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流浪
呂德盛號學徒
呂德盛號是一家商店,在豐樂河鎮上。豐樂河是一個什么地方呢?它離我的家鄉有九十里遠,隔著巢湖,是安徽合肥縣的一個市鎮。這一個市鎮,以“毛行”為交易的重心,是雞鴨鵝毛的出產地,通常是有人坐莊采購,經過三河(三河是一個市鎮,是一個較大的米市場,離豐樂河十五里),出巢湖,下蕪湖,運銷出去。
呂德盛號是一家賣布匹、糕餅、油鹽、桐油、紙張、香燭、碗盞及其他雜貨的百貨商店。豐樂河鎮只有臨河堤上的一條直街。呂德盛號是豐樂河鎮上數一數二的大鋪子。呂老板是一個典型的商人,很勤謹,很守本分;弟兄三人,他是老大,名叫呂為才。
有一年,呂德盛號新收了一個學徒。這學徒便是我。我為什么忽然又去當學徒呢?經過的實情是這樣的:
在考不取秀才以后,就想進學堂,但是家境太困難,決不能供給我的學費,既然進不起學堂,又想繼續去考科舉。我自己當時還相信:以我的聰明,遲早總會取得功名的。不料科舉又停了,于是這一個希望宣告斷絕。我的念頭又轉過來,既然無力進文學堂,如果有武學堂,何妨去考考。那時有一個遠房親戚在揚州十二圩當哨官,聽說那里要辦一個隨營學堂,我就到十二圩去投奔那親戚。等了好久,隨營學堂并沒有開辦,冤枉跑一趟,只得又挑著一個“失望”的擔子回家。
進呂德盛號當學徒,就是在這次郁郁回家之后。這是一個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的母親的干女兒,是呂老板的老婆。父親與呂老板也熟識,便把我介紹進去了。
呂老板知道我是讀書人,儀表、態度、舉止,與一般學徒截然不同,所以不把我當做普通學徒看待。大約服務了三個多月,我學會了打算盤,他就叫我寫賬,算賬。但是普通學徒應做的工作,我還是去做,像早起灑掃,收拾鋪房,抹布架子,清理糕餅,洗茶杯,泡茶,客來敬茶,照應顧客,等等,還有老板蓋新房子,我有時去做小工,也掏過陰溝。凡是我可以做的事,不待老板的督率,常常自動地去做,一點不躲懶,雖不知道什么叫做服務精神,工作卻是相當勤快的。只有一件事我未做過,就是沒有替老板、管事的鋪床、倒便壺,這是他們特別給的面子。
店里的生活方式,現在想起來極有趣味。第一是吃飯。平常吃飯,只是一兩碗青菜,每逢初一、十五才有肉吃,我們叫做“吃葷”。盛一碗滿滿的飯,夾些菜,端著碗,就站在柜臺上吃,吃得很香。遇著買東西的人來了,馬上放下碗和筷子去招呼生意,生意第一,吃飯第二。
第二是睡覺。呂德盛號是兩層樓的房子,我們都睡在樓上一間寬大的房子里面,排列著許多床鋪,又堆積著許多貨物。也有一個時期睡在樓下柜臺里,地板上。夜晚把被褥打開,鋪在地板上,清早又把鋪蓋卷起,搬出來。睡得遲,起得早,不過并沒有睡眠不足的感覺。
我在這一個“寶號”中,除做日常工作外,唯一的安慰就是看書。最喜歡看《綱鑒》,其他書籍,只要能到手就看,我有手不釋卷的精神。我不甘心就這樣做一個生意買賣人。初入店的時候,在一個新環境的刺激下還不覺什么,不久以后,我的內心漸漸感覺苦痛起來了,好像自己受了委屈:難道這個樣子就是出路嗎?難道做一輩子生意不成嗎?
一面工作,一面考慮自己的前途。對于求學的事,夢寐也不能忘。當時豐樂河鎮上是沒有報紙看的,每逢得著從外埠包貨來的舊報紙,不管一張半張,不管怎樣破爛,不管何年何月,我總是把它留下,里里面面看過。有一次,忽然看到從蕪湖包貨來的一張報紙,是上海的《申報》,上面登著“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消息,我的心,雀躍般地喜歡極了。我想,可以去投考了,這一個機會再不能放棄了。同時,我知道有一個瓜葛親在安慶省城測繪學堂當學生區隊長,并且知道他放暑假回來了,我就找到了他,他答應在快要招考的時候通知我,并且在省里幫忙。我下了最大的決心來找自己的出路。
一個很好的做生意的生活,憑空地忽然放棄,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有點奇怪,我的父親也不贊成我這一著。同情我的、了解我的、贊助我的,只有我的母親。她關心她兒子的生活,更關心她兒子的前途。學生意,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但這卻不是她兒子的出路;如今既有了這樣一個很好的機會,兒子見到了,怎好輕易放過。她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東拼西湊,替她的兒子湊了二十四元做盤費,到安慶省城去投考。這是畢生難忘的二十四元,這不是錢,是母愛,偉大的光輝的慈母之愛。
流浪十二圩
揚州十二圩,我先后去了兩次,度著流浪生活。
在我考不取秀才又無力進文學堂之后,聽說十二圩那里要辦一個隨營學堂,我帶著一點希望去投奔一個遠房親戚。這親戚姓洪,是我祖母家的遠房,我應喊他做表叔。他帶著舢板船,當一名哨官,是保護鹽務的武力。我初到他那里,因為是來投考隨營學堂的,他對我態度還好,愿意幫忙,使我有成就。哪里知道,一等再等,這個學堂一直沒有開辦的消息。我越等越著急,越住越著急,而我的那位表叔呢,他看見隨營學堂不開辦了,我沒有希望了,就漸漸地對我冷淡起來。我吃的是“冷眼飯”,就是“冷眼飯”也常吃不飽。船泊在小河汊里,有時,我一個人坐在船頭,蘆葦上的一粒清露,輝映著我眼眶里的一滴淚珠。船主人有點不耐煩了,而我仍想再等一等,吞著眼淚再等一個最后的消息。
隨營學堂終于沒有開辦,我終于聽了親戚的勸告回家了。這一個短短的時期所受的心靈上的痛苦使我至今不忍回想,依人的無聊,寄食的苦況,實在難以形容。記得臨走的時候,那位表叔給我開了一筆賬,把原來給我的零錢和伙食費一起算足,另外湊上給我的回家旅費,總共是十三元,并且叫我寫一張“借條”以為憑據。這一張“憑據”,在我回到豐樂河的第二年,他就派人拿來向我父親把欠賬討還了。
我第二次到十二圩,是在我“氣走安慶”之后。我為什么“氣走安慶”呢?跟著后面我就要說的。安慶是不可一朝居了,然而我離開了安慶,又到哪里去呢?又去干什么呢?我實在沒有地方可去,沒有事情可干。想來想去,還是到揚州十二圩去找那位遠房親戚,也許隨營學堂會開辦,看有沒有機會進去。
好容易奔到十二圩,也沒有事可做,隨營學堂始終沒有開。我看十二圩的情形,鹽的氣氛彌漫了一切。鹽商是頭等的巨富,而搞鹽的工人卻是勞苦而赤貧。他們有氣力,還可以慘淡地生活著。我是一個瘦弱的青年,被人們看不起的窮小子,天賦我的生存權利,我向何處去求?我沒有路可走了,但我仍要奮斗。我想:索性當兵吧!
我投到當地的鹽防營,而這一個營里沒有正額可以補,只謀得了一名“備補兵”,待遇是極可憐的。首先是“住”的問題。名義上是住在營內,而實際上沒有一定的鋪位,遇著哪一個鋪位有空,就補上去睡;如果沒有空鋪,就叫你睡不成。我記得,我每天晚上,總是抱著一床被,到處找地方睡,清早又抱起這床被離開這地方。
睡覺的問題雖艱苦,還不要自己貼錢。備補兵根本沒有餉,不像正額兵每月有四兩二錢銀子。比睡覺更嚴重的一件事就是吃飯。吃飯是要自己出錢的,叫做打“火食圈子”。我哪里去找錢呢?唯一的辦法只有進當鋪。十五里路外的儀征縣城的“當鋪”是我這個窮備補兵的“銀行”。為著維持“食”的需要,最初是當衣服,當其他零碎東西,后來當光了,沒有東西可當,就當汗褂子。有一次,來回跑了二三十里,才當了四毛錢,維持那無情的“火食圈子”。
備補兵也有工作,就是:當正額兵有其他勤務離開了,就代替站崗或者是跟隨正額兵上操。唯一的希望是正額兵出了缺,出了缺就有補上的機會,偏偏那些正額兵不大容易出缺。這樣在鹽防營里當一名備補兵,苦干了三個月,歲月蹉跎,始終補不到一名正額兵。我覺得這樣下去,太不是辦法了,我不能不離開十二圩了,想不到我的遭遇這樣苦!
還有一個原因刺激我下決心離開鹽防營,就是在備補兵期間,碰見一個班長,他是一個“頭目”,一個流氓。不知怎樣的,也不知什么時候開罪了他,他對我的態度特別的壞。有一天,他對我擺出一副可怕的猙獰的面孔,很兇惡的神氣,威嚇我,罵我(我不懂他說的一些什么話,但知道他是辱罵我),幸而沒有毆打我。這是一個謎。我至今仍想不起那個班長為什么這樣對我。
我當時懷著很大的憂郁與恐怖。我想:那班長是流氓,流氓是不好惹的,動不動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何必冒犯這危險?被人歧視、欺負、侮辱,難道一個備補兵就是這樣的奴隸地位嗎?
我第二次離開了十二圩。“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惫现揠x十二圩不遠,都在江北岸,瓜洲的詩景,變成當日的心情。我像一顆星影,一盞漁燈影,隨著夜靜靜的江流,又飄蕩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兩次安慶之行
到安慶前后共兩次。第一次安慶之行,是去考安徽陸軍小學。我的母親辛辛苦苦東挪西湊給我二十四元做盤費,我便由豐樂河到安慶,一共三百六十里,走了六七天。
我們一行五人,都是豐樂河過去私塾的同學。抵省城后,住在一家小旅館。一經調查,才知道“陸小”雖招考而名額有限,并且各縣名額都有規定,大縣兩名,小縣一名。如合肥縣兩名,巢縣是小縣,只分配一名。這一名,爭的人很多;同時爭這一名的,有一個最有勢力與巡撫衙門有關系的,勢在必取。我不管這些,我總是要考。
第一次考體格,檢查身體,那時我拖著一條小辮子進考場。我的體格算是通過了。第二場考國文,題目我還記得,是《戰陣無勇非孝也》。這一篇文章,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楚。出場時,我把這篇文章的底稿給大家看,都說:“一定??!”而結果榜上無名。我們巢縣的這一個名額,給了同巡撫衙門有關系的人了。這人姓賈,年紀也輕,很漂亮,又進過學堂,我當然爭不過他。這個我自信有把握、旁人也相信我有把握的機會,又失掉了。
記得我一到安慶,緊忙先去瞻仰“陸小”。我看到它的堂皇的屋宇,穿著整齊的制服的學生,我是何等的羨慕。假如考取了,進了這一個好學堂,應該如何快樂。正因希望迫切,詎料榜上無名,自然更加懊喪。
云天遼闊,四海茫茫,我注定了失敗的命運。怎么辦呢?想起來真是煩悶極了,痛苦極了!那些沒有考取的人都紛紛回家,他們也勸我回家,說:“還是做生意好。”但是我覺得不能如此。我情愿流浪,我一定要從流浪中找出一條出路來,不管怎樣的艱難困苦。
我到安慶不久,從旅館里搬到唐啟堯先生的公館。清朝末年,創辦新軍,每省成立一個督練公所,唐先生是督練公所的總辦,大家都稱他做“唐軍門”。我為什么能住進“軍門”的家里呢?因為我們幾個同伴從豐樂河上省,其中有兩個是唐先生的本家,我就同這兩人住在唐公館。唐家請一位先生,姓龐,河北故城人,專教他的二兒子。龐先生很器重我,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有前途的青年,所以他對我態度很好。我寄住唐公館,一面陪著“唐二少爺”讀書,一面抱著第二年再考安徽測繪學堂的希望。
“唐二大人”是唐軍門的二哥,是一名秀才。他不住在唐軍門的公館,不過常到這里來。忽然有一天,他跑來當著唐二少爺的面厲色地向我說:“你是什么人?他是少爺,你這窮小子配和他在一起住在這個公館里嗎?”當時我以一個入世未深、閱歷尚淺的青年,聽了他的話,像晴天霹靂般地打到頭上。我受了這樣一個難堪的刺激和打擊,又傷感,又氣憤,實在受不了,我寧可流浪死、漂泊死、凍死、餓死,也不能被人家欺負,受人家侮辱,我決心要走。就在挨罵的那一天晚上,我睡不著,想來想去,非走不可,半夜,悄悄地走到龐先生室內告辭。龐先生已睡了,我輕輕將他喚醒,他突然坐起來,看見我哭著,大驚,問我:“你做什么?”我眼淚直淌,說:“我要走了!”龐先生問:“為什么要走?”我說:“我非走不可!”龐先生說:“我看還是等一等機會吧?!蔽艺f:“不能再等了!唐二大人今天對我太難堪了,我本來不配住在這公館里?!闭f著,又哭了,哭得非常傷心!龐先生極力安慰我,曉得不能挽回我的決心,又知道我沒有盤費,記得那時是一個深秋,舊歷的九月間,我穿的還是一件夏天的生絲藍大褂。這件大褂,是我母親特別替我制成的。龐先生問我:“你無衣無錢,怎樣走啊?”我答:“討飯都要走!”龐先生于是送我一串錢、一件舊布大褂。再三叮囑保重,灑淚而別。
我帶著悲憤,帶著堅決的奮斗情緒離開了安慶。后來,聽說龐先生在我離開安慶的不久之后回河北去了。我在揚州當警察的時候,還通過一次信,他勸慰我,有“不猶愈于蓬飄無定乎”的話。現在,此翁是不是健康如昔,我常系念著。
第二次安慶之行,是因為在十二圩再住不下去,又聽說安慶測繪學堂招考。但到安慶后,這個學堂并沒有招考,我住在一家很小的旅館里,實在維持不下去了。那時安徽已創辦新軍,成立一混成協,打聽到這混成協征兵,聽說秀才也有從軍的,我愿意當兵,從戎。
征兵有一定的章程,系由地方保送,要經過種種手續、程序,我沒有方法可以辦到。兵既當不成,想找一點小事做也找不到。最后不得已補上測繪學堂一名傳達,仍然想,這樣先解決吃飯問題,等待測繪學堂招考的機會。
傳達就是號房,我就住在門房里。干什么事呢?引導來賓會官長或學生,登記收發分轉公文信件。做這些工作的,不止我一人,好像有三個人。這種傳達工作,實在是太沒有意義了。我搬進門房去不久,就感到苦痛,覺得這一個工作,只是一個“聽差”的地位,我不能干。我想:新兵雖然當不到,與其當一個類似聽差的傳達,不如當一個警察吧。按當時的警察制,要想當一名正式警察,先要經過備補警察的階段,由備補然后入正額,否則補不上,縱有正額,也沒有辦法。什么叫做“備補警察”?就是人家請假不站崗的時候,你去替他站崗。每站一次是三小時,每一次四十文,我就靠這份錢吃飯,打伙食圈子。安慶人家普通都燒蘆柴,我住進警察分局去的時候,連睡的地方都沒有,巡警局的廚房也是燒蘆柴,堆在廚房的一角,我在晚間就倒在蘆柴堆上睡覺。最怕的是夜間站崗,而正額警察請假,偏偏常在夜間十二時到三時,乃至三時到六時。那時正是冬季的寒夜,夜間起來很冷,衣服不完全,感到直打戰顫,但也只有咬緊牙關,從蘆柴堆里爬起來,穿著一套半新半舊的別人的制服,挾著一根不長不短的木棒,孤悄悄站立街頭,冷對著一片凄涼暗淡的夜景,真有萬感交集,不知不覺地想到茫茫人生,我總不能就這樣下去吧?
這樣又過了兩三個月。測繪學堂的招考消息渺然,而我又連一名正式警察也補不上,老是穿人家的制服,替人家站崗,受盡辛酸之苦,我實在支持不住了,還是要另找自己奮斗的道路。
剛在這時,接到從前豐樂河私塾的一個同學方若木(合肥人,當時在揚州做警察巡長)一封信,說:揚州有一個巡警教練所招考,我可以進去;而且說,受訓三個月當正式警察,慢慢可升巡長。我接到信后,以為這個巡警教練所一定是一個學堂性質,只要是這樣,不管它幾個月畢業,不管畢業后的出路是什么,能借這個機會離開安慶,是我很愿意的一件事。
我兩去安慶,又再別安慶。臨江的塔影是那樣尖瘦,曉霧迷蒙,江波浩淼,我帶著痛苦和希望的心情,隨著東流水又飄向揚州去了。
揚州警察
離開安慶到了揚州,就進了巡警教練所。所址在史公祠,對于我們這個偉大的民族英雄的史跡,我應該鄭重地介紹一下。
可憐一代民族英雄史可法,忠骸混在死尸之中,因天氣蒸熱(揚州被清兵破城是四月二十五日),尸身腐爛,不能辨識,無法收殮。隔了一年,他的家人才將他生平所用的袍笏,葬在揚州城天寧門外的梅花嶺。
出揚州天寧門有一座大廟,叫做天寧寺,寺東不遠有一所破房子,褪了色的古木欄桿,這就是有名的史閣部祠——史公祠史公的衣冠冢在祠內,梅花嶺在祠后。
墓與祠向分兩區,祠在西,墓在東,共由大門出入。入門有翠柏數株,昂然獨立,與嶺上的紅梅遙相輝映,顯示孤忠抗敵的精神。墓前雜植松柏梅花十數株。墓南有正廳三間,東有客廳五間,船廳七間,梅花仙館一所,多已頹敗。堂中懸有史公的畫像,對聯很多。其中有:“生有自來文信國,死而后已武鄉侯。”“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庇赡刮鞅庇鐖@門入,有長廊一道,壁嵌石碑很多,還有一個碑亭,中置崇禎年鑄的鐵炮一尊,是當時史公守城的工具。由正廳折而西入祠,有饗堂三間,中設史公牌位,兩旁附祀諸人。這些屋宇都很荒涼。長廊外,梅花多株,間有櫻花。梅花嶺在祠的后面,要由祠外繞道而去,只有清潭一泓,垂柳數枝,土阜半堆,破屋兩間而已。當日史公點兵,放炮,就在這一座土阜之上。所謂梅花嶺,傳到后來,雖有疏落的寒梅數枝,但已無嶺可登了。
雖然祠宇荒涼,頹敗,冷落,而史可法愛國抗敵的精神和事業,永遠是值得千秋萬世的崇仰的。
巡警教練所一共不過幾十名警察學生。有一個所長主持,其地位等于巡官。所謂教練,非常簡單,就是教你當警察的規矩和知識。這樣三個月完后,我補上了一名正式警察。正式警察的任務,還是站崗。不過與上次在安慶所站的崗不同:上次站的崗是人家的崗,這次的崗是自己的崗。好容易我才有一個正式的自己的崗位。
站崗也常常被輪在晚上。我帶著一支舊式槍,突兀地站在鹽運使署大門口。這種夜崗,在冬天不知不覺地使人產生凄涼的情緒。有時站得很疲倦,偶然把上身倚靠著門墻上,忽然下意識地警覺這是犯規的,站崗是不能打盹的,于是身子一下就挺立起來了,告訴自己不能犯規矩,只好在大門口蹬蹬腳或是踱來踱去來取暖,來提一提精神。
當時一天只吃兩餐,餐餐照例是黃豆芽湯一碗。吃得實在太厭了,有時我拿三五個制錢,買點咸蘿卜下飯,這咸蘿卜的風味是無窮的。
站崗不久,就調任勤務警察。好些同事羨慕我:“啊!升官了?!闭媸巧倭藛??不是的,不過是不站崗罷了。任務是:外面來局“打官司”的,代為排解或報告上面;送賊來了,把他收下,拘留;登記戶口,查戶口跟著出去。專干這些日常事務和零星差遣,只是不站崗。一方面看來,從一個站崗警察調為一個勤務警察,算是幸運,確是從所謂優秀的警察中挑選上來的;而一按工作的實際,也不過是一個門房、一個傳達罷了。
在這期間,我有下面兩種表現:一個表現是我工作不忘求學,站崗不忘讀書。我當站崗警察的時候,每天除站崗外,不是看報,就是讀書。并且到處找書看,借書看,漸漸喜歡讀新書。一天,忽然在街上看見一張“英算專修科夜班招生”的廣告,我高興極了,認為這是一個求學的機會,自己太沒有科學基礎。學習英文、算學是一件必需的事。于是就去報名,每晚上兩小時課。算學是從加減乘除學起,英文是從ABCD學起,對我等于是“科學的啟蒙”。我一面站崗,一面求學,大家覺得我有點“特別”之處。
還有一個表現,可說是我當時的一個特殊表現,一個精神上的嗜好,也成為被人注視的原因。這是什么呢?就是“撿字紙”。我們局里掃垃圾,每天一大堆,里面的字紙不少。我不懂得什么叫衛生,什么叫細菌,天天用兩根小棍子,一個破籃子,從垃圾堆里撿字紙。撿完了,送到字紙爐去燒。為什么這樣有恒地撿字紙呢?現在想起來,大概是由于以下兩個意識:一是從前在私塾讀書的時候,先生總是叫我們“敬惜字紙”,我受了這種教育的啟示;一是我小時常??匆娪腥颂糇旨垞J為是一種功德,一種好事,我受了這種工作的暗示,不知不覺地把撿字紙這一件事看做很重要,很正當。那時,好多人認為我是勤勞,稱贊我做“功德”;但也有人拿我開心,把字紙扔在那里等我撿。一個火夫就常和我開玩笑,對我說:“字紙多了,還不去撿嗎?”我只有報他一個微笑。我不管旁人的稱贊和譏諷,總認為“撿字紙”是一件好事,自己應該去做。因之又想起幼年時代的一件事:在西峰庵私塾從張先生讀書那一年,聽人家講起“烏魚”是一種“孝魚”,我就不但不吃烏魚,而且常常買來放生,認為“放烏魚”是一件好事。這一種心理,也許是根源于慈母的愛,也許是由于私塾中先生講中國倫理故事所烙印的一觀念,這是和“撿字紙”一樣的心理。
后來,勤務巡長不知是不是看我工作上有些什么不好,把我又調回站崗。我反覺態度怡然,因為勤務警察的工作太麻煩,太瑣碎,太不自由,倒不如去站崗,只要站了崗,此外的時間可以任意支配,撿字紙,看書,上課,沒有什么拘束。
這一時期的生活,總括起來是:學習英、算,看報,讀雜書,撿字紙,站崗及警察職務上的雜事。此外有一個期待,就是希望陸軍一類的學堂招考。我立定志向,預備學陸軍,總想將來轉到陸軍方面去。于是到處通信打聽,隨時存著這一份希望,期待著。
加入學生軍
霹靂一聲,武昌起義。不久的某一天晚上,揚州也燃起了光復的火焰。諸事都很順利地進行,沒有什么阻礙,沒有發生事故,我非常興奮,參加了熱烈的游行。一個偉大的光明的日子到來了。
那時看上海報紙,知道上海已經響應革命。從街頭巷尾看報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人心思漢”,都希望光復,都擁護革命軍。當時全國各地的光復運動如火如荼,我卷在這一個狂潮熱浪的漩渦里,也變成一滴飛濺的浪花。我覺得這樣留在揚州站崗,根本不是辦法,我想就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干什么呢?我想:警察是不愿意再當了,還是當兵吧。我看見上海組織了學生軍,預備參加北伐,非常興奮,覺得如果能夠參加這一行列,是極光榮的,因為學生軍與一般軍隊不同,全是由青年學生組織起來的。我在街上看見一群一群的學生軍,挺著胸脯,雄赳赳,氣昂昂,留下一個最深的印象,欣慕萬分。
經過一定的程序,我進入這學生軍了,達到了我的熱烈的希望。我是沒有進過文學堂的,只在揚州學了一點英、算,是一個“讀圣賢書”的私塾學生;但是入學生軍以后的表現,很受一般官長的器重,認為我是一個優秀的學生。
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運動,終于把清朝專制政權推翻了,中華民國創立了,孫中山先生當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學生軍奉命到南京,改編為陸軍部入伍生團。當時的陸軍部長是黃克強先生。這一個入伍生團,是把各個地方的學生軍合在一起,編成一團,正式開始入伍生訓練。我被編在第一營。我們上操上課,都很興奮。每次操練回來,昂著頭,張著口,高唱《四季從軍樂》的軍歌,何等慷慨雄壯。起初,我進上海學生軍,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打仗,就是北伐,打死了是光榮的;如果不死,希望可以進陸軍學校,將來當一名正式軍人。現在做了入伍生,擺在前頭是一重一重新的希望了!
在那時,我有兩件事永不能忘:一件事是我當時的矛盾心理。我在學生軍的時期,個人的志愿是決心打仗拼一死,而同時一念到父母的苦楚和對我的大恩,心里非常悲痛,往往寫家信寫得很長,一邊寫一邊痛哭,簡直是以淚代墨,非常傷心。我每次寫家信,都有這種痛苦的感覺,但是又不肯把自己的決心告訴家庭,反而安慰雙親,說些自己有希望,有前途,請父母放心這一類的話。正因為這樣一個矛盾,使苦痛在我的內心鉆來鉆去,沒有出路。
還有一件事,是當時的痛苦遭遇。在南京入伍生團時期,有一天,學踢足球,被一個同學用釘鞋踢破了我的腿,出血,流膿,差不多五六個月之久,一直到入伍生團快結業以前才好。在這幾個月中,最初課也不能上,后來能走動一點,才勉強去聽課,根本不能上操。人家上操,我就坐在地鋪上看書。有時感到焦急,當聽說連部開過會,對我很久不上操,有主張開除的,更分外地傷感和難過。如果真被開除了,怎么辦呢?幸而我在連上的一切表現都好,有幾個排長說:“這樣好的學生,開除了,未免太可惜!”因此才未被開除。這一條“爛腿”,險些誤了我的前途。
這是一九一二年(民國元年)的事。這時,南北和議已成,南京臨時政府取消,入伍生團準備編入陸軍軍官學校,調到保定。于是我們在團的生活告一結束。當離開南京北上時,知道打仗拼命已用不著,而自己就要進入陸軍軍官學校了。從前瞻仰“陸小”的高墻而不可即,現在一躍而跨入陸軍軍官學校的大門,這是自己經過長時期的奮斗而獲來的一個報償,不禁引起了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