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子估計,十萬流民渡過淮河,如果安頓不好。
兩淮流域必然會出現大批亂匪,而且是有甲胄的精銳匪軍。
面積最大的淮南西路首當其沖。
本就被金賊肆虐過,再來一批精銳亂匪。
彈壓不住,就是小朝廷的腹心之患。
未來成為頑疾,也未可知。
無力彈壓,自然要甩鍋。
淮南西路這邊,多半會把楊夫子定為這批亂匪的源頭。
雙進士楊夫子,差不多會被朝野稱為‘淮西匪首楊某’。
這還要看伯祖楊時夫子的面子夠不夠大。
名聲不夠響,面子不夠大。
龍池楊家也會成為過眼煙云。
南渡求生、南渡送人頭,又是一個給了答案的選擇題。
題外生路也有,但‘淮右布衣’不是楊博的選擇,不想選、也做不了。
事涉生死,楊夫子的大腦只能快速運轉了。
至少七萬人打底兒,就食地也不好選擇。
淮南西路一片凋敝,糧食絕對充沛不了。
目前來看,最好的就食地,就是江南兩路了。
離著最近的就是江南東路的建康府了。
去建康府,就要湊黃天蕩的熱鬧。
兩萬青壯,對陣宗弼的十萬大軍,還是送人頭之旅。
接下來幾天,楊博糾結于幾萬人就食地的選擇。
而南渡人馬,也在滾雪球似的不斷壯大。
有了楊夫子的揀選之法。
上官悟這邊,也忙的不可開交。
為了盡量的節約糧食。
帶甲執兵的時間要求,從整個白天,增加到了一天一夜。
在上官太尉看來,這是根本不可能通過的選兵之法。
帶甲執兵一天一夜,第二天是不能休整的,實際上就是兩天一夜。
幾天時間里,令人難以置信的選出了近五千青壯。
喝稠粥的標準,也調整到了帶甲執兵一天。
帶甲執兵不是豎立不動。
而是身著五十斤的扎甲,背負三十斤糧食,手執十多斤的戰斧,行軍六十里以上。
甲胄或許輕重不一,糧食或許已經不足三十斤,戰斧或許也沒有十斤以上。
但每天六十里的行程,是楊夫子定下的。
不計生死的行程。
現在看來,楊夫子還是有先見之明的。
晚一天,餓死的就會多過一路累死的。
不能稱之為人的甲士五千,可以飽食。
能喝稠粥的也絕對是軍中力士,三千。
加上原本金家寨的一千多人,萬余人的精銳甲士。
除了沒有訓練,已經基本成型。
有了這樣的篩選標準。
能帶甲半天的青壯,現在只配喝稀粥挑扁擔。
當隊伍接近淮河岸邊的時候。
站在楊夫子對面的金六郎跟上官太尉,臉上滿是恐慌神色。
十八萬人!
粗略統計,十八萬人!
而且多半是壯丁。
如今可帶甲執兵一天一夜的精銳甲士,也只能喝得上稠粥了。
飽食,對于殘民、流民、饑民、災民,是個致命的選擇題。
跟楊博面前的題目一樣,都是有了明確答案的選擇題。
一天一夜也好,兩天一夜也罷,為了吃飽他們不惜命。
路上掩埋的尸骨,見證了萬余最精銳甲士的誕生。
下一階層,能帶甲執兵一天的,數量也已過萬。
如今甲士的選擇已經停止。
除了缺糧,甲胄也沒了。
金六郎這邊,還研制了半稠粥出來。
汴梁城的殘民,經過最初幾天的三餐飽食,打下了底子,性命無礙。
可后來的這些災民,就只能跟隨大隊,靠著一點點食物吊命了。
稠粥、半稠粥、稀粥、草根稀粥,森嚴的飲食等級,確保了隊伍井然有序。
飲食等級之外,還有一道全天常備的救命粥。
不到奄奄一息的程度,救命粥誰喝誰死。
因為食物短缺,行軍的速度加快,每天損失的人員也不在少數。
這些都只能被忽略。
接下來的渡淮,才是楊夫子抉擇的關隘。
今天找來金六郎跟上官悟面談,說的也是南渡之中,最大的這個關隘。
“小夫子,已經十八萬人了,要趕緊渡河,散去這些災民。”
這幾天,金六郎跟楊博幾乎沒有見面的時間。
為了防止有亂匪趁機作亂,金六郎已經用上了彈壓的手段。
各自分開的隊伍,拉開了足以決定生死的十多米距離。
擅自越隊者格殺。
這也是楊夫子的主意,很好用,但也很累人。
晚上是賊人串聯的好機會。
越是夜晚,金六郎這邊的壓力也就越大。
他手下的人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了。
“散?
散了,咱們就得拿項上人頭贖罪!
讓十八萬亂民涌入淮南。
咱們還不如直接投了淮水妥當。”
橫了一眼已經不知所措的金六郎,楊博紅著眼說出了原因。
從劉家寺大寨,得到的武器太多,數量屬于未知。
即便裝備不了十八萬人,三分之一應該是沒問題的。
算上亂七八糟的農具之類。
十八萬人,也算是有武裝的亂民了。
甲胄的數量差不多明確,各種甲胄,差不多兩萬余。
最關鍵的還不是這兩萬余甲胄。
而是楊博揀選出來的精壯。
這批人的基礎素質太好,有甲胄有兵器。
一旦作亂,小朝廷怕是無力剿滅的。
“賊配軍,十八萬人馬,打不打得金兀術的東路軍?”
將自己人金六郎壓住,楊夫子轉頭看向了上官悟。
這位上官太尉,算是專業人士。
應該可以給出相對專業的建議。
“據守城池,可戰!
平地,戰之必潰!
潰散之后,金賊軍馬掩殺,十余一二,算是萬幸。”
聽了上官太尉比較客觀的說法,跟楊博自己的分析差不多。
打金賊游騎小隊,勝算很大。
對上宗弼的東路軍主力。
在沖積平原上大兵團作戰,結果跟上官悟的說法一樣。
戰之不勝,則不當戰。
無路可退,則不當退。
進退皆死,不如戰死!
選擇的機會并不多,目前來看,只有戰死這一條最痛快。
心里有了成算,赤紅的雙眼微闔,楊博楊夫子繼續開口。
“賊配軍,如果是在長江的舊河道之中呢?”
史料跟經驗,是楊博的依靠。
但到具體實施,差別可是不小。
進入黃泛區之前,楊夫子信心滿滿。
如今的楊博,焦頭爛額。
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自人數過了六七萬,楊博一直呆在前軍,從沒有往后面走過。
熱乎乎的歷史,一樣不忍卒讀。
糾集著腦中的史料、演義,楊博也在不斷完善求生之路。
黃天蕩是大江支流的汊湖蕩,老灌河故道,是勝敗的關鍵。
楊博琢磨著,扼守河道,也不是不能戰一場。
將家眷婦孺放在后軍,十八萬人,可戰之兵至少十萬以上。
加上各路援軍,即便大敗。
有了各軍轄制,十八萬人,也不至于就地成為亂民。
至于仗怎么打,只能臨場現浪了。
“如無必要,最好不戰!”
盯著面無表情的楊夫子,上官悟心里有些忐忑。
楊夫子知兵而且果斷,是軍中帥才。
所以上官悟也就接受了楊夫子賊配軍的叫法。
如果喊他上官太尉,他這邊反而心里發虛。
楊夫子是厲害,可對上金兀術,那就兩說了。
到如今,還沒人真正挫敗過金兀術的東路軍。
“此戰過后,你上官太尉比肩趙知州不在話下。
或有可能比肩韓劉兩位。”
聽到上官太尉自楊夫子口中而出,上官悟立馬就心虛了。
比肩韓世忠與劉光世,想都不敢想的。
這是自種折二將門之后,大宋的風云人物。
雖說風評不怎么樣,但也是皇帝行在臂膀依靠。
沒有護駕之功,還能比肩韓劉。
那楊夫子所說的截擊金兀術,只怕是空前的大戰。
以步軍對戰金賊馬軍,這等同于尋死。
上官悟直接一言不發,僵在了當場。
“六郎,下去查一下,看看有沒有人能聯系到各處的亂匪。
知會這些亂匪,三月間,金兀術搜山檢海得來的千船珍寶,將泊在建康府的黃天蕩!
東京汴梁城十八萬義軍,已然南下堵截。
建功立業在此處,天降橫財也在此處!”
見上官悟這個賊配軍不給力,楊博索性就將情報爆了出來。
各處亂匪想要成事,缺少的就是錢糧。
而多半亂匪的首領起事,為的也是錢糧。
想著參戰的一位位宋軍將領。
楊博這邊索性送上了一場饕餮盛宴。
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成,道友貧道一起完。
以現在的時間算來,金兀術不是在趕去黃天蕩的路上,就是已經蹲在黃天蕩了。
情報泄露給金賊也無關緊要。
自己這邊正常趕路,也能恰逢其會。
“楊夫子,慎重吶!
勾連亂匪,可是朝廷的大罪!”
事涉各路起事的亂匪,上官悟就僵不住了。
這個比棄城而逃要嚴重的多,必死無疑之罪。
“那是義軍,宗澤宗太尉在汴梁已有成例。
怎能說是勾連亂匪呢?
賊配軍,莫要妖言惑眾。”
上官悟的話,讓楊博這邊加了小心。
這也是需要背書的,只是如何背書,還要細究。
“楊夫子說的是。
聚各路義軍江南勤王,是我等本分。”
看著面前大宋好兒郎指鹿為馬,上官悟只有敬服。
這就是大宋文人士大夫。
事情的好壞,不看結果,全憑嘴上功夫。
“糧食還能用幾日?
隊伍之間,切不可有勾連。
非餓斃之人,不得出隊列,擅出者格殺!
渡河之時,六郎先走,賊配軍殿后,作亂者格殺!”
上官悟的勤王說法,只是說法,人不散,怎么說都可以。
散了,沒有背書,他楊博楊夫子就要背黑鍋。
問了糧草,再次強調了行軍紀律。
楊博也在尋找著自己的不足之處。
初中、高中晨跑動輒幾千人。
大學的運動會、聯歡會,動輒幾萬人。
這些楊助教不僅經歷過,而且組織過。
想要不亂,班級之間禁止串聯,就是基礎。
對于學生,訓斥就是最好的手段。
對于流民大軍,殺人是唯一的手段,也是最好的手段。
好在有糧食鉗制,隊伍最大的損失,在揀選精壯上,一路累死過一些。
餓病而死的也有一部分。
但總的數量,對于十八萬的基數,算是很少了。
即便很少,楊博這邊也不太好接受。
他能做的,就是盡量不下去,盡量不去看。
“不計種糧,可供甲士飽食十日。”
聽了金六郎的回答,楊博這邊稍微的輕松了一下。
及早的控制糧食,顯然也是正確的選擇。
大概估計一下,依照糧食的數量,十五天還是能堅持的。
“病馬、殘牛殺上一些,渡河之前,讓所有人吃上兩頓肉湯。
可以多殺一些,湯汁要濃厚一點。
盡快勾連各路義軍。
賊配軍,差人聯絡淮西官府,楊夫子要上書。”
將腦中想法吩咐下去,見兩人走了,楊博這才喟然一嘆。
南渡之路,是求生之路,也是楊博的抉擇之路。
殺伐果斷四個字,字字重逾千鈞。
本以為做皇帝,只是后期艱難。
旅程過半,在楊博看來,做淮右的布衣猛虎,過程更是艱難。
相對于篳路藍縷,端坐暢談才是楊夫子所擅長的。
端坐前軍,以言語指揮六七萬到十八萬流民。
目前看來,除了一些小瑕疵,大的變亂沒有。
糧食也足夠南渡,結果算是不錯的。
選擇看似很多,但根據自身素質來判斷,其實選擇真是不多。
定好了抉擇,楊博楊夫子就開始琢磨上書之事了。
弘農楊雖說是兩朝進士及第,家里也算是官宦人家。
但正經的官府行文,卻一次也沒接觸過。
楊博楊助教,雖說知道一些,但現在該如何行文卻是不怎么清楚。
別說行文了,依照弘農楊的記憶,思維很清楚,但怎么說出來,還得自己斟酌。
依照水滸開口,倒是沒出大的紕漏。
明朝的書對宋朝的人,眾人都能聽的懂。
再過一段時間,楊博也就可以慢慢融入了。
如果能對接上淮西官府,只要消息到了趙茍爺的行在。
最大的黑鍋,楊夫子也就甩出去了。
或許與行在有了聯絡,黃天蕩也不用去了。
只是十八萬流民的安置,也是個問題。
古之四民,士農工商。
正經來說楊夫子麾下的十八萬流民,應該是流人才對。
無房產、無田產,官稱就是流氓了。
所謂救民于水火,無民自然無須救。
想著趙茍爺的小朝廷說走就走的尿性。
扶危濟困,楊夫子也就不做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