》《集韻》的次第;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系統。據王國維說《廣韻》的韻次是出自李舟《切韻》,所以不同于陸法言舊次。
(4)兩種刻本韻目的反切不盡相同,例如:
《新集古文四聲韻》 《集古文韻》
旨 職雉(《廣韻》同) 軫視(《集韻》同)
賄 呼猥(《廣韻》同,《集韻》虎猥) 呼罪(《廣韻》韻內同)
軫 之忍(《廣韻》韻目同,韻內章忍) 止忍(《集韻》同)
吻 武粉(《廣韻》同) 粉 府吻(《集韻》同)
緩 乎管(《廣韻》胡管) 胡管(《廣韻》同,《集韻》戶管)
筱 蘇鳥(《廣韻》先鳥) 先了(《集韻》同)
養 余兩(《廣韻》馀兩) 以兩(《集韻》同)
有 云久(《廣韻》同) 云九(《集韻》同)
厚 乎口(《廣韻》胡口) 很口(《集韻》同)
(5)《古文四聲韻》韻內字很少注出反切,而《集古文韻》韻內字都注有反切,這些反切絕大部分不同于《廣韻》,而同于《集韻》。案宋人修纂《廣韻》根據的是陸法言撰本(見卷首),書中的反切因承陸法言《切韻》而來,《集韻》反切用字多與《廣韻》不同,丁度等根據的是哪一種韻書,卷首《敘例》未加說明。《集古文韻》上聲這一卷不同于《廣韻》,而同于《集韻》的竟然有九十處之多,例如:
腫韻:悚 荀勇切(《廣韻》息拱切。以下括號內所注都是《廣韻》音)
紙韻:毀 虎委切(許委) 兕 序姊切(徐姊) 死 想姊切(息姊)
止韻:以 養里切(羊己) 耳 忍止切(而止) 子 祖似切(即里)
語韻:暑 賞呂切(舒呂) 處 敞呂切(昌與) 呂 兩舉切(力舉)
麌韻:舞 網甫切(文甫) 主 腫庾切(之庾)
海韻:乃 曩亥切(奴亥) 改 己亥切(古亥) 在 盡亥切(昨宰)
準韻:尹 庾準切(余準) 荀 聳尹切(思尹) 盾 豎尹切(食尹)
狝韻:軟 乳兗切(而兗) 免 美辨切(亡辨)
養韻:枉 嫗往切(紆往) 怳 詡往切(許往) 長 展兩切(知丈)
有韻:缶 俯九切(方九) 受 是酉切(殖酉)
這里的反切上字如“荀、想、敞、忍、腫、曩、聳、嫗、詡、養、序、網、盡、乳、展”等都是《廣韻》所不用的。
根據以上所舉,《集古文韻》與《新集古文四聲韻》名稱不同,上聲分韻多寡不同,韻次也不同,顯然與夏竦序所說“準唐《切韻》分為四聲”的話不相符合。且書中的反切不同于《切韻》《唐韻》《廣韻》,而多同于《集韻》,則其非夏竦書更無疑義。其是否為紹興乙丑僧寶達所刻也成疑問。案夏書成于仁宗慶歷四年(1044),《集韻》成于英宗治平四年(1067),推測《集古文韻》是因承夏書,而采取與《集韻》所本的一類的韻書改作而成的,兩者非一書,不能混為一談。古書在流傳中往往有變改原書別為一編的情況,惟有細加勘校,方能辨其異同。
1990年7月4日
[1] 士琦按:宋夏竦撰《新集古文四聲韻》,1983年中華書局影印出版,佚名《集古文韻》附于該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