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主持人的介紹。
今天是10月1日,是國慶節,省圖安排這個時間我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讓這么好的休息的時間來聽一個人談什么林徽因。來了這么多人,我很高興。我覺得我們都是有幸的,我有幸在這里做一次關于林徽因的演講,朋友們有幸在這個時間里聽一聽我對林徽因的看法。林徽因這個人可以這樣說,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也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同時也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人。為什么呢?作為一個建筑學家,她沒有留下什么著名的建筑遺跡,比如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或者說哪一個有名的大廈是她設計的,沒有,一個也沒有。現在保存下來的,可以說林徽因參與的建筑物,就是1929年她的公公梁啟超去世以后,她和丈夫梁思成一起設計的梁啟超的陵墓,在北京西郊,有墓碑,還有一個亭子,那是她留下來的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建筑遺跡。可是這樣一個人,我們仍要說她是一個優秀的建筑學家。再就是,作為一個詩人、一個小說作家,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寫詩寫小說,一直到1955年去世,沒出過一本詩集,也沒出過一本小說集,但是人們仍然承認她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一位優秀的小說家。還有,作為一個教授,建筑學的教授,我仔細排列了一下,她一生工作的時間也就是1928年秋天到1930年的冬天,在沈陽的東北大學當過兩年的教授,此后在昆明曾經在西南聯大還是一個別的什么大學代過一個學期的英文。也就是說她所有的教授經歷,所有的職業經歷不會超過三年,可是人們卻說她是一位了不起的教授。尤其是在設計國徽的時候,設計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面的那些浮雕的時候,在清華大學向國務院打的報告里邊,都寫的是林徽因教授。前些年有人在清華建筑學系的檔案里邊查來查去,教授名單里沒有她的名字,真的沒有。那么你說她不是教授嗎,她不是一個建筑學教授嗎,肯定是的。過去人們對教授身份的認定,跟我們現在有不一樣的地方,現在你必須是個教授,我們才說你是個教授,過去你只要當過教授,往后你就是教授,就好像這是一種稱呼,或者說是一個職稱而不是一個職務。這樣說起來當教授不過三年,寫小說寫詩一本書都沒有出過,作為建筑學家只設計過一些簡單的東西,而且還是和梁思成一起設計的。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們怎么想著她都不應該是一個優秀的、卓越的、讓人們敬仰的人物。但是恰恰相反,可以這樣說,如果要在現代文化史上,要在中國現代社會發展史上,找一個真正能代表那個時代,真正能夠代表那個時代的風氣和它的思想情感的最高境界的人物,挑來挑去還就是她。為什么這么一個人物,沒有多大的成就,也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卻能夠幾十年來,我相信往后的歷史時期還會是這樣的,得到人們的一致的贊揚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是一個真正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她是一個優秀的女性,無論她的學識,她的感情世界,甚至她的做派,給人的吸引力和震懾力,都能夠達到敬仰的層面,讓你由衷地欽佩,由衷地認同。今天我們不去講她的文學成就,也不去講她在建筑學上有哪些功績,我們今天專門來講一下林徽因的感情世界。
實際上好多人認識林徽因,是從她的感情世界方面來認識的。當然了,也可以這樣說,人們對林徽因感情世界的理解,還是分層次的。有人認為她不過就是和徐志摩有過一段戀愛的歷史,后來又跟金岳霖有很深的戀情,總之和她相戀相愛的,都是些了不起的人,所以她才了不起。我不這樣看,我認為首先是因為她了不起,才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緊緊地追隨著她,就好像現在,你必須自己是優秀的、高尚的、強大的,你才能夠有敬仰者。
關于林徽因的感情世界,我做過一些研究。先要談一下她的出身。我們現在不太講究一個人的出身,講究起來,又常常強調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比如“文革”中,凡是富裕家庭出身的,都是革命的對象,越窮越革命。對知識分子也是一樣,文化越高深的越反動。現在不管怎么樣,都扭轉過來了。公允地說,一個人的家庭出身和教養,對他的一生是有相當大的影響的,只是沒有到那么絕對的地步。林徽因的家庭,是個官僚家庭,也是個知識分子家庭。她的父親林長民,當過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后來不當官了,也還是一位文化名人。在這樣的家庭里,放心地當小姐就是了,事實上不是這么回事。在這個家里,林徽因處境是很微妙的。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她母親是她父親的妾,她只能說是庶出了。林長民娶過妻,早早死了沒有再娶,而是娶了個妾,生下林徽因和她的妹妹,沒有男孩子,就又娶了一房妾,這個妾很會生孩子,一連生了三四個男孩子。生下男孩子,這個妾的地位就高了,這樣一來,林徽因母親的地位就更低了。林徽因又漂亮又聰明,很得父親疼愛,縱然這樣,庶出的滋味,她還是能嘗得到的。可以說,庶出,是她半生難以排遣的心理糾結。有人會說,英雄不問出處,庶出又怎么了。這樣說,還是對中國過去的社會不了解。過去,妾的身份是明確的,不用避人。可以住在別處,也可以住在一個院子里。林長民的兩個妾,在北京時,就一個住前院一個住后院。妻妾共處,是中國婚姻文化里,一個奇特的現象。過去的中學語文課本上,有篇文章叫《齊人有一妻一妾》,是從《孟子》里選的。說齊國有個很落魄的人,居然也有一妻一妾。后世就把有妻又有妾的人,稱為“齊人之福”。
中國過去,一方面是妻妾共處,相安無事,一方面又嚴格區分妻和妾的職責,不得混淆。最有名的是,公元前651年,有個葵丘會盟,就是齊桓公約了魯國、宋國、衛國、鄭國等國,在一個叫葵丘的地方(現在的河南民權縣)相會結盟,規定了好幾條,要各國都執行。其中一條就是不得以妾為妻,不得立庶子取代嫡子。這一條,可以說,在整個封建社會,都是執行的。地位再高的人,也不敢明確違反。舉個例子吧,袁世凱這個人就是庶出,就是小老婆生的。他母親死的時候,他當時已經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但是他想把他媽埋在祖墳里頭,就是辦不到。埋到墳里,說明他媽是他父親正式的妻子,多少可以洗去一點庶出的恥辱。他知道這是很難辦的,央人跟他哥哥說,他哥哥是嫡長子,不同意,他親自跪在他哥哥面前,反復央求,還是不同意。袁世凱沒辦法,只好在別的地方給他的母親找了一塊墳地埋掉。這就可見庶出是怎樣的受歧視了。
再舉一個例子,錢鍾書的《圍城》,好多人都看過。里邊有個女人叫蘇文紈,起初還挺好的,有學問,也還高雅。后來變得世俗了,乘飛機在香港和重慶之間搞商品走私。早些年跟主人公方鴻漸有過戀愛關系,只是不太明確。后來方鴻漸和孫柔嘉結婚后,兩人離開三閭大學繞道香港回上海,在香港遇到了蘇文紈。見面后,方鴻漸說這個蘇文紈當年怎么樣高雅,怎樣有才,沒想到孫柔嘉一點也不買這個賬,說這個女人太輕浮,像是小老婆生的。這話是很惡毒的。為什么呢?小老婆一般都是年輕、漂亮、風騷,說一個女人像是小老婆生的,這就等于說是個下賤的女人。
庶出的事,就講這些,講了這些,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說庶出是林徽因的心理糾結了。現在市面上賣的任何關于林徽因的書里頭,都沒有談到這個問題。眾多的研究者,光注意她如何漂亮,如何能干,性格如何倔強,品質如何高尚,但是都避開了這個問題,或者說沒有顧及這個問題。庶出,對男人來說也許還稍微好一點,事業成功了,很少有人再說這個。對一個女人來說,就不一樣了,人氣越旺,事業越成功,說道的人會越多,她心靈受到的創傷,感情受到的傷害就更為嚴重。可以這樣說,林徽因大半生都沒有擺脫庶出的陰影,無論是與朋友的交往中,還是后來在一些事件中,都可以看出她心理上受到的傷害。挑明了她的庶出,給她傷害最深的,是一個她同時代的著名女作家,就是冰心。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說,冰心和林徽因之間的這種矛盾,不要簡單地理解為兩個女人,或者兩個漂亮的女人,兩個有才情的女人之間的忌妒,我認為應該在更高的層面上來理解,它實際上就是中西文化的沖突。按說如果不是梁思成腿部受了傷,推遲一年留學,這兩個人在去美國的船上就會認識。梁思成本該1923年就赴美留學的,腿叫撞斷了,耽擱了一年,到1924年才去,這樣就比冰心遲了一年。冰心是跟她后來的丈夫吳文藻一起去美國的。梁思成和吳文藻是清華同一年級的同學,還是好朋友,住同一個宿舍。在美國,這兩對戀人之間,還是有交往的。現在還留下冰心和林徽因兩個人一起野炊時的照片。這一切都不能消泯冰心對林徽因的嫉妒與歧視。到1933年9月,冰心寫了篇小說,在大公報上分幾期連載發表,這個小說叫什么呢?就叫《我們太太的客廳》。這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非常有名的事件。小說里說,“我們太太”是眾多追隨者給某家女主人的稱呼。這是一個曾經留過學的女人,又漂亮又風騷,丈夫是個老實人,管不住她,她整天跟一些詩人、學者來來往往,打情罵俏,毫不避諱。其中最熱絡的,是一位詩人,說白了就是徐志摩。這里說的,基本上都是實情。當時林徽因住在東城北總布胡同三號,家里確實客人很多,都是些名流學者。林徽因在英國待過,有喝下午茶的習慣,到時候會有朋友來湊熱鬧。太太客廳,就是來來往往的朋友給叫出去的。都在一個城市里生活,這些情況,冰心當然有所聽聞。那些年,她的創作情緒挺高,常有小說發表,終于忍不住心頭的忌恨與鄙視,寫成小說發表出來。誰都看得出是挖苦林徽因的,但是直到晚年,冰心都不承認,說她寫的是陸小曼,實際上跟陸小曼一點也不沾邊。這件事情引起什么樣的后果呢?也很好笑。文章發表前,林徽因正好和梁思成來山西考察,去了大同一帶。從山西回去的時候帶了幾壇山西的老陳醋。林徽因看到冰心這篇文章后,馬上打發人把一壇山西老陳醋送到冰心家里,意思是說冰心對她心懷忌妒,打翻了醋壇子。現在想想,兩個這么文明的女人鬧起事來,跟兩個農村婦女的方式也差不了多少。冰心的這篇小說,有人曾寫過文章,將小說中人物與生活中人物,一一對照,小說里寫的是個什么樣的人,實際是誰,都找了出來。我也曾寫過文章,提供一些證據。比如小說里說有個詩人長臉長鼻子,都說寫的是徐志摩,現在的人,沒有幾個見過徐志摩的,怎么說這就是徐志摩呢。我就引用梁實秋文章里的話,說徐志摩的臉多么長,鼻子多么大,這就證明確實是徐志摩。小說里頭,還寫了胡適,寫了金岳霖,寫了沈從文,等于把當年經常出入梁家的這些學者名流,幾乎一個不落的全寫了。這都不算,最過分的是她指出了林徽因是小老婆生的,用了曲筆,很隱晦,明眼人還是能看得出來。具體是這么說的,太太正在跟客人說話的時候,女仆進來說:“電話打通了,老姨太請您說話。”請注意“老姨太”三個字。太太聽了皺著眉頭說:“叫彬彬去接,我沒有工夫。”彬彬是她的女兒,聽過電話,笑嘻嘻地走到太太面前,說:“媽媽,老姨太說包廂定好了,那邊還有人等你吃晚飯。今兒晚上又是楊小樓扮猴子。媽媽,我也去,可以嗎?”說著便爬登到我們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兒,笑著央求。我們太太也笑著,一面推開彬彬:“你松手,那用得著這樣兒!你好好的,媽媽就帶你去。”彬彬松手下來要走,又站住笑道:“我忘記了,老姨太還說叫我告訴媽媽,說長春有電報來,說外公在那里很……”我們的太太忽然臉上一紅,站起推著彬彬說:“你該預備預備去了,你還是在家里用過晚飯再走,酒席上的東西你都是吃不得的。”這一段話是非常狠的,我們一起來分析一下,前邊說了“老姨太”,后面又說到外公。一加上外公,這個老姨太實際就是姥姥,把姥姥叫成老姨太,那就說明我們太太的母親是姨太太,是妾,那么我們太太就是庶出了。小說里這樣說,真是夠過分的了。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下邊再來說林徽因的感情世界,許多事情就可以對上茬口了。通過一個人的感情世界來認識一個人,最便捷也最深刻。
林徽因的一生和三個男人有感情糾葛,這樣說是把梁思成也包括進來了,就是說連上她的丈夫,一個是徐志摩,再加上金岳霖。我個人認為,梁思成、徐志摩和金岳霖,她愛過的和被愛過的這三個男人,都是中國現代文化史上非常優秀的人物。尤其是梁思成,我們過去對這個人的理解,可能有不夠的地方,認為他只是一個建筑學家,實際上這個人無論學業還是品質,都是很了不起的,不能說梁思成因為有林徽因而增加了什么,應當說是林徽因,因為有梁思成而增加了許多。你想想,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優秀的丈夫,林徽因很有可能做出一般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能做出的事情,她的感情世界甚至她的生活都會改變,不會像現在這樣,留下這么多美好的東西,這么讓人們充滿著敬意。可以這樣說,林徽因和梁思成結為夫婦,從建筑學上說,是一種最好的構架,基礎最牢靠,最符合建筑學的原理。
這是什么意思呢?首先因為梁思成的父親是梁啟超。梁啟超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有名的文化人,是個政治家,也是個思想家。作為梁思成的夫人,梁啟超的兒媳婦,絕對是占分的。這顯赫的身世,從他們抗戰開始以后,往南方逃難一路上受到的禮遇就能看得出來。先到湖南,又到了昆明,一到了某個大地方,地方軍政長官一聽說是梁啟超的公子來了,馬上就設宴招待,林徽因給外國朋友的信上就說,她們一路上風光極了,處處受到禮遇。到了昆明以后,云南省主席把他的別墅騰出來讓他們住。這是身世。從梁思成的學業與成就上說,也是一流的。他的中國古代建筑的研究,為中國人爭了光。說這些的意思是,千萬不要認為梁思成是個平庸之輩。過去知道林徽因和徐志摩好,后來又和金岳霖好,總認為梁思成是個窩囊廢,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婆和這個好了和那個好呢?我們都是用現在人的眼光來看這個問題的,應該學會用一種高境界的眼光來看,下邊還會談到的。
關于她和徐志摩的關系,我的看法是,1920年冬天在英國認識的時候,兩個人不會有多么深的感情。徐志摩頭一次去看望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的時候,是和張奚若一起去的,張奚若跟梁從誡說:“你媽媽在倫敦第一次見了我跟徐志摩,差點給我們叫叔叔呢。”這個很好理解。林徽因當時只有十六歲,徐志摩已經二十四歲,比林徽因大了八歲,張奚若跟徐志摩差不了多少,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見了兩個父親的朋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叫個叔叔是很正常的。說差點叫叔叔,看情形是馬上就要叫叔叔,叫他們給擋住了。后來徐志摩跟林徽因之間確有通信來往,即便徐志摩對林徽因表示了一點愛慕之心,林徽因也是誠惶誠恐,不知該如何處理。現在留下一封信,是林長民代替女兒回答徐志摩的。以時間而論,已是1922年徐志摩回國以后了,信上說,“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并約好時間,請徐志摩來家里吃飯。最后說徽徽附筆問候。由此可以推知兩年前,他們沒有那種戀愛關系。
前些年演過一個電視劇叫《人間四月天》,影響很大,里面的事實卻不是很可靠的,說徐志摩和林徽因在劍橋如何劃船,在街頭如何騎在一輛自行車上,都是編劇自個兒想象出來的,不可能有的事情。它用的底本,是一本叫《小腳與西服》的書。這本書是張邦梅寫的,張邦梅是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的侄孫女。張邦梅在張幼儀晚年采訪了張幼儀,用英文寫了這么一本書,叫《小腳與西服》,意思就是徐志摩是西服,張幼儀是小腳,小腳和西服不搭配。實際上張幼儀是天足,她只是打個比方。這本書里,有些是氣話,不一定全是那么回事。張邦梅是張幼儀八弟張禹九的孫女,在哈佛大學上學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她的姑太,就是她的姑奶,是中國最著名的詩人徐志摩的前妻,于是她就開始采訪,張幼儀就把自己經歷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告訴了她。她爺爺張禹九,聽說他這個孫女要寫徐志摩,知道她會同情她的姑奶,特意跟她說,你要寫徐志摩,我不反對,但一定要筆下留情,絕對不能夠傷害徐志摩。可見,張家的人,對徐志摩還是尊敬的、理解的。就是張幼儀,說了些氣話,整體來說,對徐志摩還是很有感情的。就在這本書里,她說,她不會跟徐志摩說“我愛你”這樣的話,但是在愛過徐志摩的女人里,說不定她是最愛志摩的。要說做的事情,也確實是這樣的。離了婚以后,徐志摩的孩子是張幼儀撫養大的,徐志摩的父親死后,是張幼儀安葬的。徐志摩死了以后多少年,墳前一直沒有碑,也是張幼儀出錢,把碑立起來的。一直到晚年,她知道徐志摩一直沒有出全集,去臺灣跟梁實秋說,你們在臺灣收集資料,給志摩出套全集吧。她提供了許多資料,估計財力也是張幼儀提供的。
那么徐志摩和林徽因的關系,就沒有發展到愛情的層面上嗎?也不是。真正進入愛情這個層面是1931年的事。這個時候林徽因早就從國外留學回來了,在東北大學工作了一段時間,得了肺病,回到北平,在西山養病。徐志摩呢,對陸小曼完全失望了,受胡適之邀,從上海來到北平,去北大教書,沒事的時候經常去看望林。這個時候,兩個人的心情都不太好,一來二去,感情就起了變化,說是舊情復萌也好,說是新情驟生也好,總之是不對勁了,陷入了相戀之中,達到了愛情的層面。這么說的依據是什么呢,是梁從誡的一句話。《人間四月天》播出后,梁從誡寫過一篇文章,其中說:“我一直在替徐想,他在1931年飛機墜毀中失事身亡,對他來說是件好事,若多活幾年對他來說更是個悲劇,和陸小曼肯定過不下去。若同陸離婚,徐從感情上肯定要回到林這里,將來就攪不清楚,大家都將會很難辦的。林也很心疼,不忍心傷害他,徐又陷得很深。因而我一直覺得,徐的生命突然結束,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梁從誡真不該這么說。一方是你的母親,一方也是你的長輩,你不能說哎呀多虧那家伙死了,要不我們家里就要出事了,就難辦了。這不是當兒女應該說的話,你媽和一個男人好,那是你媽的事,與你沒有關系,那是老人的事,他們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可以采取一個不聞不問,就是說老人的事我們做小的沒有權力去問,你不能說多虧徐志摩死了,要不我們家可就麻煩了。恰恰是這幾句話,表明1931年的時候,徐志摩和林徽因之間已經到了有可能論婚嫁的程度。
在這一點上,梁思成跟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就比較聰明,沒有說過這一類的話。梁再冰畢竟是女人,能理解她母親的這種感情。她知道這種事情是沒法說清的,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說。
下來該著說金岳霖了。徐志摩突然死了,林徽因確實沒有因為徐志摩而動搖了自己的感情防線,也就沒有對林徽因的形象造成傷害。這是世俗的說法,我們權且認了。事情還沒有完。接著梁從誡的意思往下說,如果再有一個男人繼承著徐志摩的遺志,仍然頑強地向你母親發動進攻,會是什么結果呢?如果這個男人照樣碰壁了,我們可以說梁從誡的判斷是對的,你的媽媽確實是金剛不敗身,確實是刀槍不入,確實是一代烈女,任何男人的任何誘惑,都一概嗤之以鼻。可惜不是這樣,當金岳霖先生繼承徐志摩先生的遺志,向林徽因女士發動頑強進攻的時候,林徽因這座鋼鐵長城就轟然倒塌了。我們再看看具體的事情。
就是1932年6月的一天,梁思成去河北薊縣(今天津市薊州區)考察古建筑回到北平,到了晚上,林徽因哭喪著臉對他說,我苦惱極了,因為我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聽了這話,梁思成當下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這段時間,金岳霖就住在梁家的后院,是兩個不相連的院子,但是有門可以相通。梁思成當下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半天說不出話來,血液凝固了,呼吸都困難了,他自然知道妻子說的另外一個男人是誰,但是他仍然很理智,感謝妻子沒有把他當成傻瓜,對他是坦白的、信任的。他想了一夜,把自己、金岳霖和妻子放在天平上,反復比較,最后的結論是,自己在文學藝術各方面有一定的修養,但是缺少金岳霖的哲學家的頭腦,認為自己不如老金。第二天,他把想了一夜的結果告訴妻子,說:“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老金,祝愿你們永遠幸福。”說完,他哭了,林徽因也哭了。可是這件事情的結果是什么呢?就是第二天,或者就不一定是第二天了而是當天,林徽因把這個消息告訴金岳霖的時候,老金的回答是:“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當退出。”我認為后邊這幾句話不完全可信。我們來想一想這個情理,拿普通人的感情來分析一下。什么事情如果理解不了的話,還是把它還原成普通人的事情,就好理解了。事實的真相是,梁思成搞古建筑調查,經常外出,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家里頭是個什么境況呢,前院住著一個漂亮的、寂寞的女人,后院住著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獨身男人。從個頭上說,金岳霖如果一米八的話,梁思成頂多一米六幾的樣子,林徽因穿高跟鞋和梁思成一樣高,也就是一米六,說不定她是在臺子上站著,也就是一米五幾的個子。林徽因屬于嬌小玲瓏的那種女人,不會很高。這樣我們把這個故事還原成一個普通的境況。如果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結合,而且要和她的丈夫離婚,一般來說,不會僅僅是兩個人在理論上探討了一番,噢,咱倆挺合適的,咱倆結婚吧。他們的探討,極有可能是實際的,只有通過實際的探討,才會知道這個男人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才會決定再也不能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生活了。而梁思成,我們剛才反復說過,梁思成是一個優秀的男人,那是品質與事業上的優秀,并不是說身體上優秀。事實上,梁思成是一個殘疾人,殘疾到什么程度呢?梁思成出生在梁啟超逃亡日本期間,時間是1901年。剛生下來兩只腳是對著的,腳尖對著腳尖,實際就是畸形。后來他的父親請日本醫生醫治,做了個盒子,把腳固定住,才矯正過來。后來倒是沒有什么影響,在清華上學時,體育什么都很好。但是在1923年,他和他弟弟騎上摩托車,在北京從一個胡同里頭穿出來的時候,正好北洋政府一個軍政高官的小轎車過來,一下子把摩托車撞翻,他和弟弟都受了傷,弟弟輕些,很快好了,他的重些,腰椎叫撞壞了,在協和醫院打上鐵架子,直到1946年去美國講學,才換成一種不銹鋼的架子。我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也許還可以,多年以后,身體能力肯定會受到相當的影響。還有一個因素,也要考慮到。就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結合,起初多少還是受到梁啟超的權威的影響。林徽因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她父親就去世了,死于戰亂,一下子家庭的接濟就斷了,是梁啟超供應她上的學,這樣的話后來也就只有和梁思成結婚。對于一個要強的女人來說,心里還是會有所不甘的。這方面我也沒有什么有力的證據,只是一種猜想。不管怎么說,她還是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僅此一點,也就可以證明林梁兩人的婚姻是有縫隙的,不是那么牢固的。
為什么說金岳霖這個話不可信呢?他說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當退出。難道你和林徽因商量著要結婚的時候,你就不知道林徽因是有丈夫的嗎,你就不知道林徽因的丈夫是愛著林徽因的嗎?我認為,所以會有這樣一個結果,所以杜撰了老金這樣一個回答,是為了掩蓋一個什么事實。這個事實是什么呢?就是三人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具體怎么說,我們不知道,意思明白的,就是從此以后,林徽因可以愛金岳霖,金岳霖可以愛林徽因,當然這樣的愛,也會受某種約束的。必然有這樣一個默契,要不后來的許多事,就解釋不了。比如說,從此以后,金岳霖就變成了一個游牧民族了,游牧民族是逐水草而棲,哪兒有水草就去哪兒,金岳霖是逐林木而棲,林徽因在哪兒就去哪兒。在北京的時候,住在梁家的后院,到了昆明的時候,金岳霖在西南聯大當教授,梁思成仍然在營造學社,當時營造學社附屬于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又在一起了。還有個事,也順便說一下。書上經常說,金岳霖因為林徽因終身未娶,這話是不準確的。因為1926年金岳霖回國的時候,是帶了一個美國女人的,只是到了1931年,清華放假的時候,又把這個女人送回美國。清華教授教夠五年,有一年的帶薪假。1932年回來,經徐志摩介紹認識了林徽因。只能說他沒有正式結婚,不能說他沒有過婚姻。那個年代,同居也是一種婚姻形式。
接著往下說,到了昆明,大約1940年春天,生活安定下來,梁家準備在昆明近郊龍泉村蓋一所房子,金岳霖又自己掏錢,在梁家房子的旁邊又建了一個房間,房間的門是開在梁家房里的。清華大學出版社出過一本書,叫《建筑師林徽因》,書上有建筑系學生實地測量繪制的這所房子的平面圖,我把這個圖弄來了,大家看看這個房子的照片,上面是立體圖,是梁家的院子。這是梁家建的房子,三間,原來這一間是臥室,這一間是客廳,這是廚房,這是兩個孩子的房子。金岳霖緊挨著這個房間又蓋了一個房間,這個房子的門在哪兒?看一下這個平面圖,這是客廳,這是臥室,因為金岳霖在這兒建了一間房,門開在梁家的房子里頭,這間本來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臥室,不能當臥室了,如果當臥室的話,就等于兩個臥室是通的,于是梁家把原來當作客廳的地方當作臥室,把臥室當作客廳,這樣就等于林徽因和梁思成在這兒住著,金岳霖在這兒住著,門在這兒,這兒是飯廳和孩子的臥室。說這個的意思是什么呢?我認為,這樣一來,金岳霖事實上,成了梁家的一個成員。他們的好朋友,美國人費慰梅,費正清的夫人,也是這樣說的。她說,經徐志摩介紹,金岳霖后來成了梁家的一個家庭成員。這,就是當年三人達成的一個默契。這種感情關系,我們現在沒有合適的詞語可以說明,但它確實是事實。1940年秋冬之間,戰局緊張的時候,營造學社又遷到長江邊,在宜賓附近的李莊,一直待到抗戰勝利。金岳霖在西南聯大教書,不可能去,但是,幾乎每年暑假,暑假時間長,一放了假,金岳霖就從昆明輾轉千里到李莊,度過一個假期。到了李莊,就住在梁家,當時林徽因的肺病已經非常嚴重,每天白天給林徽因念念書報,要么坐在林徽因的身邊聊聊天。到了1945年,抗戰勝利以后,林徽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身體狀況稍微見好,就坐上飛機去昆明,去昆明看誰呢?看金岳霖,跟金岳霖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待了好長時間,才回到重慶,然后才回到北京,去清華創辦建筑系。金岳霖回到北京,回到清華,又住在了梁家的旁邊。我在想,這個問題擺出來以后,會不會影響林徽因的聲譽,或者會不會影響林徽因的品質,我個人認為,不會的,因為這里面,有許多高尚的東西,純潔的東西,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當然,如果讓冰心知道了這些事以后,會不會再說小老婆生的?我想會的。因為冰心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女人,我最近剛看了一個掌故,看了覺得很好笑。冰心從美國回來,已經當了燕京大學的教授,但是她從來沒有看過《金瓶梅》,她就想看這個《金瓶梅》。冰心是大家閨秀,年輕時候絕對不會看這樣的書,怎么辦呢,她把一個筆名叫川島,本名叫章廷謙的年輕作家叫來,讓川島去圖書館把《金瓶梅》借出來讓她看。這事情如果給了林徽因的話,根本就不當個事,想看就看吧。當然,梁啟超的書房里,不會沒有《金瓶梅》這樣的書,取來看就是了。所以我想冰心要知道這些的話,估計會說閑話的。
最后我要強調的是,我說這些,一點都不影響我對林徽因這個人的崇敬。可以這樣說,林徽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女人,在她身上體現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的東西,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可以這么說,這個人,越研究,越覺得高不可攀,越覺得是一個渾身放射光華的人,是一個文藝復興式的人物。很早以前,就有出版社讓我寫《林徽因傳》,到現在十年過去了,還沒有動手,不是材料搜集不全,是我覺得,對林徽因這個人還沒有理解到位,還有許多東西,必須慢慢地品味,才能達到真正理解的程度。寫一本普通的傳記對我來說不是難事,但是要寫好林徽因,確實不是那么簡單的。看的材料越多,思考的問題也越多,越覺得這個人物了不起。今天有幸和大家一起來談談林徽因,我是非常高興的。
2010年10月1日