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星”:世界是如何知道毛澤東的?
- (日)石川禎浩
- 3786字
- 2023-04-07 18:35:16
3. 20世紀30年代初國內外名人錄中的毛澤東
毛澤東因在國共合作時期曾是國民黨的核心干部之一,且頗為活躍,后來成為共產黨開展農村革命的領袖之后,國民黨方面的雜志仍偶爾介紹他的情況;而且,有的評傳——如上述署名“孫席珍”的《共黨主席——毛澤東》——不見得持反共立場,而是較為客觀,甚或帶有人情味。不過,當時的報刊到底在國民黨控制之下,那些可能為共產黨做宣傳的報道,一般都在嚴厲禁止之列。《文化日報》《社會新聞》的文章,現在看來其內容比較接近事實,但在當時卻是真偽難辨。尤其對身處中國以外的外國人而言,毛澤東完全是謎一樣的人物。
毛澤東的名字首次出現在日本外務省的記錄中,是在1926年年底。當時國共合作尚未破裂,廣州刊行的革命宣傳冊被日本駐上海總領事收集、翻譯并送交東京;其中就有毛澤東的《農村教育問題》一文,是當時任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所長的毛澤東講課時,聽課者所做的筆記。1不過,該文并非日本方面為了解毛澤東而特意收集,而是偶然夾雜在得到的資料中。而在國共合作破裂、中共轉向農村發動革命之后,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的消息就更難獲取,也更加含糊。
為了解當時相關消息如何難以獲取,又如何貧乏,讓我們來觀察日本當時出版的人名錄是怎樣記述毛澤東的。日本的每日新聞社(大阪)于1929年發行的《“支那”人士錄》對毛澤東的記述如下:
毛澤東 Mao Tse-tung 湖南人,1924年任國民黨候補中央執行委員,1925年連任,1927年7月因是共產黨員而被除名,1928年進入湘、粵交界地帶發動騷亂。〔年號原為民國紀年,已改為西歷〕這部人名錄的編者是澤村幸夫和植田捷雄,都是以“中國通”即中國問題專家而知名的記者,但其所掌握的信息也僅此而已。記述如此簡略,要據此了解毛澤東,幾乎是不可能的。顯然,毛澤東在當時還沒有被看作多么重要的人物。
但是,三年后,情況發生了顯著變化。外務省情報部(即后來在政府公報上刊登胖子“毛澤東”照片的機構)編纂、于上述《共黨主席——毛澤東》在中國見諸報端的1932年底發行的《現代中華民國·“滿洲國”人名鑒》之“毛澤東”項的記述如下:
毛澤東(Mao Tse-tung) 現居江西省瑞金 湖南省湘潭縣人, 1892年生
履歷:曾留學法國,苦修經濟學,回國后加入共產黨。國民黨與共產黨合作后加入國民黨,被推為國民黨第一次及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候補中央執行委員,任武漢國民政府農民部長。作為農民運動權威,在湖南省農民中培植起巨大潛在勢力。國共分離后,與瞿秋白、蘇兆征等會于九江,所謂八七緊急會議后立即回到湖南煽動農民暴動,與朱德結盟組織紅軍第四軍,任政治委員。爾來極力擴充紅軍,致力于擴大和鞏固“蘇維埃”區,1930年占領長沙時,作為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任最高指揮,1931年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政府成立后任現職(政府主席)。(下劃線為筆者所加)
與三年前的《“支那”人士錄》相比,這段記述的確充實得多。這三年間,共產黨擴大了農村根據地,建立了獨立政權;而毛澤東則成為該政權的最高領導人,所以比以前受到更多關注。不過,如下劃線部分所示,該記述并不準確,問題依然不少。生年誤作“1892年”,而說他曾留學法國則是捏造。毛澤東的學歷和任職經歷,《共黨主席——毛澤東》寫得很清楚,即畢業于長沙的湖南第一師范、曾任共產黨的農民部長——而非武漢國民政府的農民部長;但《人名鑒》這段記述的執筆者似乎并未閱讀該傳,看不到參考的痕跡。當然,政府的宣傳部門,不一定把掌握的信息全盤托出,不符合宣傳目的、政府不愿公開的信息,往往會秘而不宣。但就這部《人名鑒》的性質而言,實在沒有任何理由使政府忌憚公開毛澤東的生平信息。倒不如說,當時日本外務省情報部就只能收集到這些信息。
歐美方面的情況又如何?戰前的上海等地設有西方列強的租界,大量外國人在此形成居住區,也有許多報紙、雜志發行;此類報社、雜志社也曾編纂同時代中國人的人名錄。人名錄,英文稱“Who’s who”。戰前著名的“Who’s who”,是上海的密勒氏評論報社每隔數年刊行一版的Who’s who in China。這部人名錄,1925年出版第3版, 1931年出版第4版,1933年刊行第4版補遺,但都沒有收入毛澤東。毛開始出現,是在1940年刊行的第5版,即斯諾出版《紅星照耀中國》使毛的生平、經歷廣為世人所知之后。密勒氏評論報社發行的時事評論周刊《密勒氏評論報》( China Weekly Review )早就對共產黨的動向時有報道,1936年11月曾最早刊載斯諾采訪陜北的文章,成為相關報道的先驅;但在那之前,世人恐怕無從了解共產黨領導人的真實情況。
那么,中國的報刊又如何?上文曾說,同時期日本的人名錄對毛澤東的記述存在謬誤。實際上,即使不準確,有收錄已屬難得;而中文刊物則是把共產黨相關人士的信息有意剔除在人名錄之外。例如,1937年開始出版的《民國名人圖鑒》(南京,中國辭典館刊),無論從收錄人名數量,還是從如“圖鑒”二字所示附有大量人物照片來看,都是戰前中國人名錄編刊的巔峰之作(令人遺憾的是,第3卷以后因抗日戰爭爆發而未能繼續出版);但其第2卷“毛”姓一項之下卻找不到毛澤東的名字,其他共產黨人也一樣。編者楊家駱是著名目錄學家,1930年始相繼創辦中國學術百科全書編輯館、中國辭典館,自任館長。被稱為“中國詞典學第一人”2的楊家駱,其工作當極其認真,不可能在編纂上述《圖鑒》時忘掉了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最大的可能是,他獲得了這些人物的信息,但因他們是共產黨首領,故而將其排除在收錄對象之外。從當時國民黨統治下的價值觀考慮,是不允許共產黨存在的,書籍、刊物介紹他們的生平,更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讀者如果覺得不至于如此,那么,請翻閱戰后在國民黨統治下的臺灣出版的盜版《大漢和辭典》。該辭典是日本學者諸橋轍次耗時數十年編纂而成,收詞豐富、完成度極高,被稱為漢字、漢語辭典的巔峰,因此在中文世界(臺灣)也有許多盜版。曾幾何時,有些日本年輕學者,因為囊中羞澀、買不起正版(包括索引共13冊),也會罔顧版權而購買臺灣盜版,悄悄置于案頭。而此類盜版《大漢和辭典》,絕對看不到“毛澤東”這一詞條。準確地說,日本出版的正版中原有“毛澤東”條,但在盜版中卻被刻意刪除。“鄧小平”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條也同此命運。按照國民黨的價值觀,不允許存在的事物、現象,辭典也不可收錄,收錄了也必須刪除。盜版也不得為共產黨張目——以國民黨對共產黨仇視之深,不可能容忍他們統治的“民國”的名人錄中混入“共產黨”的名字。
因此,南京國民政府時期(1927—1937),中國的書店里不可能見到認真研究和記述共產黨的書籍。共產黨不僅根據地受到軍事“圍剿”,信息方面也遭到嚴密封鎖。共產黨非常重視宣傳自己的主義、主張,在國民政府支配地區也堅持進行宣傳工作,其背景在此。重視宣傳本就是共產黨政治文化的重要部分。中國各地的革命紀念館陳列的用草紙印制的傳單、封面偽裝成一般書籍的革命文集等,至今仍對人們講述著共產黨的宣傳工作如何艱難和兇險。
只不過,20世紀30年代前半期的共產黨,雖然曾以黨的名義發過許多呼吁、宣言,但幾乎從未公布過領導人的經歷及畫像、照片等。黨內信息嚴格保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政治文化,各國的共產黨大都有此傾向,不獨中國的共產黨如此。尤其是得到絕對支持的領導人確立其地位以前,何人代表黨,往往是黨內的力量結構、路線及權力斗爭現狀的反映,大多數情況下會出于慎重而嚴格保密。
在江西省南部建立了根據地的共產黨,當時正是如此。毛澤東是1931年成立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的主席,但他在黨內的地位并不是絕對的,不過是蘇區中央局八名成員之一。他的確因成功開辟農村根據地而功高望重,名義上地位很高,但并未掌握相應實權;而且,黨內不少人也具有深厚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修養,這些人的地位也都很高。比如,臨時政府發行的紙幣上印制的不是毛澤東,而多是馬克思和列寧的肖像(圖9)。使用紙幣的農民們當然無從知曉紙幣上印的是何方神圣,但對共產黨而言,避免突出自己的特定領導人,體現了當時的中國共產黨對外宣稱的理念或曰自我定位,即中國共產黨并不是要搞中國式的替天行道,而是要把人類智慧的結晶、世界性的普遍真理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付諸實踐。

圖9 根據地發行的紙幣,左為列寧、右為馬克思
正因如此,沒有跡象表明,共產黨在放棄根據地開始長征以前曾經籌劃在根據地出版毛澤東的傳記。肖像也一樣。共產黨在根據地開辦的紅色中國出版社,曾于1933年發行過用于宣傳的《革命畫冊》,其中有一幅十分潦草的毛澤東素描畫像(圖10),這是現在能見到的毛澤東當時的唯一畫像。原書未見,但據說該畫冊收有繪畫、漫畫約50幅,毛澤東的畫像排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之后,其后則有朱德、李卜克內西(Karl Liebknecht,1871—1919,德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3該素描出自誰手,已經無從稽考。但《革命畫冊》現在幾乎沒有存留,可知其發行量并不大,流通范圍也極其有限,且后來沒有重印。也就是說,共產黨在踏上長征的征途時,把這部并不精致的畫冊——和毛澤東的畫像—— 一同丟在了將要放棄的根據地。

圖10 《革命畫冊》載毛澤東素描畫像
1 《機密第一〇七五號 黃埔軍官學校の講義など筆記の訳文等送付の件》(1926年12月28日),《各國一般軍事軍備及軍費関係雑纂/“支那”ノ部 第二巻》;分類項目5-1-1-0-21(參照號碼B07090039100)。該講課筆記,收于《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資料選編》(人民出版社,1987年)等,標題作《農村教育》(馮文江筆記)。
2 徐蘇《楊家駱目錄學成就評述》,《江蘇圖書館學報》,1997年第4期。
3 楊昊成《毛澤東圖像研究》,香港: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第1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