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治中回憶錄
- 張治中
- 6154字
- 2023-04-14 16:02:48
第四節 進軍校
武昌
陸軍部入伍生團并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宣布之后,我們從南京被送到保定。不料一到保定,就聽說有人反對合并。反對的理由:第一,因為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升學系統,是招考高小畢業生入陸軍小學,三年畢業升入陸軍中學,兩年畢業,再入伍半年以后始能升入陸軍軍官學校。這就是說,必須經過高小的六年,陸小的三年,陸中的兩年,一共十一年,才能進到軍官學校。年限是這樣的長,經歷是這樣的久,從他們的眼光中看來,南京入伍生團是不合這個資格的。第二,現在軍官學校第一期的學生,在光復時多有參加革命及指揮軍事的官長,入伍生團的連排長許多是他們充任?,F在硬要使師生同學,未免不合情理。第三,就是依照前清陸軍升學系統,他們是正統派,而入伍生團是半路出家。由于這幾種原因,反對合并的聲浪很高;而這一個反響,遭遇了我們入伍生團同學激烈的抗爭。在那個時候,我們的同學中顯然地分為兩派:一派是主張非力爭不可的,另一派是不主張力爭的。這時北京政府決定分設兩個陸軍軍官預備學校:第一校在北京清河,第二校在武昌南湖。第一校收容陸小畢業或陸中肄業的陸軍學生;第二校收容南京入伍生團的學生。我們可以加入的,就是這個陸軍軍官第二預備學校。我是屬于不主張力爭的一派。因為感到我們的科學知識太不夠了。這個預備學校是注重科學教育的,我們正可借這機會,充實科學的基礎,所以我不主張力爭。可是我有一個矛盾:同學中都知道我平常喜歡寫作,到了開會抗爭的時候,要我起草呈文。我居然接受他們的意見,盡管我不贊成他們的主張。我還是替他們起草,而且寫出很多的理由。大家都說我寫的呈文是“理直氣壯”。但這一個問題終于未得北京政府的許可。于是我們又從保定回到武昌,進入北京政府就前清陸軍第二中學的原址成立的陸軍軍官第二預備學校。
入校是一九一二年冬季,一共修學兩年。在這個學校的兩年中間,我認為自己確實得到了不少的進益。它的課程,在對科學的學習上,因為我過去沒有根底,所以一開始學習就感覺莫大的興趣,也非常用功。不過究竟不是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學上來的。一個還沒有受過高小科學教育的學生,一躍跨入高級中學的行列,雖然憑自己的聰明和努力,可以趕得上,但畢竟是很吃力的。譬如說,當時對于立體幾何、解析幾何、三角,我都感覺很有興趣,很吃力地學,但總弄不大清楚。我記得常常為一個數學題,總是盡量運用腦筋去想:白天想不通,晚上想,睡著還想,走路、吃飯甚至做夢也還在想,真未免太吃力了。至于其他的功課,如史地、理化、代數等,就覺著容易了。另外有一門功課——圖畫,使我簡直沒有辦法。記得有一位生教我們的圖畫,有一天,是考畫什么東西吧,我隨便畫了兩筆,表示這兩筆就是一座巍巍的喜馬拉雅山,山上畫了一個很高的紀念碑,也是隨便的兩筆,而且題了一行大字:“大中華民國戰勝紀念碑”。是這樣幼稚得可笑。意思就是在表示登上喜馬拉雅高峰,雄視歐亞的氣魄,就這樣地交卷了。先生看了,笑一笑,打一個圈,給我吃了一個“鴨蛋”。還有一門功課—論理學(邏輯),必須機械地記公式。我自信是一個記憶力很強的人,但我沒有辦法把自己機械化。在考這一門功課時,理論是可以對付的。而對于那種復雜的公式,實在是沒有方法去對付,于是只好坦白地交白卷。教這門功課的先生是一位四川人,他卻不把“鴨蛋”送給我,而奇突地批了三個大字:“好極了!”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他的用意:是在贊許我的率真(不知即不知),還是譏諷我的無能呢?
還有一門功課使我感興趣的,就是德文。以前在揚州曾經學習英語,現在我想進了軍校,學習陸軍,最好是學德文,因為那時德國的陸軍在世界上是馳名的。在這里,我從字母學起。本來我是一個語言笨拙的人,但因先生的教授法好,缺乏語言天才的我,在德文班里,成績居然得以排在甲級,而我的時間花在德文學習上的可也就不少?;叵氲竭@一門課程,使我永遠懷仰著一位先生,就是當時教授我們德文的格拉塞先生。
不客氣地說,當時我們的先生、官長,似乎很多都是平平常常的。只有一位先生被我看得起,影響我最大,那就是教德文的德籍教師格拉塞先生。在這整整兩年的授課期間,他沒有耽誤一次課,沒有早退一次堂。他的家離學校有好幾里,每天都是走來走去,上了課回去吃飯,吃了飯又來上課。尤其在夏天,走得滿頭滿身熱汗淋漓,跨進學校的大門,就往課堂上去,毫不休息。他的授課,是切切實實的,教授法非常好。他經常穿一套簡樸的黃咔嘰布制服。一到星期天,我們喜歡到他家里去。他的夫人是日本籍。他們歡迎我們同學到他家里,很親切很客氣地招待我們。他給我們的印象實在很深。他認真,負責,態度誠懇,刻苦耐勞,處處表現著不愧為人師表的風度和精神。學問好,教授法好,還在其次,他拿人格影響學生,所以學生所得到的,不光是他的學問,還有他的人格。他那時不過四十一二歲吧。他不是傳教師,也沒有其他什么任務,他是一個德國高級師范畢業生,清末受聘到武昌高等學校教課,可以說完全是一位教育家。到一九一四年我國對德宣戰,他本來要被遣走的,因為他在各校教課,師生的感情都好,就把他留住了,這是特殊的待遇。我離開南湖后,和這一位最可親敬的先生隔別了許多年,一直到一九二六年北伐到武昌才見面。后來我到德國去,他還介紹他的兒子照應我。一九二九年,格拉塞先生六十大壽,我正任武漢行營主任,曾贈送酒席,并親自到他家里拜壽。此后也偶爾通過信。一直到抗戰以后,很悲哀的一個消息:聽說他已逝于武昌了。在我的師長中,他是使我最難忘的一位。
如果說我生平有最難忘的一位朋友,那就是當時的同學郭孔彰。他本是北京師范大學堂的學生,國文、科學,都有根底。為人正直豪爽,真是一個悲歌慷慨的熱血青年。我開始認識他是在上海學生軍里,我們一見如故。以后在武昌同學,他給我的益處最多,他予我的影響最大。我們在一塊的時候,總是講求志氣,研究學問,都要做一個大人物,充滿著英雄主義的思想。我們對于同學的態度也是嚴肅,看見貪玩不用功的頑皮同學,認為沒有志氣,不稍假以好的辭色,不和他們來往。那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的幾個同學,被一般同學稱為“三圣七賢”。有些同學就常常揶揄我們,念著:“圣人不死,大盜不止!”我們只好付之一笑,并不去同他們爭論。
郭孔彰在光復前就參加了京津同盟會,他是一個極富國家民族思想的熱血青年,真情朋友。我們以后從保定畢業,兩人被分派到兩個地方:我到安徽,他去北京。聽說他到了北京軍隊以后,常常引吭高歌,滿腔義憤,此時他對于國家前途及個人身世,更加懷抱了無限蒼涼悲壯之感。不久督軍團造反時,我們在上海遇著了。那時候,我決心南下赴粵,追隨護法運動。他要同我一齊去,被我勸阻了。我的理由是:我們兩人何必都到廣東,而且到廣東以后,在事業的開展上,不一定就有把握??渍檬撬拇ㄈ?,四川這樣大這樣重要的地方,他回去,不患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我和他約定分途奮斗,并且狂妄地說:“各人去打天下,無論哪一個有了成就,將來再會合來干一番事業,豈不最好!”由于這一個理由,他勉強地同意了。從上海分手后,他回到四川當營長,打仗,不幸陣亡于遂寧。孰料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才,竟死于悲慘的內戰,真是極盡人間的惋惜與哀痛!假使他和我一同到廣東,以他的學問、人格、抱負,一定可以成就一個最有為的人物,何至一戰而死。我懊悔極了,我悲痛極了!
郭孔彰死后三年,我到四川,哭奠故人的墳墓;再過二十年,我重去四川,復為之修墓立碑,并撰了一篇紀念碑文,以志哀思。他是我永遠不能忘的一個真摯朋友,一個忠肝義膽可親可愛的熱血男兒。
我真慶幸,我有這樣一位良師(格拉塞先生)和這樣一位益友(郭孔彰)的輔導,在這兩年中,由于良師益友人格的感召和學問的切磋,對我影響實在不小。我是一個很用功的學生,每天,每星期,自己有功課表——自習表,什么時間自修什么功課什么時間寫日記,都一絲不亂。我尤其喜歡讀古人或名人的關于修養方面的書,如《王陽明全集》《曾文正公家書》《群學肄言》《菜根譚》《自助論》等書,都喜歡看;此外如發明家、思想家的傳記,《宋儒學案》《中國歷代名臣言行錄》《飲冰室文集》等等,也都涉獵過。在這一個時期,我沉醉在修養的功夫上,我看這些書,非常有興趣。我的日記,寫出了當時對人生理解的輪廓,可惜后來我從安武軍出走,一個皮箱裝著很多的書和我的日記,托一個同學保管,不幸被遺失了。
我的興趣集中在求學上,讀書上,不但不到漢口去玩,連武昌也很少去過,除非有必要的事而不得不去。我引為遺憾的有一件事:一次,我的父親從家鄉到武昌南湖來看我,而我剛好星期天放假出去了。父親等我回校,匆匆一面,天已晚了,父親想就在校旁的小飯鋪里借宿一宵,以便和我談談。我因小飯鋪并不是旅館,沒有床位,催父親回去,同父親就在黃昏時黯然地分別了。他走到武昌渡江,住在漢口一個朋友家里。臨別時,我說預備第二天請假到漢口看父親,到第二天我又沒有去。一直到父親回了豐樂河寫信告訴我,才知道父親住在漢口朋友家,大熱大燒,病了兩三天,扶病回安徽的。這一個烙印,真成了我畢生的遺憾!
在南湖兩年的學校生活,與我從前的遭遇比較起來,可以說是登了天堂。衣服,不用說是由學校發的;每餐四菜一湯。想起流浪時代,一頓飯,一樣寡油寡鹽水湯湯的青菜,買幾片咸蘿卜就算很好,相隔何啻天壤。但是在那個時候,校中的津貼很少,每月只有二元,買一些信紙、襪子、面巾、肥皂、牙粉和書籍、郵票、文具等還不敷用,自然沒有錢買揩汗的小手巾。照例,學校每星期發擦槍布一次,這擦槍布是大約八寸見方的一塊土布,質料很粗,我就把它當小手巾用。一天上操,我拿出來揩汗,一個同學看見了,失聲而笑。官長說他犯了規,把他叫過來處罰了。那時是罰跑步,或舉槍立正。這個同學雖受處分,始終沒有講出所以笑的原因,而在我的心中卻認為是一件有趣的事。
在這兩年中,我安分守己,嚴正不茍,雖有些地方不免幼稚得可笑,然而徹里徹外是一個純潔的、肯用功的、有志氣的青年,對于人生的修養、科學的知識、國家大事的見解,都建立了一個相當的基礎。
保定
在陸軍第二軍官預備學校畢業后,分發到保定入伍。我被分發到第八師,時期是一九一四年冬季。什么叫“入伍”呢?入伍就是學習當兵。連上的官長都是行伍出身的。照規定我們應該同兵士一樣,和兵士在一塊生活;可是這些官長,對于我們這幾個新來的學生兵很客氣,給我們一間單獨的房子住,而且單獨吃飯。我記得那時候和我同住一連的有兩個入伍生—徐培根、羅緯。一個見習官——劉永祚。連上的官長,也不我們,我們也落得他們不管;每天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正好多看些書,有時偶爾也上上操。這樣入伍期間六個月,很自然地、很平順地度過去了??墒窃谶@期間里有一個最大的不幸:我的父母相繼去世。為著奔喪,來回耽擱了一個多月。因為父母去世,無限悲傷,有一段期間最難過,心緒沉痛。
完成入伍的一段過程,升入正式的陸軍軍官學校,必須經過一個入學檢定考試,驗身體、考科學,都很順利地通過了。這樣進校以后,我第一件事,便是專心一志地讀書,研究軍事學。我一向是很能用功讀書的,進了軍校以后,特別抓住了這一個機會,加緊讀書。肄業期間,兩個暑假都沒有回家,利用暑期,遍閱軍事參考圖籍。譬如,一部《陣中要務令詳解》十厚本,以及《作戰綱要詳解》七本,都讀完了。同時,還著重身體的鍛煉和人格的修養。每當星期天或放假日,就和幾個同學,帶幾個燒餅,一個水壺,到野外的松柏林間游憩。保定郊外的風景線,可以說是一座墳堆,一座松柏林。我們就在樹林間,上下古今,無所不談。談的盡是關于一個人的志氣、抱負,目空一切,趾高氣揚,自命不凡。那個時候,我們的同學似乎是可以區別為兩種典型。一種同學是喜歡看戲,吃小館子,甚至于涉足花叢。尤其到了星期六,這些同學,組織觀劇團,有時戲園的老板還親自跑到學校來請他們點戲。也有少數同學,每逢星期天,溜到城里的會館,把衣服一換,“打茶圍”去了。另一種同學則不然,平時用功讀書,研究學術,在禮拜天或例假日,便到野外散步,游玩,吃些瓜子花生,縱橫談論。我是屬于后一種的。我和幾個比較接近的同學,從來就沒有想到閑逛,看戲,腦筋里根本沒有那些玩耍的觀念。反而對于那些喜歡玩耍的同學,抱著鄙薄的態度?,F在回想起來,那時實在不免有許多幼稚的地方,總覺得自己了不起。盡管是談抱負,論志氣,然而怎樣才叫做愛國,怎樣去實現自己的志氣與抱負來愛國,可以說在當時的意識里是極其朦朧的,并沒有一個確定的中心思想,充其量,只是一個個人形態的英雄主義在那里發酵罷了。
在這一個時期,遇著一件關系國家命運的大事,那就是袁世凱想做皇帝,一個荒謬絕倫的“洪憲之夢”。因為這一件突然發生的大事,引起了我們全體同學的憤怒的狂潮。袁世凱是在一九一五年(民國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下令稱帝的,三十一日下令改第二年為洪憲元年,大頒爵賞。這一個帝制的迷夢,這一個天大的笑話,刺激了我們這般青年軍人的心,大家非常的憤激,都感覺無比驚奇:“怎么忽然做起皇帝來了!”那時候,全北京的報紙,在袁氏控制壓迫之下,有的是袁氏御用的機關報,不是歌功頌德,就是噤若寒蟬。只有一家日本人主辦的《順天時報》(日本派在中國的一個間諜機構)——不接受袁政府管制,公開地反對帝制,因此我們學校當局禁止學生去看。我們學生最喜歡看這個反對做皇帝的報紙。有一天,一個同學正在偷看《順天時報》,被學校的一個官長看見,報告了校長。校長一方面痛切地感到平時禁止之無效,一方面為示威起見,派衛士把那個同學抓到校本部,痛打四十軍棍。這位大校長,姓王名汝賢。好!你鬧出禍事來了!“?。∧沁€了得!”全體同學的公憤,燒成一道通紅的火炬,鬧起來了。大叫大喊,把砌階的磚翻出來,打窗子,打校本部,軍官學校變成了暴動大本營。壓制已久的憤怒,一下迸發出來了。我們還把校長的相片撕毀,扔到廁所里,而且盡情地辱罵校長。為著正義,為著同情,我們簡直是瘋了!這位校長,到了實在無法收拾的地步,一不做,二不休,請調駐軍,如臨大敵地包圍了學校,并把我們騙上講堂,把我們連的槍支都收繳了。
現在回想這一次的暴動,可以說是一幕趣劇。因為我們這位大校長,實在可以成為笑話的主人公。他是非常低能的,不會說話,也不會辦事,只因與袁世凱有私人關系,才被派來做校長,我們一般同學平時就很輕視他。他是利用這四十軍棍來示威,同學們又何嘗不想借這四十軍棍來泄憤?一個主持教育的人,一定是要一個有學問、有能力、有品格而能為人師表的人。這樣才可以教學生,才可以擔負教育的責任。那個時候,我們同學在全體官長和先生中,最佩服的只有一位,就是步兵科長程長發——程其祥先生。他品格好,野外演習的講評好,一同學很佩服他,尊敬他,有什么問題,經他一講,同學就沒有什么意見。其余如炮兵科長,因其身長,同學就替他取了一個綽號,叫他做“長加隆”,輜重兵科長是一個矮子,綽號就叫“臼炮”——這些官長,都不被學生重視。我們又可以知道,一位師長如果他的品格、學問、能力,不能得到學生的敬仰,單靠學校的紀律是無濟于事的。所以選擇一個學校的負責者或教育者,一定要注意他是不是可以為人師表。一個軍事學校全靠軍事紀律是絕對不夠的。
我在武昌陸軍軍官第二預備學校與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求學前后整整五年,培植了我的科學基礎,培植了我的軍事學術基礎,培植了我的人格修養基礎,對于我一生的事業是具有重大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